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晦离混沌,殿外刮起了大风,渐渐的,又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未央宫,帝皇的寝殿之中,昏暗看不清所在,只有镜台旁一枚长烛静燃,幽然落下蜡泪。重重纱帐之后,一阵药香氤氲萦绕。

一道挺拔巍然的身影,静静走进了寝殿。他一身凛然,带来了外间的风雨凉意,淡淡烛光倒映出他的影子,却似被他周身的冷凝幽沉所摄,竟微微颤动摇曳。

昭元帝身着玄黑便袍,长发随意束在身后,默然冷冷的凝视着低垂的纱帐。

将手伸入帐中,轻轻撩起,以金钩轻挽,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那一张秀美而苍白的脸。

粗糙而凉薄的指尖轻轻轻触她的眉心,缓缓轻划而下,昭元帝眯起眼,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冥暗——

“你为什么这么傻…”

低喃一语,弥散在整个深殿之中,低沉却清晰得让人感受到那种莫名的愤怒焦灼——

“为什么这么傻呢!!”

他恨恨道,想将手收紧,却终究不忍心,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用绢巾擦去了唇边的半点药汁。

多少年了,他身边有英勇战死的将士,有深谋远韬的谋师,也有居心叵测的细作,但却从未有过这么傻的宫妃。

傻到让人想敲开她的小脑瓜,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怎会胆大到冲进对决的险绝之境,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

我不会让开的!

——听听!她居然对刺客说这种话,简直是疯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与尔同销万古愁

昭元帝眯紧了眼,眼角却有着不可见的疼痛!

你若是要刺杀圣上,除非用这柄剑穿透我的胸膛!!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吧!

听惯了她懒散贪财的俏皮笑语,身陷如此急境,却是说了掷地有声的一句!

真是疯了…

她难道不知道,刺客只要心一动,就可以把她穿个透心凉?!

只是想象了那个场面,昭元帝便咬紧了牙,眉心的冷煞森然,惊得烛焰都四下颤抖。

“真是愚蠢…!”

他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骂床上昏迷的人儿,还是在骂百密一疏的自己。

不可见的深殿之外,有人小声禀道:“左相求见。”

他怎么又回来了?

昭元帝挑眉一动,心中想到:左相必定是有要事。

他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帐中昏睡之人,随即放下帐帘,转身而去。

只是那一转身,并不如平时一般冷硬,而是带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犹豫和眷留。

昏暗的烛焰之下,纱帏被带动的微风轻飘而起,丹离的微笑,显得格外轻渺脆弱,好似下一瞬就要烟消云散。

丹离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个恍惚旧梦之中,轻回往复,不得解决。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春天,丹离的十三岁生辰还差几天。

正逢薄雨倒寒,微发枝头的桃花,终也受不住这份风雨摧残,渐渐凋落飘下,落了人一身娇红。

细雨如丝,丹离斜倚木廊之下,手中提一壶师父珍藏的桃花酿,却是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饮尽。

身旁一具宽大的黑木古琴陈放,琴弦内敛,底座却是打开,一柄奇怪的大剑横卧其中,光华吞吐不定。

那是一柄宽而雪锃的重剑,刀脊厚重沉凝,玄铁剑身仿佛经过百锻千炼,在昏暗的木廊下闪着妖异的光。

这柄剑宽大而长,重如千钧,丹离却一手轻握,毫不费力就提了起来。

将最后一口酒泼在刃口,她取过一旁的雪白绢巾,轻轻地擦拭起来。

一点一点的擦过,不放过任何一寸,她屏息凝神,好似全数心思都放在这一柄剑上。

沉静自然的脚步声来到身边,平素沉稳的步伐,此时却显得有些心焦。

“从早晨起,你就心绪不宁。”

他撑伞而来,衣袂下摆被略微浸湿,醇厚嗓音透出毫不隐瞒的关切。

在她身边坐定,清新好闻的男子气息温热拂来,好似松木之香,“听师傅说,你执意向他求学那招‘天外之意’。究竟是发生何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冰冷的手指拂过剑刃,分不清楚是血肉还是钢铁。“我只是觉得自己进展迅速,也有一窥大道至极的资格了。”

宁非皱起眉,端详着身边之人的神色——这般恹恹的斜靠,眉宇间确实不容错认的杀意冷然,究竟发生何事?

他按压住心头不安,平心静气的劝说道:“你入门才六年不到,虽说根骨奇佳又资质惊人,但终究还是该打好根基,再谈剑道至极…‘天外之意’乃是本门最强的禁招,一旦练成将有神鬼般惊人的威力,你又为何如此着急?!”

“着急?!”

丹离眯起了眼,嗓音慵懒低沉,却满是不容错认的怨怼激越,“是啊,我很急…我急着要一个人的性命!”

仿佛感受到她心中激愤,周身剑气涌作青莲紫光,惊雷般迅速向四下里削去!

只听轰然一声,木廊前方竟凭空被扣出一个巨坑,剧烈震荡之下,桃花落得更急!

“是谁?”

丹离缓缓转过脸来,平素爱笑善睐的双眼,此时竟是幽黑,深不见底,“一个仇人。”

幽黑的双眸略微上拉,带出惊悚恐怖的震慑感…

“我一直在忍,好好练剑,希望总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但是今天,我听到了她的消息,她居然飞黄腾达更进一步了!”

说到此处,她手中宽剑一顿,周身怒意竟化为实盾,轰隆声好似天雷降落,世间末日——

“踏着别人的鲜血,她终于成为清韵斋的下任斋主了,即将踏上更高的术法之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赶快杀了她!”

在雷电雨点之中,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整个人好似陷入了魔怔,喃喃自语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她的命,必须由我亲自收取!”

“清韵斋下任斋主?!是那位即将卸任的圣女,明瑶华?!”

宁非略一思索,便立即说出对方的名字。

“哼…就是她,双手染上无辜凡人的鲜血,即将从圣女位置上更进一步,成为下任斋主!”

丹离冷笑着,浑身都因那个禁忌的名字而微微颤动!

四目相对,她清晰的看到他眼中升起焦虑关切的光芒,下一刻,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这就是藏在你心里的那件事吗?”

温暖的怀抱,天生的松木清香,整个人神智都为之一清,那醇厚沉稳的声音,仿佛一道天音,将她从怨恨狂然之中唤醒,“你拜入师门,却不肯说出姓名来历,每年总有几日,你的性子就变得忽阴忽暗——原来,竟是有这般惨痛的隐情。”

紧紧的怀抱,却不觉窒息,暖意宛如天地汪洋一般,将她笼罩在内,“你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跟人倾吐,今天,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沉稳干净的嗓音,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却莫名让她感觉心安,丹离蜷缩在他怀里,微微颤动的身躯,终于停止下来。

“我出生在一国王族,是不受宠的妃子所生…”

奇异的,她将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说出,自然而然的倾吐,过往的惨痛经历,从她口中缓缓道来。

数次中断,她浑身痉挛,嘶哑着嗓音,恨得说不下去,宁非凝指于弦,以平静安详之曲让她平静下来。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确实越皱越紧。

下一瞬,他怒意上涨,手下一紧,顿时三根冰弦断裂,绷成一卷。

“岂有此理,清韵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心愁谢如枯兰

他剑眉一挑,生平第一次震怒,凛然正气发散于外,宛如江河怒涛,霸气自生!

深吸一口气,他压下心头怒意,沉声道:“清韵斋要代天执命,挑选下一任的天子人选,这也罢了,怎可将凡人的性命当做祭品,随意灭杀?!”

感受着怀中人压抑痛绝的哭泣,他伸出手,再次抱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抚慰她每一分惨痛悲绝——

“想哭就哭出来吧…”

温暖而紧实的怀抱,松木清香好似无所不至的充满周身,将内心最深处的疮疤都一一填满——那瞬间的柔软与满足,将所有黑暗激狂的心念都渐渐缓和下来。

“就这一次,把内心的苦哭出来吧——今后,只要有我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再有这般锥心之痛!”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不怒而威,却又稳如磐石的决然!

就这一次…就让我作小儿女情状,在他怀里大哭出声,肆意而哭,狼狈不堪。

就这一次,放纵自己接受安慰,依靠在你胸前。

因为明天,我将用自己的剑,去讨回这个公道!

丹离静静的靠在他胸前,微闭的眼角却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就在明天!

而就在他们身边,桃花静静飞逝,落英缤纷。艳丽之外,却更有一种凄绝妖异的美。

知觉渐渐散失,眼前的桃花落英,相拥的男女,都渐渐模糊了…

丹离呻吟一声,感觉浑身好似火燎一般,痛苦难当。

身边好似有几道女音惊慌失措,她只能模糊的辨别出,其中两人,好似就是之前昭元帝送来保护她左右的贴身侍女。

有温热而带着药味的水液被缓缓喂入口中,无意识的嘴唇阖动,勉强咽下肚去。

火烧一般的痛感渐渐消退,随之而起的却不是舒适,而是——

冰封奇寒一般的感觉!

好冷…好冷…冷得心都要碎了!

丹离在染有沉水香的床榻上辗转颤抖,周围宫人都越发惊慌,而恍恍惚惚间,她又进入了新的梦境…

恸哭一夜后,她不愿让宁非担心,却在第二日清晨,身负长琴决然而去。

清韵斋的秘地,人手并不算多,但各个都是青年俊豪,而她,无声无息地闯入,只乱了庭中落叶。

心头好似燃着一团炽热的火,隐隐的钝痛,一刀一刀割在心头,却另有一种激越飞扬即将升起。

她紧了紧背上长琴。

最高处的云霄阁,挺拔中更兼清逸圣韵,古雅平檐之上,仿佛有五色神光冲天而起,让人心生敬仰膜拜。

这便是代理斋主,也是即将卸任的圣女明瑶华之居住。

她静静闭眼,感受着背上琴匣中的铮铮剑跃,心底却逐渐平静下来。

将最后一丝心绪压入沉海,她感觉自己的双手,竟是前所未有的稳然!

身如流星般沓然而入,快得几乎化为一道光芒,落地之时,只见静堂方阔,四下里除了一道雪色蒲团,竟毫无任何摆设,一股博大浩然之气沛然而生。

无人,亦无声。

然而,在静堂的最深处,却是一道素色蝉纱垂及地面,毫无任何饰纹,那隐约的神光便是出自其后!

再无任何迟疑,丹离肩一动,长琴顿时平铺于半空,一声吞天之吟,匣中重剑顿时出现!

娇小的十三岁少女,却手握一把宽背重剑,原本是怪异不谐的一幕,此时在她掌控之下,却似行云流水。

毫无犹豫的一剑直刺而入,素白蝉纱上泛起一层五色光罩,却在这一剑之威下轰然碎裂!

撼天动地的巨响后,蝉纱被狂烈气流席卷而散,终于露出后方的一切——

丹离的双眼,在这一刻冷凝成冰!

恨火燃至极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仇人,此时近在咫尺。

五色灿华中,有瓣瓣金雨飘落,空中妙音千重,好似是被这一刀凛然剑气袭入,顿时清圣之气大涨。

光点最中央乃是一刀圆形转轮,千朵曼陀罗回荡异香阵阵。女子的面容时隐时现,飘渺看不真切,惟有那双眼,那双午夜梦回时慈悯又高高在上的眼,却是镌刻在心底的无边梦魇!

明瑶华!

丹离这一瞬,已忘却了所有的冷静,她狠狠咬着下唇,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重剑直指光轮,小小的少女,却以何她年龄不符的冷笑声说道:“你将命绝今日!”

光轮一顿,最中央那张朦胧冰华的绝美容颜却显得清晰了些许,只见她眨了眨眼,全然疑惑,毫无怒意的问道——

“你是谁?”

居然问我是谁!!

丹离的胸口好似受到一记无形重击,双眼越发幽沉。

她不记得我了,当年那个蝼蚁一般的存在,只会盈盈哭泣的小小孩童。

亦或是——

“你是作孽太多了,苦主太多记不住了吧——没关系,今天之后,你再无机会欠人血债了!”

少女讥讽道,随即双腕一沉,汹涌怒意化为磅礴剑势,一往无前,竟似滔天巨浪,陨星轰落!

云霄阁虽然挺拔巍然,却终受不了这般凌厉的剑气,顿时地动楼摇,石屑纷纷碎落。

重剑直扑五色光轮,悍然一击誓要将它碎灭,然而一剑之下,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声响,另一柄剑从阴影里杀出,及时拦住了丹离手中的重剑。

重剑势如山岳,那一柄剑却只是木质,轻飘飘好似全无分量,却是打横里截住了它,两者交击之下,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烟尘四散,丹离的双瞳,却因极端的惊愕和不敢置信而睁大——

“宁非!!”

她喃喃低语,双眼睁得老大,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

“你为什么…”

她低喊出声,声嘶力竭,咽喉处开始有一股血腥味了。

“你不能杀她。”

宁非以木剑震退她三步,却仍是横剑当胸,显然是有所戒备,他面若沉水,无喜无怒,任谁也看不出他真实的心绪。

“为什么?!!”

咽喉的甜腥味更重了,丹离眼前好似一阵火光迷茫,身形晃了一晃,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却是怎么也吐不出什么来。

“因为…我在意她。”

淡淡的一句,却似天外巨石,轰然一声将她的理智砸碎,碎成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