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昭元帝微眯起双眼,双手关节紧握得露出白痕——他内心的狂怒已燃至最高!

丹离就这般站定了,站在两个男人之间,深深凝视着眼前手握木剑的刺客——

这是她的师兄,这一生一世,牵挂她最多羁绊,也留给她最深伤痛的那个人!

宁非…在七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讥诮的冷笑背后,有一丝感伤一闪而过,随即湮没无踪。

收起心头最后一点柔软,她的笑容诡异加深,望定了眼前这个梦回萦绕的男人,她轻声说道:“你若是要刺杀圣上,除非用这柄剑穿透我的胸膛。”

轻软甜美的嗓音,就这般低低说出,却是好似一声天外惊雷,霹雳落在两个男人心中,却是滋味迥然,简直好似天上地下。

昭元帝觉得眼眶发热,全身血脉都在这一刻发烫——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看似没心没肺,懒散贪财的小丫头,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宁非的眉心凝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他手中木剑就这般硬生生停住,再不能向前一寸,也不容缩回一毫。

丹离望定了他,不住跳动的烛光映在她瞳孔中心,好似两点金芒幽凝,那般摄人心魂的诡异,“你要取他的性命,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一字一句,甜美软侬,却是断金斩玉一般的决绝。

夜风呼啸,混乱一片的高殿之上,她的罗袖华衣飞扬高舞,霓锦暗纹染上了殷红的血痕,望之绝美,却也触目惊心。

风声呼啸席卷走尘世的一切声息,只剩下对峙而立的三人,冷然目光下压抑着激越狂涌的心绪。

一声轻叹,不知是出自谁的心中?

蓦然,闪亮白芒一闪,如梦如幻,快得让人看不清残影。

下一刻,丹离发觉,自己胸前的木剑消失了!

一道白袍身影从御座帝一闪而过,转眼穿过大殿中央,轻而易举的闪过那些蜂拥上前的侍卫兵将,瞬息之间已一邓殿门前。

他的身影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只隔空留下一句——

“身为天子之尊,你总不会一世都躲在女人身后吧?期待下次与你一决高下…”

声未吐尽,人已去远,杳杳无踪可寻。

众人追之不及,恨怒交加之外,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男人身手宛如神鬼一般,在场各人竟无一是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可怕了!

高台之上,丹离好似浑然不闻殿中乍起的喧哗,仍是呆呆伫立着,一动也不动。

终于走了吗?

一种复杂怅然的心绪充满胸中,五味陈杂难以言明。

她心中一松,下一刻只觉得浑身酥软无力,竟直直朝后倒下。

“丹离!!”

身后好似有人在大…有一双温暖大手接住了她,然后,她陷入了黑甜的昏厥之中,沉沉然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昭元帝双臂向前,极为惊险的将她接住,抱在臂弯之中,只见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探脉息竟是颇为滞凝,除了失血过多,好似还受过什么内伤一般。

第一百七十章落花起作回风舞

“丹离!”

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广袖也染上了她胸口的鲜血,从未有的惶恐与愤怒升上心头!

内侍左右都惊惶失措,纷纷上前来探看皇帝的伤势,昭元帝把后一挥,怒喝道:“快去援助左相!”

此时只听一声沉喝,玉阶下,与左相厮杀、力阻他上前救驾的神秘黑衣人金刀疾出,想要逼退对手、也随之离去。

“想逃?!”

左相冷哼一声,手中不能出鞘的长剑横扫,剑吞吐之间,竟似云气涌动!

他与黑衣人对战一阵,隐隐占了上风,但黑衣人不求得胜,只望绊住他手脚,一时倒也脱身不得,此时不用顾忌皇帝的安危,他顿时剑招狠绝,全力施为。

金刀黑衣人闷哼一声,一道人影疾奔而来,有意无意间,竟以自身真气冲散了云气剑意!

金刀黑衣人见机不可失,连忙纵身飞掠而去。

左相眯起了眼,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定睛一看,竟是一身古雅长袍的恒公子。

好似感受不到他凛冽杀意的目光,恒公子站在阶下,扬声关切问道:“陛下无恙吧?”

“多谢公子,朕安然无事。”

昭元帝一步步迈下台阶,皇袍下摆的燮纹在灯烛照耀下熠熠生辉,玄黑长袖边缘,除了金线绣边,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痕。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怒,熟悉他的人比如左相,却分明感受到他心中的狂怒冷焰。

“快去宣太医。”

他沉声喝道,如梦初醒的内臣中终于有人急奔出殿,飞快的去寻太医来诊治。

他怀里抱着一人,面容朝内看不真切,从那霓彩锦衣的样式来看,分明却是方才以身护险,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位少女宫妃。

恒公子的目光,停留在她微露的雪白皓腕上,静静的端详了一阵,好似对她颇为关注。

发觉他目光的侵扰,昭元帝冷哼一声,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甚至不忘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襦裙。

左相跨前一步,目光如剑一般冷然犀利,“倒是多亏了公子那句提醒,否则众人还不曾发觉刺客入侵呢!”

他眼风一扫,被他波及之人无不低下头去,羞愧难当——虽然这次是盛宴,众人手中并无趁手的兵器,但刺客悄无声息的入侵,却还懵然不觉,居然多亏敌国来使示警,这简直是丢尽了朝廷的颜面!

左相话锋一转,“恒公子果真名不虚传,瞬息之间便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话中有话,显然是疑上了恒公子。

恒公子涵养颇佳,倒也不生气,轻笑一声答道:“我奏箜篌前,务必焚香净心,来人身带杀气,立刻便扰乱了我之乐心,倒是让人见笑了——好在我也要在天都停留一段时日,容后再向大人请教音律。”

左相默然无语,面容却板得更僵了。有人知道内情,窃笑着偷换了个眼色——左相精通诗史歌赋,又兼习律法民政,下棋也能赢过皇帝,惟独在音律一道上,其实一窍不通、是个乐盲。

恒公子这么说,简直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左相冷冷一笑,周围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使一个眼色,只听左相直接问道:“恒公子太谦了——您的反应也不慢,方才您第一个冲上前来,倒也险些截住刺客,真是可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恒公子,仔细观察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想要看出端倪。

让他失望的是,恒公子笑容如往常一般春风和煦,“是啊…俗话说得好,一山还有一山高,此人能困住左相大人您,身手自是非凡,我与他失之交臂,未能交手,真是可惜了。”

一旁众人听他们唇枪舌剑,只感觉背上已起了几阵冷汗,双眼往殿外一瞥,如蒙大赦的叫道“太医来了!”

果然,太医院院正率了一群太医急急赶来,为众人诊治。

白袍刺客似乎下手颇有分寸,运指如剑只是轻轻一挥,虽然将众人甩出致伤,却都没有伤脏腑,休养一阵便也无碍。

最为棘手的,却是昭元帝那边——左相站在廊柱边,看着太医在偏殿静阁进进出出,似乎是在为那位石昭仪的伤情伤透了脑筋。

“真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胆识…”

左相一挥紫袖,低声说道,神色倒是略见缓和。

方才那般惊险到极点的场面,即使是他,也为之霍然动容了。

你要取他的性命,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方才那一句,铮铮有声,英姿飒然,即使是身陷苦战的他,也清楚的听到了!

“为了保护万岁,她居然愿意如此牺牲吗?”

左相凝起了眉,神色之间却是若有所思。

难得被他称赞的丹离,如今正在昏迷之中。

太医来往了十数位,药香将静阁熏得内外透彻,但她却仍是毫无醒来的迹象。

帝王的冷怒担忧,太医的殷勤救治,以及络绎不绝的从人服侍,她都毫无知觉,只是陷在自己的沉梦之中。

恍恍惚惚,过往的一些记忆,宛如吉光片羽从眼前飞过。

小小的女童,拖着一把高过自己头顶的长剑,摇摇晃晃的在桃林间练习。

十岁左右的男孩,手持一柄小小的木剑,默默的看着。

“这里太软了,姿势走样。”

“下盘不稳,人家出剑一扫,这样…就倒了。”

男孩沉声说道,一边用手中木剑示范,一扫之下,女童跌倒在地,骨碌碌滚了一身灰土。

“站起来重新练吧——喂,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一向沉默寡言的男孩,看着倔强流泪的小女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桃林摇曳,有小小的花骨朵,初绽出嫩粉,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身边。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下次我一定耐心教你…”

默然无言的女童,流泪得更凶了。

男孩越急越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心一横,他干脆蹲下身来,笨拙的用袖子替她擦却脸上的泪水。

第一百七十一章此心竟如履薄冰

日光照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晶莹的泪水落下,一滴又一滴,她吸着小巧鼻尖,在他怀里无声的哭了。

“别哭别哭…”

男孩小心翼翼的拍着她的背,低声诱哄安慰,轻柔又安稳的感觉萦绕心间,她睁大了眼,渐渐收起了泪。

那时,她才刚刚拜入意剑门下,年方七岁,而他,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师门的生活,隐遁深山,避离尘世的纷扰,三进的院落之中,青苔浸古阶,桑梓满庭院,一派古意盎然,日子过得安宁平静。

意剑门下无庸才,七八位同袍却仍是每日勤练不辍,而后山的桃林,却是他们两人独有的小天地。

日月如梭,时光似箭,山中不知已三年。

千万树桃花灼盛而放,粉艳莹莹,甜香旖旎。

暮光低落,沉金柔辉之中,她与他,并肩而坐在散落的石碑之下,一起偷喝这同一罐酒。

“好甜…”

她用瓷勺舀一点,犹豫着用舌尖一舔,顿时整张脸都笑意粲然。

“喝酒可不能这么小家子气。”

他宠溺的淡笑着,倒满一盅酒,很是豪气的一饮而尽。

“头好晕…”

他目光闪动着,却是有些茫然了。

“你活该,师傅的桃花酿,虽然入口清醇甜美,后劲却是很大…”

她娇嗔道,狡黠的双眼笑成弯弯月牙,眼角波光却明灿姣美得让人心头一荡。

虽然年方十岁,她身姿体态却已隐隐显出娉婷清艳之韵,宁非面色微绯,有些不自在的侧过头去,顺手还替她捋了额上乱发。

丹离却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硕大的犀角杯,满满地倒了一杯,用粉嫩舌头舔啊舔的,居然喝了大半。

“真的好甜…”

丹离心满意足地咕哝道。

“你酒量还真不小嘛,看来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宁非轻拧了她的鼻尖,眼神因酒酣而略微茫然,却更染上了三分深邃漆亮,宛如天上星辰一般。

丹离一双莲足踢着庭中灰白色的著草,嬉笑着问道:“平素刚直严肃像块木头的你,今天居然去偷了师父珍藏的桃花酿,到底是在庆祝什么?”

闪亮双眸凝视着她,却带了七分疼惜,三分疑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丹离目光一凝,这才惊觉恍然,“今天居然是——”

“是你的生日,小迷糊。”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刮了她的鼻尖,“你连自己的生辰之诞都忘记了吗?”

我的生辰…

正在丹离愣着的时候,宁非取出一具被葛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这是给你的。”

丹离回眸一看,顿时惊住了。

从外形观之,心中就有七八分明白,未及解开束布,触手已是金铁般木质,清漆的柔光透过布纱入眼,只觉得一片心旷神怡。

褪去重重束布,只见琴面黛黑宛幽冷,扣之铮铮声清越,乃是上好绝佳的七弦焦尾古琴。

“这具琴是我俩亲手做的,有些简陋,外形也太大了些——只是这内中也算别有乾坤。”

宁非亲手演示给她看,在关键处一拍,底座移开后竟是中空,“里面可以放上你的剑,因为它的刃面比世上任何一把都要宽,所以连琴身也制得宽而大了。”

我的剑…

世上别无第二的剑,以为无法找到剑鞘,而一直难以背负的剑,却被他以这种匠心别具的方式解决了。

从此后,身负长琴,雪衣翩跹,更是长剑在身,天下应可纵游。

一切他都默默关心,细致而不露痕迹,没有一丝甜言蜜语,却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

夕阳西斜,残光艳丽凝深,将并肩而坐的两人剪影拖得更长,几乎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多谢你…”

那是暖心感动的哽咽,也是无法言明的焦灼复杂。

宁非,天生酷爱剑术的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为什么耿耿于自己的剑,一时一刻都要带在身边。

我的剑,只为杀戮而开。

终身如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怎么又哭了,都大姑娘了,羞不羞啊…”

话虽如此,却仍是轻柔温和的替自己擦去眼角的水迹。

“还有琴弦没调好呢,我们一起来吧。”

四手交握,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的默契与温存,便再无任何奢求了。

沉浸在过往梦境中的丹离,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唇边却露出了意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胸口寸许的伤口早已止血,却仍是莫名的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