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做什么?”受到突然袭击的昭元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娇嫩而甜糯的嗓音,显得分外怪异。

“什么?”

“我怀孕了呢!”

什么?!

这一句,顿时把在场众人都给吓呆了。

薛汶大声咳嗽,左相也打翻了酒杯,而最震撼的,却是连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昭元帝。

“你说什么?你…你怀孕了?!”

他一时承受不住,都变结巴了。

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丹离,好似抱住最精致脆弱的宝物,“你是说真的吗?”丹离笑而不答,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向一旁惊愕的羽织抛了个挑衅得意的眼神。羽织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你,你居然跟这个邪道妖女…”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再也不能承受这种惊人结果,哽咽垂泪之后,她逃也似的飞遁而去。

剩下的三个男人根本没注意她的离去,只是把所有心神都放在丹离身上。

昭元帝震惊之后便是狂喜,抱住丹离,重复问道:“你真的有孕了?”

丹离的唇边绽出一道得意而邪气地笑,看定了他,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傻阿聿,我是骗你来着。”

没等三人反应过来,她提起裙角,转身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声笑着,那般灵敏快速,哪有半点儿怀孕的模样?

剩下三人陷入了可怕的静默,其余两人有默契地咳嗽两声,匆匆离去,谁也不敢去看那位“傻阿聿”的脸色。

丹离得意地跑出一大段,麻将也从身后跟了上来,跳上她的肩头。

“太好笑了,你没看见羽织那要哭不哭的表情,真是太痛快了!”

她咯咯笑着,更带三分阴险,“笨蛋阿聿的脸色更是精彩,都吓傻了。”

麻将喵喵两声,引得丹离直敲它的脑袋,“你居然敢替他说话,好你个吃里爬外的死猫!”

喵喵喵喵——

“你是说他对我够好了,让我别太欺负他?”丹离冷哼了一声,顺脚把石子踢飞,“到底是谁欺负谁啊?!他把我关在这里,禁住了我的术法,让我插翅难飞。这也算对我挺好?我想到这个就来气,他居然敢关着我不让我出去!”

她不顾麻将的叫声,径自皱起眉头道:“说起这位羽织圣女,倒是让我想起她们家那位深藏不露的明斋主。她先前吃了闷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又要搞出什么阴谋?”话音未落,却见夜色苍穹之上,有一道幽蓝狂烈的光芒自东南方平地闪现,直冲天际,半个天都城都被映得亮如白昼。

“这是…”

丹离悚然一惊:这是苏幕的求救信号——引燃本命系纸所成的鬼灵之焰。

以他高傲的心气、酷烈的手段,怎会动用到如此紧急的求救?

丹离凝神看去,见那光焰闪烁着凄厉刀兵之气,另有无数微薄的意志附着其上,好似有很多人聚集在他身边。

难道是集体被困?!

她袖中蓍草微动,指尖轻掐之下,面色更加冷然。东南方,大凶之兆,血光冲天的崩殂之象!

就在此时,夜空中响起清脆的铃铛声,抬眼望去,一尾明丽华贵的凤凰长翎,从天上飘然落下,上系一张信笺。

“这次,换成是我的本命系纸了?”

丹离苦笑着伸手,光芒一闪,那信笺就飘然落到了她手上。

她拆开一看,神色顿时一变,面上怒意更加凛冽。

“居然绑架人质要挟。堂堂清韵斋,不如改行去做劫匪!”

话虽狠,她的眼中仍能看到焦急。

“老董去找小梅、小姬,他们的行踪居然被清韵斋得知,小苏怕我担心,自行去救人,结果现在也陷在阵中,咬牙苦撑。这事我不能不管!”她断然说道。

伸出手腕,她运行术法之力,玄金两道光气逆冲之下,手腕的金环顿时嗡嗡连声,裂痕满布,却偏偏不到最后一步,难以冲破桎梏。

“给我破开啊!”

她不甘地低喝,光气直冲天际,明灿耀眼,却仍是无济于事。

远处有人声惊叫,显然已经发觉这里的异常,丹离心急如焚,却仍冲不开这禁锢之器。

“让我来吧。”

一声淡淡地招呼,出自身后。她回眼看时,却见朱红的宫墙拐角处,薛汶翩然而立,正静静地等着她。

他穿着一件银纱官服,皂靴轻踏之下毫无声息,却让丹离的瞳孔微微收缩。万千宫阙的繁华,檀板阵阵的余唱,在此人出声之后,顿时变得模糊了。

“是你。”

“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能替你取下手上的金环。”夜风轻送中,薛汶淡然说道。

他唇边常有的笑意,此时全然不见,整个人安静到了极点。

两人隔着五步的距离,就这么对视着,远处有打更的灯笼绕过,星星点点的光焰,映得两人瞳中幽光闪闪。这一片黑暗的拐角,两个人都似乎静得没了呼吸。

丹离终于开口,“你愿意帮忙?”

“是。”

“有什么要求?”

“无。”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自己高兴,没有为什么。”

一问一答之间,他巧手如蝴蝶般旋动,金环的巧扣当的一声打开了。

“这么容易?”

丹离目光一凝,又惊又疑,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是我发明了此物,所以才这么容易,如果换个人,开一辈子也不成。”

薛汶平平淡淡地说道,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毫无炫耀,甚至不是表功。

丹离目光流转,露出一道很奇异的微笑,“果然不愧是…”

“打住,我只是一介散修,你的恭维我受不起。”

干脆了当地截断,这个彼此心知的秘密,他却偏偏不让说出口。

丹离的眼神也有些复杂,“其实一开始看到那些白玉棋子,又发觉你喜欢算卦,我心里就隐隐猜到了…”

“别说了,你要是想去救人就赶紧,晚了你家阿聿就要发觉了。”

薛汶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眼珠子暧昧地打量着她,带着一丝轻佻不羁,“忙完赶紧回来。他对你很在意,不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傻子才赶回来给他继续关禁闭呢!”丹离冷笑一声骂道,随即拎起麻将,毫不迟疑地飞身隐遁。临走前,她却回身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恨我?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她的嗓音模糊而破碎,生平第一次竟是有些犹豫惴惴。

风越过宫墙,单调得呼啸而去,就连蝉的鸣叫也渐渐地弱了。

“恨你又有什么用?死老头偏心,只怪我自己不能讨他欢喜。”薛汶答得很是干脆。

丹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匆匆离去。

望着她消失的身影,薛汶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其实,我和左相一样,都该喊你一声‘小师妹’…”

他长袖翩然,滑出三枚铜钱,乾坤天理命数,尽在这天地人三宝的妙算之中。这,才是天机宗的看家本领。

夜凉如水,他缓缓走出了拐角,浅浅的荷塘便出现在眼前,怔然望着水面的涟漪,呆呆的有些出神。

水底倒影的月色,模糊了许多年前的记忆,唯一记得的,就是与自己授业恩师之间永恒的争吵。

“你这个小古板,抱着老祖宗的卜算之学又有什么用?!要振兴我天门,需要最强的攻击术法——九转乾坤诀虽然只有残缺的半份,你也该勤快地练习!”

“你这个数典忘祖的死老头!一心想着压倒别人,你已经失去了修道的本心了!”

师徒之间,如此循环往复,彼此都是心灰意冷,话不投机。

后来他就去云游天下,窥尽造化之机,也模糊地预知到了今日之局。于是他顺势而为,隐匿身份,在金陵城中,替秦聿和丹离小姑娘除去隐患,顺便封锁了记忆。

一旦破封的那一日,便是剧变之时。

天门需要革新,而他这个天机宗的唯一继承人,却只是挚爱着卜卦星象之类。

那么,他自动让贤可好?

暗中引导丹离去天机宗拜师,同样野心勃勃的师徒,一拍即合,两人的密切亲密,甚至在天门内流传出了暧昧谣言。

于是在悄无声息下,天机宗的继承人选便顺理成章地更换了。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这位前任少主的存在。

这样的结局,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在这样明净清澈的月色下,荷香幽幽地沁入心脾,薛汶突然感到有些惆怅了。

“你以为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对我心怀愧疚。其实,是我毫无责任感,一开始就抛下了死老头。一人逍遥。”

他低叹一声,带着些醉意,缓缓离开,喃喃自语道:“天门的一切,都全拜托你了。”

丹离在山林间纵跃,宛如腾云驾雾,迷蒙夜色中,宛如一道流光直飞天际。麻将吓得半死,喵喵叫着,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不放。

身后有各色光华连续跟上,络绎追赶上来。这都是她紧急发出天门援救令后,陆续赶来的同门手下。

天门的人手原本不少,但昭元帝上次抄了他们的老巢,还发下狠话,命令天门中人立刻离开天都城,否则杀无赦。这等血腥的死亡威胁之下,在附近的术者寥寥无几,此时事出紧急,赶得及来救援的不过十之一二。

快,再快些!

恢复了的术法,此时快如闪电,在她看来却仍不够快。

心急如焚。

姬悠的身上有天然贵胄的龙气,一旦明瑶华破釜沉舟,只怕神州又要再起动荡。而天门刚刚合一,若是失去苏幕,只怕天寰宗的人根本不会心服。

必须赶紧救人!

心念急转之下,她疾行百里,已到了暗报中的竹林,身后众人虽然紧急来追,但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到。

竹林中一片苍翠,祥和宁静,风声萧萧,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凶险。只是迷雾中发出的阵阵蓝光,才昭示着它的不寻常。

“是小苏的蓝玉佩!”

想起为她奔走、遭遇危险的苏幕。她心中一阵刺痛,百感交集之下,终于一咬牙,冲入了竹林之中。

竹林之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能看到小苏率领手下正在艰难苦战。她匆匆而来,但在八卦阵局之下,竟是寸步难进。

“我没时间在这里耗,都给我让开!”

她冷声一喝,身上玄金两道光形,分别化为龙凤之象,以扑天之势轰向阵局。

只听轰然巨响,力与力的比拼之下,她倒退两步,但阵眼却被轰中,开始缓慢不稳。

“停手。”冷然一句,却是异常的熟悉。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来看去,静静地挺立在那里的正是布衣负剑的宁非。

竹林青翠欲滴,露珠从头顶沁落。夜风拂过,沙沙作响,宛如梦中的笛曲,奇异而梦幻。宁非就这么一身白衣,平凡木剑,气息内敛至天人合一之境,让丹离完全捉摸不到他的气息。

“你要阻拦我?”丹离眯起眼问道。

“职责所在。”宁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嗓音有些低哑。

“好一个职责所在,绑架无辜人质,也是你的职责!”丹离大怒之下,不禁怒斥出声。

“那几人各自涉及天门和皇帝,并非是无辜民众。”

丹离心头焦躁,冷笑一声,“够了,我没空再跟你辩论。你若是再不让开,我只好来一会你的意剑高招。”

宁非默然无语,只是伫立在夜风之中,周身气息宛如一把直插天际的上古名剑。

“还是要拦我是吗?!”

丹离心中悲愤,雪白脸庞上闪过一道嫣红。那般激动之下的病态之美,更显得她眸如冰雪。

她信手一招,于虚空中出现一道黑木宽琴,雕工略显古拙,琴面已经焦黑得看不出本来色泽,三两根弦懒洋洋地挂在上面,如同鱼须一般闪着光。

目光触及这琴的一刻,宁非心头一震,浑然圆融的剑意,竟在此时出现破绽。

“这是——”他低声轻喃道。

“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还记得吗?”丹离的双眼熠熠,却好似蒙着一层雾,幽幽低问。

“你为了让我能随身携带重剑,费尽苦心,手上弄了无数刻痕才做成这具琴,到头来,还是枉费…”叹息声宛如低泣,悲郁而决绝。

“后来,我再没用过剑。”她一字一句说道,舌尖上滚动着的满是苦痛。宁非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丹离,眼睛一眨不眨。

“我记得,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每一道刻痕,我都细细用心…”

他的嗓音低哑,眼神温柔而澄澈,就这么看着她,恍惚间,好似两人仍在师门的小后院练剑、嬉戏。“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丹离突然暴怒,一声沉响,重剑从琴匣中破封而出。她伸出左手,手腕一沉,汹涌怒意化为磅礴剑势,一往直前,竟似滔天巨浪、陨星坠落。

阵法虽然玄奇,却终究受不了这般凌厉的剑气,顿时地动竹摇,竹叶纷纷落下。重剑直扑木剑,宛如巨浪席天灭地地卷向江中小舟,悍然一击誓要将它碎灭,然而下一刻,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响声,磅礴剑势却在瞬间遭阻。重剑势如山岳,那一柄剑却只是木质,轻飘飘好似全无分量,却是打横里截住了它,两者交击之下,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重剑快得看不见锋芒,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巍然重压,而木剑的内敛与平和,却似笼罩在天地之外的无形之物,以快打快之下,两人的身影来往纵横,都已化为模糊。

竹叶飞落四溅,强烈的罡风卷得万物都四散飞扬,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快,彼此眼中的光芒耀眼慑人。电光火石的瞬间,快得来不及喘息,两剑几乎同时刺向对方要害。

快,快得来不及反应…丹离的重剑狠疾而去,却也眼睁睁地看着木剑的剑意射向自己心口。这样的结局,也好。

下一瞬,两人的动作好似陷入了绝对的静默。丹离目瞪口呆地睁大了眼——她手中的重剑,已经狠狠地将对方胸膛刺了个对穿,血流如注。而那柄木剑,却停在了她心口三寸处。天地无声。世间万物,在此时都失去了颜色。

“你,这是为什么!”猛然间,她低喊出声,双眸几乎燃烧起来。颤抖的手伸出,他平静地拭去了她震惊的泪,“只是不愿意…再看到你哭泣的模样。”

一把攥住宁非的手,她手忙脚乱地止血,看着那个碗口般的大窟窿,心却沉到了最深处。“没用的,你不要再做徒劳之事了。”

宁非的嗓音淡淡,此时听来,却反而豁达开朗了许多。

“你…你这个浑蛋!”丹离咬着牙怒喊道,唇齿流出了血,也浑然不觉,“你说不想再看到我哭泣…可是,从始至终,伤我最深的人就是你!”

她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在火光迷雾中流得更凶,浑然不顾身后已经赶上的门徒,她肆意地哭喊着:“为什么你要背弃我?为什么你要站在那个女人身边?为什么?”

沉稳而温柔的手掌,抚过她的头顶,却在渐渐变凉,宁非笑得苦涩。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竹叶飞旋之间,他的嗓音,空茫宛如梦呓。

“好似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觉醒来,我就对你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被你刺了一剑,躺在这里。”他的手,抚过她的面庞,停留在冰冷的朱唇上。

“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微弱,鲜血从他唇边流下,触目惊心的红。

“小离,无论时光流逝,相隔多远,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话音未落,他的手一松,气息已灭。你…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