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决然一声娇喝,丹离发觉,自己又陷入了迷雾幻境之中。

眼前空无一物,赫然出现的一人,竟是…

“熙王!”

她咬牙切齿地喊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双眼因极度的愤怒而发红。

销声匿迹许久的熙王,完全没有先前的意气风发,虽然仍是一身锦衣,神色却有些焦虑憔悴。他一眼看见丹离,俊美而阴狠的面容微微抽动,“原来是你…你不是皇帝新封的贤妃吗,怎么会来这里?”

此时,幻境之外,传来了妙曼冷艳的女音,“顾怀熙,你不是一直深恨你的皇兄吗?恨他手掌十万重兵,铁蹄踏破万里江山,恨他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后宫三千。这么多年来,凡是他拥有的,你都想抢夺、毁灭…眼前这一个,正是他心爱之人。你,还在等什么?”

随着她这蛊惑人心的说辞,熙王的眼中,亮起了淫邪狠毒的光芒。

他跨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抚上了丹离的脸颊,啧啧笑道:“好嫩的肌肤,真是吹弹可破,就连淑妃那个杂种胡女也比不上。”

丹离死死盯着他,狂意惊怒急燃,连眼角眉梢也浮现出淡淡的血丝。

“是你…害了我的师尊。”

平平淡淡的一句,却让熙王心中咯噔一声,他看向千娇百媚的美人,却发觉对方一双黑眸幽沉,散乱的长发无风自动——像是来自地狱的厉鬼。

丹离的胸中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瞬息之间便可焚尽全身,甚至将这天地万物都席卷吞噬。

若是术法之力还在,她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他化为齑粉!

她双手用劲,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刺痛。金环的清脆声响,提醒她受制于人的危境。

半空中,青鸾坐在叶扇上,含笑看着这一幕,手中把玩着一只瓷瓶,瓶中氤氲着晶莹青翠的液体。

“这是本宗最强的秘药,即使是最高强的术者,也不能抵挡…只要你内心还有破绽,它就能不知不觉地惑乱心志。百年前,你们天机宗就有一位宗主受它蛊惑,由文雅平和变得血腥肆杀,唯我独尊。”

她凝视着熙王,轻灵的笑声甜蜜宛如耳语,“就让这个禽兽不如的人渣,成为你狂乱意志下的第一个牺牲品吧。”

话音刚落,丹离的身上,开始出现异状。

玄金两道光气在周身爆燃升腾,熠熠光华之下,手上的金环无风自动,铃铃作响,随即开始出现裂痕。

“恨吧,燃烧你所有的怨恨吧,将这迷金的锁链冲破,天下间,再无人能束缚你的自由。即使是昭元帝秦聿也不能!”

风雷之声轰然响起,丹离身上的光气越发耀眼,呆愣住的熙王终于发觉不妙,伸手拔出腰间名剑,直直地指着眼前身怀异象的女子。

“你,究竟是谁?”

“意剑之徒,代表九泉下的亡魂向你索回这笔账!”

随着这一声断喝,丹离信手一招,自府邸内院飞出一把焦黑木琴,宽阔端严,丝弦半断。

她一拍琴身,顿时便响起裂帛震天之声,“你以为我术法之力被禁,就杀不了人吗?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意剑绝式。”

琴匣顿时平开,露出内藏的一柄玄铁重剑,宽刃古朴却闪烁着冰雪之色,霸意威凛扑面而来。

“意剑之‘重’,多年来被我尘封,今日,就让你重见天日。”

她抚剑低喃,引起了熙王久违的回忆。

“你是那个老匹夫的徒弟?”

熙王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长剑出鞘,起手式竟也是意剑不传之秘。

丹离还未应战,高空中的青鸾却急切地叫道:“不可!你的手腕筋脉被断,从此拿不了剑,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丹离回过头来,讥讽地朝她笑了笑,“这时候你倒是担心起我来了?不觉得太晚了吗?”

青鸾咬着唇,面沉似水,“我只不过是让你震开封印的枷锁,摆脱一切束缚。可你,居然宁可用意剑之式?!”

“哈,你以为我右手筋脉断裂,就永远不能拿剑了吗?!”

迷雾与火光中,丹离回首一笑,十分霸气。她缓缓伸出左手,各处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随即,稳稳地拿出了重剑。

“怎么会…”青鸾不敢置信地低喊道。

“即使是在意剑门下,除了师尊之外,也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也会左手剑。”

夜风中,丹离的嗓音有些黯然,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一旁的熙王见她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感觉自己受了严重的侮辱,面上杀机更浓,口出不逊道:“什么意剑高人,不过是我剑下亡魂,那些剑招我都学过,哪有这么神乎其神。”

“不过学了皮毛,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丹离的眼,突然燃起灿然神光。这一瞬,熙王手中的剑式,已是暴风骤雨般袭来。

相同的剑招,不同的心境,剑光凛然暴闪,宛如白虹赤日过眼。

丹离血管里每一滴血都在喷涌,喷涌成炽热的熔岩。熙王的剑招越快,她心中的怒潮就越高。这激越的炽火,回窜在血管里,不甘地咆哮着,燃起她每一寸苦痛,化作剑尖上最狠厉的颤动。

只是剑尖触及的一瞬间,似在暴风骤雨下肆虐了千万载,熙王只觉得手腕剧痛,只听当啷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丹离无视自己虎口的鲜血,一步步朝他逼近,腕间的金环琳琅声不断,裂痕也越来越大。

青鸾在空中看着,已是呆住了。她预料了所有可能的发展,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出。

“意剑吗?没想到,被你毫不犹豫抛弃的武学,在你心中,竟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

“或许,你从来就不曾背弃、忘却…”

她的喃喃自语,完全没有被下面两人听见,丹离的重剑逼在熙王脖子上,剑尖挑破青色血管,一缕缕血泉直喷而出。

熙王的脸因愤怒和害怕而扭曲着,却强撑着骂道:“你这个贱人,本王杀了你师父又怎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剑尖一闪,他的舌头飞出,顿时鲜血满口。

丹离一剑,削下了他一根手指,如此重复着,让他痛得蜷缩在地上打滚。

“你当初严刑逼问我师尊时,可曾想到会有这种滋味。”

剑飞如雪,满地鲜血与残肢,熙王在地上翻滚着,却逃脱不开剑雨连绵。

“我的师尊一生磊落,却落到你这卑鄙小人手中,全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背叛啊!”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重剑更加肆虐残忍,削去的却永远只是仇人的血肉。其实,她最想砍杀的,却是罪孽深重的自己。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师尊!

泪如泉涌,手中重剑却是机械地砍杀——越是痛恨自己,越是暴戾地发泄在眼前凶手的身上。

“够了,真的够了,他已经被你砍得不成人形了。”

叹息声从远处传来,她茫然地抬眼,却见昭元帝破开迷雾,疾步跑来。

他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只着一件睡时的暗绣便袍,手提长剑,肩蹲肥猫。

喵——

麻将看着主人闪着狂意血红的眼睛,担心地直叫。

“是你!”

丹离冷冷地看着来人,腕间金环嗡嗡作响,裂痕越变越深,周身凛然杀意不减反增。

青鸾的声音响起,清脆而魅惑,“一不做,二不休,连这个人也一起杀了吧——是他把金环铐在你手上,害你受制于人。”

杀了他…束缚自己的人!

凛然杀意弥漫在丹离心中,她缓缓举起剑,已是杀红了眼,疯魔了心。

“住手,你忘记我是谁是吗?!”

他不管不顾,完全无视她手里的重剑,径直走到她跟前,紧紧地盯着她的眼。

“你忘记莫愁湖边,替你疗伤,请你吃粉圆的那个通缉犯了吗?”

丹离的眼仍是直勾勾地,带着迷茫的杀气。

昭元帝一咬牙,下了重药,“你还叫过我大叔来着,我有那么老吗?”

大叔…

浑浑噩噩的记忆中,好似有这么一个人,在越隔越远的空中大声疾呼——我才二十七岁,下次不许再叫我大叔!

我的名字,叫作秦聿。

女孩子家,少去跟人打打杀杀!

丹离呻吟一声,只感觉头疼欲裂,眼前这一双清澈沉稳的眼,让她再也无法挥剑。下一瞬,她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昭元帝伸手一接,抱了个满怀,肩上的麻将喵喵叫着,干脆跳到主人的身上。

“怎么会——”

青鸾惊得几乎要从叶扇上掉下来,紧紧地握住掌心的瓶子,几乎要掐入肉中,“这怎么可能,我天枢宗的最高秘药,根本没有破除的可能,她怎么会忍下心头的嗜杀冲动?”

她正要再行施法,却听有人道:“有法就有破,人为万物之灵,情之一字便能创造万千。”

温雅而略带轻佻的笑言,让她愕然回身。

只见无尽迷雾都自动开出一条道来,一人身着银纱官服,眉眼俊秀。

“你是谁?”

“在下薛汶,一介散修而已。”

“原来是个御用算卦的。”

青鸾唇角的笑意带上了几分不屑,“听说你十算九不准,这种水平也敢来掺和我天门的事?”

“此言差矣。不知他人之命,便知天地至理。十算九不准,那准确的一次,便是金玉之言。”

“哦,那你今天来,有什么金玉之言要教给我?”

“不敢不敢,只是想说…宗主已是脱胎换骨,又何必强自替人抉择呢?你虽一片苦心,却未免越俎代庖了。”

青鸾目光一凛,唇角的笑容,在这一刻终于收起。

“你居然知道我的事?”

“天下人知天下事,算命的虽然十算九不准,但这一卦却是精准万分。”

薛汶笑得自负而倜傥,微微一躬,就不再理会青鸾,跟在主君身后,施施然离去了。迷雾尽散,夕阳下,昭元帝抱着昏迷的丹离,两人一猫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

丹离醒来时,完全没有想象中抱头痛哭的相认场面。

她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随便瞥了一眼昭元帝,便干脆地卷上被子睡觉,不再理人。

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冷若冰霜,别说甜甜地喊一声“大叔”了,就连原有的春宵待遇也取消了。

不仅冷若冰霜,她还把自己在府邸穷奢极欲的那一套都搬来了。

泉水要地下九曲之深、未经人手玷污的;发簪非得昆仑之巅所产,毫无瑕疵的白玉;银炭也要九重精炼的,不能有丝毫烟火气;就连她赏玩的梅树,都该是东瀛异种,珍贵非常。

于是宫女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更气人的是甄儿和安默对她的要求必应必答,随即就向昭元帝请款请物。连麻将也来凑热闹,它的猫粮必须是东海鱿鱼口味的,还稍带上女朋友墨玉的一份。

“陛下,这哪是囚犯待遇啊,你简直是请了位神仙在家里供着。”薛汶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左相面容冷肃,正当昭元帝以为他又要痛斥丹离的行为时。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师门不幸,出了这种…”

后面的话,他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心情也很复杂,骂也不是,打更不是,若说要抱头痛哭相认,那更是离谱。

于是三人对坐,默然无言。议完正事,昭元帝感觉夏日之暑热,决定喝两杯小酒。

于是干脆安排下小型宫宴,几位重臣聚在一起,以酒精来告慰自己艰苦而麻木的身心。

这一阵闹的事情一出接一出,大家都很不容易。

宴时,有丝竹轻靡,珠帘半卷,又新酿了冰梅子酒,倒是解暑不少。

昭元帝派人去请丹离,果不其然,她干脆地说:“没空。”

酒到酣时,昭元帝睁着半醉的黑眸,诉苦道:“你们说,她这一阵又是在闹哪样!朕对她还不算宽容吗?”

就因为你太宽容,她才这么闹腾啊!

这是其余两人共同的心声。

夜色低暝,殿中却是宝烛华蕤,一位舞姬正在盈盈挥袖,突然一阵冷风吹入。

高殿中央,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紫衣身影。

“羽织!”昭元帝轻喊出声。

“阿聿!”

羽织盈盈大眼闪着泪光,就这么凝视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薛汶咳嗽一声,正要退席避开,却听羽织轻声哽咽道:“阿聿,你心里还有我吗?”

这次连左相都感到尴尬了。

昭元帝皱起眉头,不由得握紧了手中之杯,“羽织…我们之间是你先撒手离去的。”

“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沉溺于战争与杀戮,万千黎民,都希望过上平凡而安乐的好日子。”

“于是你们清韵斋就替天下人着想,选择了那位恒公子?!”

说起这个话题,昭元帝又是不耐,眼中闪过一道波光,看着羽织道:“我还听说,你要嫁给他,缔结两家联姻之好。”

“我不愿意嫁给他!”羽织哽咽着低喊出声。

恒公子此行处处碰壁,天都城现在又是危险万分,于是他整理行装准备回国。在回国前,明瑶华想干脆把婚事敲定,于是向两人都正式提了。

她望着昭元帝,盈盈美目中满是痛苦与坚持,“你应该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面对昔日爱人最后关头的表白,昭元帝静默了:他并非是圣人,可以如此迅速地忘却旧情,冷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那终究是过去了,不是吗?

羽织见他默然无语,深知他的心性,轻声劝道:“阿聿,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固执,只要稍做让步,斋主也不是不通情理,必定会成全——”

她话音未落,却听殿外有人清脆笑道:“什么成全?这是要成全谁和谁啊!”

只听珠帘叮当作响,那一袭紫衣宫装在宫女簇拥下缓缓走进来,“我来迟了一些,倒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随着她的一颦一笑,南珠的流苏擦着她的脸颊长长垂下,晶莹璀璨,映得容光更盛,和着那一头乌云堆雪的长发,简直是咄咄逼人的风姿。

她是故意也穿一身紫衣的吧?

这是在场三个男人心中默默的共识。

与羽织的清丽缥缈不同,丹离的眉梢眼角都带着肆意的清狂,那般自信霸气的笑容,宛如盛放的牡丹,两相对比之下,连羽织的美都显得单薄褪色了。

“你怎么来了?”昭元帝起身,示意宫人给她设席,“不是说没空吗?”

“哼,你没听过那首诗吗?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你一喊我就来,那多掉价啊!”

这种大逆不道的歪理,她说得理直气壮,倒是兼有了国师的狂傲和贤妃的傻大胆。

果然是她的脾气。

丹离就这么走到他身前,理也不理羽织,突然伸出手,紧紧地环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