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掌灯时刻,姬家的庭院里,却是点满了风灯,把每一个角落都照的亮如白昼。

“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姬悠一身白袍,身着玄色轻甲,虽然俊美,却是凛然男子气度,再无半点脂粉之美。

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位位甲胄在身的武将,中间甚至有两人头顶朱冠,乃是一国之主。

“我姬家数百年的基业,就拜托诸位了。”

姬悠深深一躬,长袖及地,一众人等也并不还礼,沉声一诺,便转身而去,靴上的铜刺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听来却似兵器交击的铿然。

“这是我姬家最后的忠臣和旧部了…”

姬悠目送着他们离去,眼中不禁闪过黯然:他知道,这一局,一旦开启,便是成王败死,再不可能有回头的一天了。

“人手还不够吗?”

清脆悦耳的柔音在身后响起,随之而来是支呀作响的轮椅动静,他回头一看,只见伊人一身艳红,正在夏日树荫下,笑容灿烂如花。

梅选侍的面容,仍有些苍白憔悴,但眼中却多了一种坚毅纯粹的光芒,她望定了姬悠,笑得越发灿烂,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好似枝头繁花,即将坠落惊飞。

姬悠凝望着她,缓缓一笑,“只是起事,已经足够,但若要将整个天都城掌握,却仍是不够。”

“我知道,你少了贴身接应的精锐之军。”

梅选侍轻声说道,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的长牌,递给他道:“你拿去吧。”

“这是什么——难道是兵符?!”

姬悠看见上面有虎(上凶下几)刀戟之象,立即明白过来,“这是你们柳家…”

“我们柳家本就是乱臣贼子,树倒猢狲散,也没剩下多少人,不象你们姬家,是天命所授的前朝帝裔,一呼百应。”

梅选侍想起自己的父亲以及死去的亲族,不由的神色黯然。

姬悠张了张嘴,想安慰她什么,却终究感觉太沉重,说不出来。

风吹过两人的衣袂,梅选侍继续道:“这令牌所能号令的,只是我父亲残存的一只亲卫队,虽然只有几百人,却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精锐,我给他们在京郊置了农庄,本来希望他们能平安养老,但这次,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承诺了。”

姬悠有些愧疚的看着她,目光停留在她毫无知觉的双腿上,“你这又是何必?!我大业将成,难道就缺这点人吗,何必去打扰这些老兵的平静?”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旦天都进入战乱,你以为他们还能继续过平静祥和的生活吗?”

梅选侍静静道,不知怎的,她目光中的凛然之色,却是让姬悠心头一突。

只听梅选侍略微放缓了口气道:“你如今虽然一切顺利,我却一直很担心——太后那妖妇毒如蛇蝎,很难保证她不做过河拆桥的事,但最让我担忧的,却是——”

她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道:“是清韵斋。”

她声音带着低沉的恨意,“清韵斋早就有她们的天子人选,只怕不会眼睁睁看你们篡得大权。”

“哼,这点就交给太后去伤脑筋吧,她想要成为未来天下的国教之母,更想要得到我手里的这面轩辕旗,就得承受四面八方的暗箭!”

虽是合作关系,姬悠对太后却并无好感。

“太后肯定有自己的杀着,但你也不能就成为他们博弈的棋子,也该有所防范才是。”

梅选侍叹了一口气,看向他手里的玉牌,“我给你这个,不是为你锦上添花,而是让他们保你周全——至不济,也该留得性命,来日可以东山再起。”

她说到这,不禁打了个寒战,皱眉道:“我又说些不吉利的话了!”

姬悠叹了一声,俯下身,将她拦腰抱起,紧紧的拥在怀中,静听着她的心跳,柔声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你且别忧心过甚,这一次,我们准备良久,定会一举成功。”

他的声音温柔而带磁,好似夏日里的凉风,缓缓拂进她的心海,“到时候,我们会有一场无比盛大的婚礼,你将是我唯一的皇后娘娘…”

“我已经瘫痪了,没有哪朝皇后娘娘会这么惹人笑话。”

梅选侍感受到他在耳边的热意,低低呻吟了一声,却是似哭似怨。

“你是中了术法的后遗症,有法必有解——我要为你延请天下名医奇士,实在不行,我就用轩辕旗逼太后那个老妖婆救人!”

第二百零九章青雀笑窥笼中鸟

姬悠冷哼一声,面上露出杀气和怒容,却又手劲柔和的拍了拍她的背,“总之你放心,我必定会找到救你的法子,那时候,我们就能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了…”

两人互相依偎着,在幕色垂灯之间,好似一副绝美的图画。

“好一对寡颜鲜耻的狗男女!”

冷喝之下,一道剑光疾如闪电,重如千钧,直扫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姬悠心头闪过武者的警觉,他抱紧了怀中佳人,瞬间闪身一跃。

木剑擦着他的肩头而去,顿时梅选侍的青丝掉落一截,姬悠也觉得肩头一阵麻痛,整只胳膊都好似抬不起来似的。

好重的剑气!

一击不中,宁非冷然一笑,又出一剑,顿时姬悠只觉得满城乌云都催压过来,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他临危不乱,取下腰间软剑,及时一绞一闪,将剑气卸去七分。

剩下三分仍旧朝着他直袭而来,为保护怀中之人,姬悠一咬牙,倒退三步,硬扛了下来,顿时面色一白,鲜血一口喷了出来。

“小姬!”

梅选侍心急如焚,急喊出声。

“我没事。”

姬悠抹了把唇边血痕,冷眼看向对方,“你是为杀我而来?”

“野心勃勃,肆起兵祸…你这样的人,不该留在世上。”

宁非神色如冰,言辞淡漠却宛如利刃,“你最不该的,便是勾结太后,杀害无辜——就连区区一个弱女子你们都不放过,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问鼎天下?”

“什么弱女子?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姬悠被他这突兀一句弄的摸不着头脑,自然而然的问了。

“你们两人与小离朝夕相处,与她交情甚笃,却居然能将她残忍杀害——你们,罪无可赦!”

姬悠被他眼中的悲愤与杀意一射,整个人都不禁一抖,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梅选侍已经惊叫出声,“你说什么?丹离已经死了?”

她嗓音尖锐震惊,随即喃喃道:“怎么可能?”

话未毕,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来,随即她抓住姬悠领口,怒极嘶哑的追问道:“你们对她下了毒手?”

“怎么可能?我们大事在即,杀她有什么好处?”

姬悠很是不满的嚷道,他略一回忆,又补了一句道:“太后当初设计她,不过就是把她当作皇帝的弱点加以利用,现在昭元帝已经命在旦夕,谁还有这闲工夫去害她?”

梅选侍眼泪朦胧,却知道他所说非虚。

丹离…那个总是笑得慵懒的少女,竟然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空芒寂静了。

“丹离…她其实长的有些象我的小妹。”

她哽咽着说道。

姬悠从未听到她有这种软弱不稳的哭腔,不顾近在眼前的利刃,回头担心的看她,“小梅——”

“当时我跟随父亲在军中,大军一败涂地,留在京城的小妹,就被当作乱臣孽后处决了。”

梅选侍的嗓音很轻很飘,下一瞬,她好似心力交瘁,双眼一合,就此昏死过去。

“小梅!”

姬悠伸手去接,却只堪堪抓住半个身体,一旁的利刃让他有所顾及,根本不敢移步,怕露出任何身法上的破绽。

“你把她放开吧,我不会伤她。”

宁非的口气转为平淡,木剑微举,清振好似龙吟之声,所指之人,竟是姬悠。

杀气一触即发。

“我真的没杀小离,你还是不信?”

姬悠咬牙怒道。

他双手握紧软剑,却是朝着远处走了几步,怕殃及梅选侍。

“我暂且信你…因为你的神情和理由都不似作伪。”

宁非的嗓音,少了份悲怒,却多了分冷漠。

“那你为什么还——”

在凛然杀气跟前,姬悠不由觉得手心微汗。

“但,我仍要杀你——因为,这是另一个人的嘱托。”

平淡一句,木剑却似挟千钧之势,顿时天地元气都为之扭曲,巨大压力让姬悠几乎站立不稳。

死亡的阴影近在眼前。

就在这一瞬,他得眼前一花,竟有天旋地转之感,只觉长袖被人一带,顿时整个人以诡异的角度飞上半空,耳边风声呼呼,好似不在人间。

未及反应过来,地面上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姬悠睁开眼,却发觉自己飞旋停留在空中,好似有无形之手拎住他的衣领和袖子,让他不掉下去。

庭院的地面上,有一道身着华裙的倩影临风而立,锦绣翡绿的暗光在她裙角一闪而过。

“青鸾!”

姬悠不由的低喊出声,顿时一阵安心。

青鸾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长袖轻拂,宛如霓裳彩舞一般,袖中竟飞出无数白烟般的美女幻影,咯咯娇笑着冲向宁非,一旦撞上木剑,便有金铁交击之声,火星四溅。

“妖孽。”

宁非低喝一声,纯正内力灌注在剑身,顿时一股浩然博大之气笼罩四周,连平凡的木剑本身都好似有一层灿白剑光。

剑刃直击向美人头颅,顿时将它们斩成两截,惨烈鬼哭声四起,阴风呼啸让人不寒而栗。

青鸾眉头一皱,长袖拂回,顿时将只剩下小半的美人鬼影收回袖中,她取出一把小团扇,对着它吹了一口气,顿时团扇见风就长,锦稚长羽绿荧荧的,一扇之下,竟有无数光点飘飞四散。

宁非举剑欲攻,但绿色光点在他身边一触即灭,毫无杀伤力,他正觉疑惑,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皮肉下剧烈弹跳,怪异的钝痛几乎让他痛得弯腰。

“你——”

他咬牙,额头冷汗却是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青鸾对着团扇吹气,顿时又变为巴掌大的玩具,轻盈放入怀中。

“中了我的子母蛊感觉如何?”

她嫣然一笑,形动宛如娇花弱柳,眼神中却含着极为恐怖的东西。

“子母蛊是我的宝贝,连我师尊在这方面的造诣都不及我,今日用在你身上,定是非常舒服了。”

她的笑声宛如银铃,又似夜魅妖狐一般。

宁非咬紧了牙,随即,他闭上了眼,面色转为沉静。

木剑对准胸口,却是凝而不发,他呼吸渐渐平缓,几息之下,竟已进入禅静之态。

第二百一十章渔阳颦鼓动地来

木剑对准胸口,确是凝而不发,他呼吸渐渐平缓,几息之下,竟已进入禅境之态。

好似世上万物都不复存在,耳边只剩下自己血脉的流动,微小而巨大的心跳声,以及——

只见白光一闪,木剑直刺入胸,皮肤之下竟凸起一块,仍在剧烈颤动。

剑尖一探而出,皮肤被划开三寸血口,随着剑尖被扯出的,竟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软虫。

虫身前段有一对锋利前钳,虽然被刺了个对穿,仍在糊糊凶舞。

“就是这个吗?”

宁非的眼神,冷的让青鸾感觉自己正在一潭冰水之中。

“你,竟能感应到它的存在!”

青鸾的脸色终于变了,随着宁非剑意催动,那只怪虫顿时碎为几截,她好似也有所感应,哇的一口喷出了血,顿时脸色惨白。

“妖女,你还有什么招数?”

宁非双目如电,上前逼视一步,正要斩杀青鸾,却忽然觉得肺腑之间又是一阵隐痛。

“我说过了,这是子母蛊。”

青鸾虽然面色死白,却仍咬着牙挺直了腰,“你快回去及时救治,还能保得一命,再纠缠下去,只会变成腐肉一堆。”

宁非目光如冰,毫不理会,仍欲上前杀之,此时,对峙中的两人忽觉一阵刀风,宛如怒海狂涛直袭而来,顿时宁非宛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卷出了围墙,他随即一个飞掠,顿时消失在众人眼前。

青鸾被怪风吹到在地,摔得脸蛋都一块青肿,她爬起来一看,却见庭中站着一个少年,双眼紧闭发出鼾声,手中弯刀却闪着妖异常的光芒。

“小森?”

一旁的梅选侍惊叫出声,“你又梦游了?”

小森仍在呼呼大睡,手中弯刀却是收入怀中,随即,他身上闪过玄金二道光芒,整个人顿时好像松懈下来,倒在地上睡得更香。

“原来是她在暗中出手…”

青鸾目光一闪,眼中闪过神秘笑意,回过头来把手一招,顿时姬悠落到了地上,也摔了大跤。

“两位真是受惊了。”

她先是客套了一句,又继续道:“太后猜测,清韵斋必定不会坐视我们功成,所以派我前来保护,没想到真正赶上了。”

姬悠致谢道:“多亏了青鸾姑娘及时出现,才能化险为夷。”

青鸾笑得更甜,“姬公子所言甚是,今日是我救了两位,和这位小兄弟,或者其他的什么人都毫无关系,两位可千万记住这点。”

姬、梅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此时也不必多问,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青鸾看了看暗下的天色,正色沉吟道:“酉时快到了。”

仿佛是在应和她的话,只听墙外,渐渐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逐渐而来,越来越近,声势非凡。

“来援的诸侯和将军们也已经到了!”

姬悠眼中发出光来,他打开院门,静静看着,地平线那端,逐渐出现的各色旗帜。

“赵”“尉迟”“百里”“庆”…这些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却让他眼眶发热。

几十年过去了,以姬氏之名号召,终究还有这些人愿意助他复辟,成败,就在今夜了!

熙王一口气跑出内廷,并未停留,而是绕着远巷宫道跑了两圈,这才停下脚步大声喘息,略微回过神来。

“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势!”

他又惊又怒道。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他带的从人和车驾正在前门等候,熙王没好气的上了车,怒声道:“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