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宁静中,只听无翳公子侃侃而谈,举止间挥洒风流、尊贵难言,“一则,我将不违师祖之道,将天门基业发扬光大。”

他向欢呼的众人挥手示意,继续道:“二是,我将会广泛照拂江湖同道,绝不允许恃强凌弱之事发生。之前发生的种种不愉快,请各位散修同道满饮此杯,一笑泯恩仇。”

随着他这一声,正殿四壁上的松明瞬间燃起,随着这魔幻的火光,无数只玉盏内含琥珀美酒,盈盈飞到每一个人手边。

葡萄美酒夜光杯,松明照耀下的酒面,粼粼地闪着波光,浓香扑鼻,让人一嗅之下心头一震——在场之人都是术法的行家,立刻便发觉,这酒中蕴藏让人强身健体甚至能提高资质的灵药。

无翳公子这一豪迈手笔,顿时便有人赞一声好,将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千人赞叹声窃窃,而那人却凭空而立,含笑伸手轻挥,制止了所有的议论声。

“第三,我在此严正告会清韵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是倚仗着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就可以为所欲为——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可不是让你替天下人挑选皇帝。”

说到此处,他扑哧一笑,“当然,明斋主要是以这个标准来挑选夫婿,那就是天下人的大幸了。”

这话一出,顿时引发哄堂大笑,术者中虽有女流,但仍是男人占大多数,即使是那些披了斗篷只露出一张俏脸的女术者们,对明瑶华也是多有嫉妒不服。

此时听到无翳公子如此调侃,众人一时很难把那个高贵圣洁的仙女形象跟“夫婿”这个词联系起来,越是联想爆笑声就越经久不息。

在千万人之上,无翳公子居高临下的眼风一扫,虽是含笑温煦,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也让笑声渐渐停歇下来。

“我们天门之人,虽然被讽为邪魔妖道,却并不喜欢惹事——但祸事临头,也绝对不会怕事。清韵斋若再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帜,干扰人间帝王之事,那么,我不介意——来一场杀神灭圣。”最后四字力道千钧,震得众人耳边嗡嗡作响,有功力浅的甚至开始头昏眼花、瘫软在地。

无翳公子广袖断然一拂,手中玉盏顿时掷落在地,碎成了几瓣——上位者雷霆一怒,这正殿每一个角落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铿锵有力之言,听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尽的酣畅霸气,道不完的爽利出气。

天门自四分五裂后,实力本就大不如前,再加上冠上邪魔外道之名,除个别道行高深的,其余底层简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头上“清韵斋”三字,好似一把锋利的圣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却有人凌厉万钧地说出这一句,简直是痛快到了极点。

众人面露喜悦激动,正要欢呼雀跃,不料,空中却突兀地传来一声冷笑。

“真是好威风,好气派的一句!只可惜,你们这些魔徒只有嘴皮子最有力。”

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都是一呆——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值此天门盛典,居然会有人前来踢馆寻衅?!

循声回头,却见来时的残破码头上,一道五色曼陀罗光华正盛,光轮之中,无穷篆字符文飞转,只望去一眼,就好似洪荒初开、天命循环不休。

在这旧城废墟中,一切的黑暗,在这一道辉煌光明之下,都显得单薄和畏缩了。

五色光轮之下,一艘艘悬挂有清韵斋徽记的白色莲花船轻盈驶来,在寂静的暗流中,显得清圣凛然。四周人群发出不安的嗡嗡声,害怕、憎恨、狂怒的气氛蔓延着,却都不敢擅动,静静地等待门主示下。

“是你,明瑶华。”

无翳公子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以手托腮,略带兴味的眼,看向不远处这星星点点的船只。

“今日是我天门盛典,你也是来观礼,想讨一杯薄酒喝吗?”

五色光轮不动,下首却传来一声愤怒清喝。

“你这魔头,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快!”

寻声看时,却见为首一艘船上,站着一位紫衣翩跹的清丽女子,额前一点朱砂红痕,却更添几份仙气飘逸。

“哦?原来是羽织圣女…”

无翳公子微微眯眼,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愤怒的羽织,轻笑道:“圣女今日,好似分外激动,这副小模样好似恨不能把本座碎尸万段——”

他神情惫懒地眨了眨眼,略带轻佻地邪笑道:“难道,你是在本座手上吃了什么亏,所以才如此羞愤?”

这话一出,众人虽然有些害怕,却忍不住偷眼去看羽织的表情——果然见她气怒交加,面孔都微微涨红了。这些魔道之人都不算什么柳下惠正人君子,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许多暧昧情色之事,一道道暧昧淫亵的目光不住地在羽织和自家主君之间来回打量,甚至有人已经笑出声来。

羽织蓦然被这么多人以恶意淫邪的视线打量,心中更是怒不可遏,虽然知道眼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却也不禁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哼,今日你在劫难逃,我又何必与将死之人多费唇舌。”

“听你话意,今天是要跟我天门决一生死?”

无翳公子蔑然一笑,长袖一甩,“你若要战,我便奉陪到底!”

这一句一出,现场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两方之人摩拳擦掌,几乎能闻到火药味。

然而无翳公子终究是心计深沉,他瞥一眼半空中,冷然不动不言的五色光轮,心中却是暗暗觉得怪异——清韵斋与天门,虽是不共戴天的世仇,今日这么浩浩荡荡地冲进来,却也是出人意料——他们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是来打个你死我活的?

明瑶华是个怎样的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论心机之可怕,她简直可列入当世前三。

这样一个人,会因为冲动而来攻打天门?

显然,这绝对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章天雷地火意气争

想到此处,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好似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心神一转,他立刻看向下首座位的青鸾,悄然以目示意,后者显然也觉得不对,立刻对他的暗示心领神会,默然起身,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朝一旁匆匆遁身而去。

“哼,我们清韵斋与你们这些魔头,早就该决一生死——不过今日,另外有人要寻你晦气,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今日该尝到这句话的滋味了。”

随着羽织这一声得意轻笑,只听一阵轰然钝响,正殿侧面的岩石突然发出连爆声,石屑与粉尘顿时弥漫在整个殿堂,所有人毫无防备,一边咳嗽着一边躲闪避让。

“这是怎么回事?!”

“这地下宫殿要塌了吗?”

惊叫连连中,无翳公子的嗓音隔空而来,“大家冷静,站在原地别动。”清脆嗓音打破混乱,所有人毕竟不是凡夫俗子,冷静下来后,自发地以术法驱散烟尘,却赫然发觉,原先正殿倾斜的角落,那自然堵住的岩石,此时却被火药炸了个大洞。而黑森森的洞窟之中,传来的却是越来越清晰的甲胄刀戟声。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有无数身着明光甲的精锐兵士从中跃出。

“这是——”

无翳公子悚然一惊,顿时猜到四五分,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唇角弧度一紧,方才的不羁终于被打破。

“你方才不是说,我清韵斋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帜,干扰人间帝王之事吗…”

清圣慈悯的笑声,从五色光轮中发出,明瑶华打破了沉寂,终于开口。

“那么,我就奉请人间的帝王来清剿你们这群魔道中人,这样你总该哑口无言了吧?”

端宁严正的笑声,听入无翳公子耳中,却是最恶毒的讽刺。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无数的兵士们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术者们惊怒交加就要动手反抗。

“都给我住手!”

一声疾喝,宛如冰破玉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无翳公子在宝座之上坐直了身子,冷然瞪视着眼前这无数的精锐兵士,目光在他们身上甲胄间,朝廷专有的打造标志上停留了一瞬,眼中细碎而熠熠的光芒,变得更加冷然而危险。

他抬起头,高傲的下颌却比玉瓷更精致,那般脆弱到妖异的美。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闪着不见人呢…陛下,左相,或是你们两位都在?”

随着这一声石破天惊的质问,从岩洞之内缓缓走出两人,一人玄衣金冠,衣绣九龙,另一人白发紫衣,银冠博然。

无翳公子冷冷地扫视两人,似笑非笑地讥讽道:“你们两位,一为本座之君,另一位是本座的同僚,如果想来观礼,只消说一声就好,又何必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昭元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面容无喜无怒,看不出任何端倪。而一旁的左相却是以看蛇蝎毒物的眼神盯着他,唇边的笑意冷酷而刻毒,“大军已将此地团团包围,你的国师府也在控制之中,你觉得我们是来观礼的吗?”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是应陛下之邀出山辅佐的,乃是陛下的臣子,为何今日,反而对我兵戈相对,突然闹了这一出?!”

“事到如今,你还敢装腔作势?!”左相勃然大怒,正要指斥他假托身份欲行不轨之事,一旁的昭元帝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原本,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们的话。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无翳公子,朕都没有抱着猜忌的心情,以前没有,现在更不想有。”

在各怀心思的众人面前,他嗓音低沉,就这么直勾勾地仰望着宝座上的那人,锐利而深邃的目光,好似要穿透无翳公子的面具,看透他内心最深处。

无翳公子也望定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似要看透,眼前这冷然君王的心。

夜风从破开的岩洞中呼啸穿过,拂动两人的衣袂,那对视的双眼,有着难以觉察的迟疑与眷恋,更有坚定立场的冷然不让。

“既然对我还有信任,为何要听信清韵斋的人搬弄是非,反过来对我刀兵相对?”

无翳公子凝视着他,深黑眼眸中,只印出他一人的身影。

不知怎的,昭元帝心头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空茫的钝痛顿时让他眉头一紧。

他抿紧了唇,决然道:“我只要你一个答案——只要这个答案,印证她们所说的是错,我立刻与你合兵,将清韵斋全数剿灭于此。”

这一句宛如惊雷,惊得清韵斋众人齐齐变色,羽织更是难以忍耐,低喊出声:“阿聿,你在胡说什么?!”

昭元帝秦聿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抬眼凝视着眼前宝座之上那白衣羽氅的身影。仿佛感受到自己嘴里的苦涩,他抿得更紧,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只要你一个答复,一个不曾欺骗我的明证——只要你,取下你的面具!”

这“面具”二字一出,全场顿时寂然,就是再迟钝的人,也听出他话中之意——无翳公子的身份,其中另有隐情。

无翳公子双唇的线条也抿得很紧,双目眯起,流转的光芒幽深而黑。一片寂静中,他冷声道:“你要我取下面具,便是犯了我最大的忌讳——你对我既已如此猜疑,又何必多说什么明证?”

他的话竟是说得如此决绝,毫无回旋余地。轻拂衣角,他的声调桀骜而冷酷,“信我者自会辨别清浊,不信者,我又何必向他证明自身?如此自轻自贱,真正有伤我的人格。”

“你——”

昭元帝的黑眸之中,第一次升起如此狂烈的冷怒,那般森亮的光芒一闪,却是让人心惊胆寒。

深吸一口气,他压制住心头的火气,“清韵斋指控你潜伏在我身边,图谋不轨,若你不能证明,我只好请你的门徒们暂住牢狱之内了。”

“这是威胁吗?!”无翳公子从宝座上立起,挺直的脊背,无风自动的乌黑长发,显示本人也陷入了激越情绪之中。

“如果朕说是,你又该如何?”

“你居然敢拿他们的安危来威胁我!”

“朕就是敢了,那又怎样?”

“你敢动手试试?”

“你以为朕连这点儿胆子都没有?!”

两人恶狠狠的目光相对,宛如针尖对麦芒,天雷动地火,火花四溅,异常危险。

第二百六十一章东边日出西边雨

众人见情况不妙,早就一溜烟跑得远远地避开——开玩笑,这两人居然跟疯子一样,梗着脖子死磕上了。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离得太近变成炮灰可怎么办?

只有一旁的左相,看着这两人的对话朝着小孩子吵架的方向一路滑去,他忍无可忍,试图打断他们。

“你们…”

“你别吵!”这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心有灵犀的证明。

左相气得脸色发青,险些昏死过去。他同样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浑蛋,但,根本没人感受到他那怨恨残念的目光。

“你们到底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明灭不定的空中,有一道闪亮的彩光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竟是出自明瑶华的五色光轮之中。

彩光直击无翳公子,无翳公子伸手格挡,那光波却瞬间扩散为圆罩,震荡于他周身。

下一瞬,他一直戴在脸上、以蜃华为幻的面具,当啷一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化为了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他身畔的苏幕,一直保持着心如死灰的空寂模样,却在这一瞬突然一跃而起,以长袖替他遮住脸。

雪衣翩然,瞬间将她的脸密密遮住,但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已经足够昭元帝看清一切了。

那神秘的蜃华面具之下,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相貌眉目。

一切,在此时此刻,再清楚不过了。

昭元帝冷冷地看着他,或者说是她,此时此刻,这宽阔正殿中的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似乎不存在。他只是这般盯着她看,看她无所遁形地被那半幅雪袖遮挡着。

“够了…小苏,你把袖子放下吧。”至高处,那宝座上的人,轻叹一声说道。

苏幕站在她身侧,无比接近,那一声叹息仿佛是在他耳边细语。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瞳孔因激动而微缩,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她,咬牙不语。

我,我不会放开的!

自十三岁初识起,你的真面目,就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

这般的执念,让他浑身激动得微微发抖,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愿放开。

好似只有他一人看见这真面目,便象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旖旎和默契。

“放开吧!”

略微加重的语气,在他耳边响起,他抬眼,对上她的,那般淡淡无奈后的释然,好似无力挽回,更像是懒得再去遮掩。

或者说,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屑再去掩盖些什么了。

相识多年,她就是这么别扭的人,总是自欺欺人却又心高气傲,一旦越过底线,她便有捐弃一切的决绝。

月已过中天,从上次被宁非一剑刺破的屋顶窟窿照射下来,淡淡的霜华,在巨烛的光芒下显得黯淡,难以被人觉察。

宁非看着自己的袖子被月华所染,透过这雪白绸料,丹离那精致皎洁的面容却隐约透了出来——突然地,他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消散了。

他将袖子一甩,垂下头,一语不发地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丹离就这么毫无遮掩地静静地出现在昭元帝面前。

“果然是你。”

他目光变得更加冰冷尖锐,抬起头,直视她的面容。

那张面具之下,原本存在的,就是他平时看熟的、精致而明丽的面容,让他感到陌生的,是那眉梢眼角的冷酷与威仪——很难想象,同样的一张脸,因着表情风韵的不同,将是怎样天差地远的两副模样。

她眼角略微眯起——平素做出这个表情,她总是娇憨的,笑得没心没肺,此时看来,却是说不尽的冷然狠绝,“确实是我。”

“你,竟然没什么可说的吗?”他咬牙怒喝道。

“确实没什么想说的。”

她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把玩着白石扶手上精美的雕纹,俯视着他,“无论你信或是不信,我只解释一遍——我掩饰身份在你身边,只是机缘巧合,并无任何不轨的企图。”

“就这么一句解释?”她抬起头,唇角的笑意是高傲而不驯的,“我从不对人做任何解释,对你已算是破例。”

“所以朕该感谢你这份特别的宽待吗?!”

他低吼出声,目光犀利得几乎可以把她的本体射个对穿。

“这话说得重了,但我对你始终保持善意,所以你不该对我动刀动枪…难道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吗?”

最后一句,居然隐约带着些抱怨和祈求。

无奈昭元帝已经气昏了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份亲昵的抱怨,他冷笑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原先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我却发觉这是笑话一场!”

“对你来说…这只是一场笑话?!”

她的嗓音也变得尖锐,甚至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来。

“欺骗人心的女人,你的一切都不过是装模作样,枉费我还替你担心…”

他心头怒火熊熊,说起这个蛊惑人心的小骗子,更是咬牙含恨。

“好,很好!既然我是专骗人心的妖女,那你就去跟你的老情人羽织重叙旧好吧,她可是冰清玉洁的圣女——就是年纪大了点儿。”她不怀好意地斜眼一瞥,阴阳怪气地冷笑道。

一旁的左相听得直皱眉头——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总能把话题带往诡异而暧昧的地方,简直是离题千里!

他咳了一声,插嘴道:“不管怎么说,你隐瞒身份、居心叵测是事实——今日天门的聚会,这些术者也都是危险人物,应该一齐抓入诏狱,好好审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