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他没有这么做,只是乏力的喘息着,看着身旁的一堆乱石,仰望着天上的烈日,躺倒在地,醉了个痛快。

他不是缺乏杀戮的勇气,而是突然觉得,即使这样做了,也无法挽回任何。在野外搜寻天材地宝的间歇,他常常想起那次寻找还魂草时的情形——丹离为了那个男人,居然强燃生命潜力,从昏睡中醒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她,都是偏执而激烈到极点的人。

这样的她,意志宛如金石,是穷尽他一生,也无法改变的。

那一刻的奇迹,却是让他在沉默中,逐渐心灰意冷。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沉迷于强扭的瓜。这样的结局,也许他早该料到。

那一天,他平躺在满目创痍的地上,被耀眼日光刺得眯起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心已成灰,便再难复从前。

于是他远走西域雪原,看尽南海椰林…这是心灰意冷的放逐,还是倦怠缓慢的疗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就这么静静的,平复了伤口吧?

也许是这样,但,在接到密信,获悉他们共游江南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头,仍有着微妙的钝痛。

也许,他将用一生来淡忘她。

雪下得越发大了,打断了他的沉思和回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从未到过的远处。

苍茫的天色,万顷群山都显得单调模糊,极目所见,没有一丝人烟,只有几只苍鹰在岭间盘旋——前方有几株突起的虬干,好似是胡杨。

江南的雪,应该快化了吧?是不是…此地更温柔?

他的眼神有些怅然,仍是继续朝前走着。

未等走到树下,便有一道人影一跃而下,带起大片冰雪塌落。

苏幕伸出双手,快如闪电的一接,随即,他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一位身着红衣猎服的少女。

少女发辫坠金,红衣不似中原,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

“你是谁,是雪中的恶鬼,还是天上的仙人?”

一口异族口音清脆响亮,除了好奇,不见一丝害怕。

“恶鬼?仙人?”

苏幕从未被人如此称呼,一时竟楞住了,随即,他笑得不能自抑——

“我是个活人。”

“好象真有热气呢…”

少女居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哈哈哈哈…”

苏幕从未笑得这么快活,这么肆意。

“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我们的部族就在前面不远,大家在把失足的羊从雪洞子了挖出来…”

喋喋不休的少女嗓音,伴随着苏幕如幻如真的脚步,朝前而去。

“这位大哥,你是来游历的,还是来找人的?”

“我,只是走到这里而已。”

“只是走?不住下吗?”

少女天真无邪的笑问。

“住?”

也许,在这里逗留,甚至长住,也是件愉快的事…

苏幕如此想到,奇异的,他感觉内心一片平静,好似有多年的重担,在这一刻终于放下。

“你会把羊拔出来吗?”

“也许,可以试试。”

“太好了!要是能拔出来,我阿爸会不会揍我了——我离家出走跟羊走失根本是没关系啊!”

苏幕再次发笑,他毫不犹豫的,朝着更西的地方而去——风肆意而卷,那是整个天朝都没人涉足的异域。

也许,那里有别样的精彩吧…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

番外四江南游

上元十五江南金陵

秦淮横曳,两岸花灯璀璨,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中更觉吴侬。

少年人衣着簇新,精神抖擞,兴致勃勃的指点着悬灯飞羽,一边却是偷眼瞥着擦肩而过的丽人们。

未出阁的少女们,梳妆精致,衣着珍奇斗艳,乌云般的鬓边还插了蛾儿金柳,熠熠闪着细碎的光,若是靠得近了,便有幽幽脂香似清似甜,让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江南礼教虽不如北地森严,却也难得有如此肆意之时。

据说,早先的唐国江南,就连宫廷的贵人们,也曾微服游玩,在这街头品赏灯谜。

若是玩赏得累了,不远处的那华丽幌子下,有着闻名江南的夫子庙街,上至食肆十里秦淮,桨声灯影,附灯明华,宛如仙境一般。

赏灯闲时,人们也会拐到满是食肆和小摊的内街,大快朵颐一番。江南物产丰饶,百姓又都心灵手巧,小吃高点之类的就有百余种,热闹的吆喝之下,各种香气汇集,萦绕不散,就连走过路过的也要垂涎不已,身不由己坐下。

唐国虽然前年被攻占,连一国之君都被人掠去京城幽禁,但传说中暴孽的昭元帝却并未对亡国遗民们横征暴敛,庶民们的日子仍如往常一般,不紧不慢的过着,战争的阴影仿佛远逝不见。

在粉圆的摊位上,年过六十的老板虽然头发苍白,仍然意气风发的掌着#银大勺,不紧不慢的敲着锅沿,嗓音洪亮的吆喝着“老张家粉圆,个大味足,百圆百味来-------”

他的尾音拖长,还未落定,就听摊前扑哧一声轻笑,一道清脆的女音笑道:“两碗粉圆,我的要百果橘味的,给他一碗花生馅的。”

这嗓音说不出来的清脆好听,

好似人间最名贵的珍瓷轻撞,无形中又2中人心中最隐秘的弦让人几乎要沉醉在那韵味之中。

老张抬起头来,缺件一位身着天水碧纱衣的丽人站在摊前,笑语盈盈的看着他,而身后的灯影里,站着一位身材挺拔的黑衣男子。

一触及她的双眸,几乎让人短暂失神,老张心神恍惚的答应一声,正要把粉圆下锅,却听那黑衣男子沉声到:花生馅太甜,我从来不吃。

他语音平静并无不悦,但一开口,那周身气势却是让人膝盖发软,禁不住要顶礼膜拜。

“是吗?”

那女子笑意变深,眼珠转啊转的,满是慧颉搞怪“可我怎么记得,你在宫里的时候,有一次把半瓶如意花生酱都伴在糕上了?

你眼花看错了

男子不自在的咳一声,却被那女子拉住衣袖,半撒娇半揭老底的说道:“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的,男人爱吃甜食没什么好丢脸的!夫君你如此威武神勇,爱吃花生酱更是天经地义。

老张听得暗暗发笑,这位夫人简直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么吹捧自己家相公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男子黯然了,估计他也是估计是觉得自己说不赢,无奈的摇了摇头,却露出一道宠溺的苦笑来“好吧,既然连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那回去以后,就请娘子你亲手调羹汤,为我做花生馅的夹饼圆糕团子乳酪”

他报出一连串的食名,笑着看自己的爱妻的脸皱成了苦瓜。

但那女子眼珠一转,立刻又鬼主意上心“我的厨艺虽然有待改进,但”

她的话被无情的打断“不是有待改进,是难吃的几乎能把猫毒死。”

随着男子的冷然吐槽,他背后的竹萝里发出一声哀怨而微弱的猫叫

那女子脸皮忒厚,笑意丝毫不变“我的厨艺不精,亲手调羹汤就免了,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隔壁摊位偷海棠糕啊”

这话一出,老张手里的锅勺一抖,吓得险些喊出声来

妈呀居然是个女贼!

那男子气的也脸气发黑,低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女子的嗓音清脆悦耳,仍然理直气壮“我听你说过小时候的事,就是皇帝也要吃饭阿皇帝没饭吃的时候也要去偷糕”

男子再也听不下去,连续咳嗽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再说下去,当朝九五之尊的皇帝,简直就没脸面可言了

你不用不好意思,更不用脸红,羽织能陪你一起偷糕,我也能::

那女子越说越是慷慨激昂,眼见简直要挽起袖子来大干一番。

老张搅动锅水的手不禁开始发抖,胆战心惊的朝隔壁摊位瞄了一眼,在良心煎熬下,反复在抱头鼠窜和大喊抓贼之间衡量。

却见那男子居然颇为感动,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叹道:“娶了你,是我着一生最大的幸...”

老张几乎要翻白眼了——娶了这种贼婆娘,也是一生的幸运?那这倒霉男人前半辈子该多不幸啊!

摄于对方威势,他不敢多说,只能多看了这两人几眼,却越看越眼熟,蓦然灵光一闪,惊讶的喊道:“九年前的上元节,你们也来买过我的粉圆吧?”

“是呀是呀,老丈你真是好记性,这么久了居然还记得我们......”

那女子笑得更加愉悦。“怎么会不记得呢?来我这买过粉圆的人成千上百,但是像你相公这么囊中瘪瘪,也敢向姑娘请客献殷勤的,我只见过一次。”

竟然是故人,老张不客气的多打量了两人几眼,摇头叹息道:“他那么穷,也肯为你慷慨解囊,果然姑娘你还是嫁给他了,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啊。不过你们小夫妻是不是过得太惨淡了点?”

他的目光停留在两人单薄的衣着上~

这么冷的天,居然连件棉袄都没有,这对小夫妻还真是穷到底了。

因为身负绝学而只穿单衣的两人,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怜悯。都干咳一声,不自在的转头。

想起那个男人,九年前掏空钱囊的情景,老张叹了一声,快速把两碗粉圆成出锅,放到两人面前“你们一穷二白也过得不容易,这两碗粉圆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

无视两人因惊讶而张大的嘴,老人继续絮叨道:“年轻人做些苦活也使得,最要紧的是别走了邪路,成天想着偷啊抢的实在是要被抓去吃官司的!”

话音未落,却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人们被挤得东倒西歪的。

“快抓住那两只猫!”

有人在大声吆喝,老张能听出是卖咸鱼干的老宋。

随人群的流动,一黑一白两只猫宛如箭矢一般飞奔而来,身后跟着追打的人群。

“麻将!墨玉!”

那女子惊叫一声,那两只猫也看见了这两位主人,一个直蹬,从高处落向两人怀抱。

伸出手接住两只猫,那女子奇怪地问道:“麻将你又在搞什么鬼?”

回答她的不是猫叫,而是那老宋声嘶力竭的喊叫“哪来的野猫,居然敢把我一筐鱼干都偷吃的干净!”

“麻将你居然去偷咸鱼?”

女子大怒,掐住那只白猫的脖子死命用力“你这个没出息的,老娘供你吃山珍海味,你居然还要去偷鱼!!”

那只白而圆胖的猫连续喵了几声,女子愤怒道:“你说还是故乡的鱼好吃?!那也不能偷啊!”

一旁的老张简直要笑出声来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主人都动不动想要做贼,她养的猫哪还能学到什么好的!”

话音未落,只见那只白猫一甩尾,顿时四条鱼落入男子的背篓里,顿时幼嫩的小猫叫声响起。

“好啊,你这只吃货,不仅自己偷吃,居然还替儿子女儿捎点?!”

女子好似还想骂猫,那男子捂着脸,好似实在是羞愧难当,冷哼一声,左手拉了妻子,右手拎起两只猫,身形一闪,顿时消失在众人眼前。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不见了人影,正疑惑是见了鬼魅,却听耳边叮当连声,睁眼看时,却是百两一张的银票,分别落上了老张和老宋的摊位。

银票本是轻飘飘的,却整齐的嵌入木板中,宛如刀切一般。

“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男子淡淡的嗓音传来。

两位摊主惊呼一声,只觉得置身于奇幻梦中。

“你拉着我跑什么,粉圆还没吃呢,我还没替你去偷海棠糕呢!”

两人跑出好一段路,丹离挣脱他的手,不满的娇嗔道。

她盈盈大眼看着秦聿,在上元的灯火璀璨之间,无比认真的说道:“羽织为你做过的一切,我也能做到!”

回答她的是头顶一只大掌,将她的鬓发揉乱。

“小醋坛子!”

亲昵的责骂声中,秦聿凑在她耳边笑道:“她已经是晋国的世子妃了,你还惦记着她做什么!”那一日在山谷中,羽织坠落山崖,不久术者间便有传言,她接任了清韵斋主之位,三个月后,又传出她与恒公子定下婚约的消息。这就是她的选择牺牲自己的一切,力挽狂澜,只为拯救陷入危机的宗门。

但这一切,秦聿却丝毫不曾在意——那个紫衣婉约,清丽忧悒的女子身影,在他心目中,早就化为虚无了。

丹离趁咬住他的耳朵,小声笑道:“我才不是吃她的醋,而是觉得......你的过去那么多坎坷啊,我却不能替代她陪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去偷海棠糕,一起在金陵城里辗转流浪!”

看着她真切的目光,秦聿心中一阵酸而暖的奇异感觉流过。

“你的过去,我也不曾参与,但是将来。我们将会分享彼此的悠长岁月。”

放下两只猫,他抱紧了她,生平第一次说出如此柔情的话来。

此时此刻,秦淮的水边,火树银花的华灯下,两人紧紧相拥,凝视着彼此深情的瞳影。

“喵——...~~”

猫的叫声引起了新的骚乱,随即响起了丹离的尖叫声“麻将,我一定要阉了你,让墨玉做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