这话听着倒有七分道理——无论是哪一门哪一派,欺师灭祖总是一项严重的罪名,既能抛弃旧日师门,只怕也不会对今时宗派多加爱戴。

无翳公子连眉梢都未曾稍动,把扇轻摇意态非凡,“梦宗主你多虑了,过往的‘意剑’生涯,既成累赘,便该舍弃,今日天机宗在我手中,我必将之发扬光大,岂会让它落到无用被弃的地步?”

他身后天机宗之人闻听此言,各个面露喜色,意气风发,举止之间却更见心悦臣服,显然对自家宗主这番狂肆之言无比信服。

“哼,寡言鲜耻,狼子野心之辈,也敢口出妄言——你必定会以阴损手段攫取其他两宗之力来壮大自身,如此一来,将是天门最大的灾难!”

说话之人乃是苏幕手下心腹,见自家宗主的气势竟被完全压制,连忙上前怒斥,话虽凌厉,却难免有色厉内荏之感。

“什么时候天寰宗也开始讲究友爱同门了?!”

无翳公子纸扇一倾,斜指之下语带辛辣讥讽,“过去百年间你们以力称冠,损人利己之事可算是源远流长,如今一旦优势不再,竟是要逼迫本座改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吗?!”

他凤眸上挑,目光巡视睥睨之下,冷笑啧啧道:“天寰宗这般输不起的嘴脸,倒是让我意外了。”

天寰宗诸人顿时一窒,怒目相视之下却是无话可说。

此时,一道轻柔空寂的女声突兀响起——

“你先前所提之议,乃是三宗合作同抗清韵斋,若是其余二宗受你压制,如何能齐心协力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九重天外春雷生

众人听着声音奇异悦耳,却异常陌生,侧头去看时,竟是来自梦流霜的宝座之后!

描红绣锦,红麝暖玉,浮华旖旎的宝座,在巨烛幽光的照射下,拖曳出长而深的阴影。

有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就隐没在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只是这突兀一声,却是让众人的眼光,瞬间聚集在这晦暗不明的角落!

宝座的一角,仿佛有无声的黑暗在静静流淌——那少女一身黑衣轻袍,惟有蒙面之巾暗含一丝翡绿。她双眸沉静宛如凝渊之雪,仿佛方才那一句不过是随兴而出。

无翳公子纸扇斜指,遥遥一眼,却是森然轻睨——

“在三宗公议之时藏头掩面,却又忽然插言——你是欲低调藏拙,还是要一鸣惊人?”

他玩味地打量着眼前少女,语带讥诮,却又暗藏探究。

苏幕却是面色一沉,仿佛对着少女贸然插嘴有些不悦,梦流霜看得真切,嫣然一笑道:“这是本座的衣钵弟子,将来天枢宗一脉的兴衰,可算着落在她身上了。”

言下之意,这位当得起“少主”之位,所以在三宗公议上也该有她一席之地。

无翳公子却是不管不顾,长笑一声道:“三宗合作共抗清韵斋,已是势在必行——只要清韵斋存在一日,我天门便是无知百姓口中的妖魔,朝廷眼中的邪道!连今天召开这三宗公议,我们都要躲到这地下废城来开——这种阴沟里耗子一般的生涯,你们还要忍耐到何时?”

他深深打量一眼浸润在暗影里的少女,话锋却是赫然一转,“要跟清韵斋拼斗,三宗必须团结对外——但蛇无头而不行,若是天门上下没有统一,根本连招惹清韵斋的资格也无!”

“天机宗主的意思是…你才是群龙之首?”

黑衣少女终于再次开口,清清冷冷,却是说不出的好听悦耳,让人心头一惑,竟似五色乱神!

无翳公子不羁而笑,纸扇掩倾城,风流世难得,“我若说是,你们必定不服。”

他眼波流转,看向一旁冷笑默然的苏幕,“苏宗主的天寰一脉,更是天门百年来的鳌首,我若口吐狂言,岂不是让他贻笑大方?”

他微微一顿,决然结言道:“所以,必须手下见真章,才能分出谁是凤首,谁是鸡尾。”

那少女句句进逼,却又好似跟他一唱一和,竟生出微妙的默契——

“你的意思是,三宗要分个胜负来,最后胜者可统率天门上下,共抗清韵斋?”

“然也。”

无翳公子极为爽快的承认了,他瞥了一眼那黑衣少女,含笑加了一句,“姑娘真是兰质慧心,玲珑剔透。”

“应该说,你们真是一点即透,唱得真是好双簧…”

苏幕的噪音,冷冷含笑在高殿之上响起,引得众人心头一紧。

只见他双目如电,一瞥含笑静听的天枢宗主,低笑讥讽道:“我倒是不知道,天枢宗怎么会捧出了这等胆大妄为的少主?”

“少年人有些想法是好事。”

梦流霜静坐雍容,含笑听着却绝不插嘴,直到苏幕讥嘲,这才笑着答了。

好似是嫌苏幕心头怒火还烧得不够,她越发笑得温蔼,端详着身侧的黑衣少女,道:“我身后的一切,都归这孩子所有,她的决定,便代表我的意思。”

这是要一挺到底的意思了。

苏幕怒意勃发,冷声笑道:“好,真好!”

声音低沉有力,竟是震得废殿上的残瓦又是一阵滑落如雨,众人耳膜也嗡嗡作响。

正当大家以为他怒不可遏,正要发作的时候,苏幕却沉声开口道:“天机宗主既然提出三宗归一,胜者为王,一抗清韵斋之势,想必也有决出胜负的主意了。”

折扇刷得一声展开,无翳公子也干脆利落,“就以这次帝位王气之争为赌,三方点到为止,败者必须俯首称臣,不得纠缠。”

“这就是你的心愿?”

幽暗无明中,苏幕无声的冷笑了,眼眸凝视着那清渺华贵的身影,千言万语,只化为这微微一笑。

随即,他再无半点犹豫,“既然天机宗主提出次议,三宗便开始表决。”

什么?!

真要表决?!

众人交换着颜色,一时却如坠迷雾之中。

苏幕的噪音冷冷传来,“天枢宗的意思如何?”

“我说了,这孩子的决定,便是我的意思。”

无数目光瞬间看向藏在阴影里的黑衣少女,她连眉梢都未曾稍动,轻声道:“我赞同。”

“既然如此,我天机宗…也赞同。”

苏幕一言既出,却是满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视众人惊异不定的目光,苏幕高踞在为首之座上,目光侧然处,却仍是只有那隔了一重的身影。

既然你要赌,我便陪你到底。

到最后,你会输得彻底…那时,你才会是我的。

他心下决然,面容更是冷寂一片,瞧不出任何端倪。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宗公议的结果,居然在这一刻达成了?!

反映过来的众人顿时私语喧哗,殿中正在骚动,却听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好似来自九天之外,又似出自地底幽冥。

这响声惊天动地,瞬间使人肝胆俱表,电光火石间轰隆一声,竟似天地都为之崩裂!

“小心!”

“天啊,怎会如此!”

烟尘与石瓦碎屑四散飞溅,呛得人呼吸不能,众人再睁眼时,却惊觉头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这高殿原被岁月烟尘埋在地下,如今却被外来宏大之力刺了个对穿,乱世崩落之下,头顶那一片窟窿里,居然露出了深邃苍茫的夜空残星!

在端详一眼,却让众人心底发麻,惊得双腿打颤——

这轰然一击,竟在大殿屋脊直刺而下,看那毁坏的痕迹,竟是一道巨大清晰的剑气之痕!

以一己之力从地面刺下一剑,剑意摧残之处,竟是如此恐怖的威力!

何等惊人,何等强大!

苏幕终于从宝座上起身,来到破碎的屋脊之下,略一端详,竟是双目发出惊骇震怒的光芒来——

“意剑!!!”

他从齿逢中吐出这两字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烹羊宰牛且为乐

“意…意剑?!”

“什么!!”

众人闪避过后惊魂未定,乍然听得这句,心头皆是一震,有胆小的,已然面色大变。

碎小的残垣仍在簌簌落下,砸得人脸生痛,原本微微倾斜的高殿屋脊,此时却因绝烈剑气而豁开一个大洞。苍茫而深邃的夜色中,几点小星闪烁着幽冷光芒,更显春寒夜深。

冷风从地表上方呼啸压下,顿时吹灭殿中巨烛,苏幕冷哼一声,他扇坠下的蓝玉鬼面顿时光芒大盛,凭空浮起迅速变大,映得四下里都宛如白昼一般。

“好一个意剑!”

苏幕的声调冷得让人心发颤,些微高扬与煞意,却分明是面对强敌的兴奋悍烈。

他蓦然回首,看向一旁的无翳公子,唇带冷笑,却分明是盛怒之下的优雅责难——

“看到这熟悉的一剑,你有何感想?”

墙粉砖屑残砖落了一地,无翳公子却是纤尘不染,他站得不远,苏幕扇坠的蓝光盛芒却丝毫不能进他周身。

他微微低着头,眉目都浸润在半是暗色,半是寂寥的天穹残光之下,无人能看透他此时神情。

“哈哈哈哈…”

一阵清狂肆意的笑声,从他唇边朗朗而出。

恍惚间,似苦笑凄然,又似凉薄讥诮,笑声中更含不羁闲雅——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剑只为警示,不为伤人——苏宗主的胆识何时竟变得如此小了?”

苏幕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中却似烈火着油一般,莫名怒意更盛,“我倒是要请问天机宗主,意剑这惊天一击,到底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在场诸人都不是笨人,略一转念,想起无翳公子的出身,顿时心头浮现了一个自以为确凿的答案——这天外一剑,定然是冲着欺师背门的无翳公子来的!

微微的人声嗡嗡在此刻响起,众人交换了个眼色,都不自觉的朝后两步,远离了无翳公子。

无翳公子冷然静立,他身后,天机纵诸人也是纹丝不动。随即,只见他将折扇笼于袖中,缓缓闭上了眼。

一任天光蔽月明,他闭目冷然,不喜不怒道:“此般剑招,出自我过去的同门师兄。”

众人屏息,只听他淡淡继续道:“我知道诸位心中在想什么,不过你们所猜的,全数都错了。”

“在我叛出师门之前,我这位师兄,便毫不犹豫的投入了清韵斋之中。”

清雅淡然的讥诮笑声,回荡在满殿疮痍之间,好似在嘲笑众人的胆怯与猜疑,“意剑一门的孽徒,可不止我一个啊!”

此言一出,众皆惊愕。

*****

一场三宗公议的盛会,却是潦草散去——意剑传人这天外一剑的恐怖威力,使众人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忧虑之外,却更添惊怒!

清韵斋…欺人太甚了!

当众人各自乘船,离开被震塌了一角的地下废城,沿着地下暗河逐渐返回地面时,水波粼粼映出熹微的天光,却似是对他们狼狈形容的最大讥讽。

“这是清韵斋的警告吗?!”

一向笑靥如花,魅华绝艳的梦流霜,此事也因愤恨而咬紧了红唇,面纱之下露出些许的肌肤,虽然略见岁月痕迹,却仍是吹弹可破,欺霜赛雪。

她侧过头去,似欣慰似感叹,“青鸾,你先前表态,要与天机宗主合作,形成共抗清韵斋之势,我尚觉有五分保留——此时想来,我们天门,是真不被这名门正派,正道执耳放在眼里哪!”

她虽然含笑,噪音中却似有深深怨毒!

身着黑袍,蒙面纱巾微露翠色锦绣的少女,闻言静静的含笑不语,眼中却闪动着晶莹神秘的光芒来。

梦流霜知道她一向性情有些古怪,也不以为奇,目光触及前方船只,却见船首一人正迎风而立,白衣飘飞之下,更显俊容森魅冷寒!

苏幕。

“这是个吃不着天鹅肉,就要焚琴煮鹤的疯子…”

梦流霜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是语带刻薄,仿佛看惯了人间百态的痴爱纠缠。

她轻松的拂动指间叶扇,轻声哼唱一生,却是一曲“长生殿”。

“多少美貌佳人渴求苏幕的青睐一眼,他却看上那狂妄狠毒的小子——断袖男风之恋,真是趣味。”

轻松笑谈之后,她再回头去看天机宗主,却见那一挺华轿凭空而行,稳然之外却更添几分轻巧。

“一…无翳那狂妄之人,居然悄无声息就离开了?”

****

丹离孑然一人,静静走在天都城的街巷之间。

方才那些地下废城的奇诡风波,腥风血雨,那迤逦而去的华轿仪仗,从人如云,仿佛只是一场离奇之梦,只剩下她一人,回复了小宫女娟秀而平凡的衣着打扮,静静走在夜色街巷之间,午悲,亦无喜。

眼前的街头巷尾,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刺眼,不知不觉间,又走到那间带着风幌的粉圆店。

残灯欲熄,打着呵欠的掌柜一愣,随即却笑迎上前——

“姑娘可是有一阵没来啦…您这次想吃些什么?”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因靠得极近的少女,眉目之间带着空茫浑噩,竟是一副哀然心枯之态!

粉圆…

丹离的心头,蓦然又升起一阵钝痛。

是什么刺得眼角生涩,闷闷得痛得要闭上眼,再不愿睁开?

她再不愿多想,转身疾步而去,只剩下掌柜一头雾水,呆呆的站在原地。

夜空中不知不觉下起雨来,春寒的料峭更盛三分,路边的雨水溅在塔裙角上,点点滴滴宛如心头之血,永恒滴下。

雨点迅速大了起来,此时已夜入三更,街边的小贩纷纷收起摊子,一时竟更添忙乱。

西域烤卤的香味遥遥传来,仿佛有人在前方吆喝,“还剩下一些烤羊薄片,姑娘若是要,就便宜些全数带走。”

“你若是买走,我这小半锅酱蛋也都奉送了。”

丹离反映过来时,才发觉自己站在西域胡人小哥的摊前站了一阵。

“全部给我包起来吧…”

连她也诧异,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种话来的。

化悲愤为食欲,果然是女人抒解愁怨的不二法门。

苦笑着自嘲,她伸出纤纤玉指,直指砂锅后的另一纸包——

“再加二十文,把卤鸡脖子也一并半买半送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会须一饮三百杯

“啥?姑娘你也太会杀价了吧?”

发色略带金黄的胡人小哥睁大了眼,口音略带奇异,却是别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