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生医术高明,让他诊脉难保不诊出什么端倪来。

渡江大半年了,这会儿闹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诽,不过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知道他是不想自己过问,便识趣地不多嘴,改谈正事:“昨日陆家清客在殿下这里吃了闭门羹,今日陆珞派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梁玄领兵南下一载有余,夺回江陵,把叛军逼退至江南,又乘胜渡江,挥师直取丹阳,叛军几无还手之力,退守建业龟缩在城里不敢冒头,但是建业城固若金汤,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下来。

江东四大豪族明面上独善其身,其实两面逢迎,一边往燕王这儿塞金珠宝玉和美人,一边暗中往吴越王军中输送粮草马匹和刀枪剑戟,如今眼见着吴越王大势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两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凉凉一笑,“有求于人还拿架子,何苦来哉,到底还是拖着把老骨头巴巴地来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军饷粮草就哭穷,梁玄只能以战养兵,早盯上那四只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着燕王意气风发的脸庞,莫名有些不安,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沉吟道:“江东四姓在吴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于一时半刻,小心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应着,却对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这年纪大了,行事难免过于谨小慎微,他为了养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宰他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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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晓悦掐了自己两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没能从梦里醒过来,只好听天由命等着自然醒。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类冒险节目的忠实爱好者,偶尔也会幻想一下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凭着强健的体魄征服大自然。

事实是,她只是个长年靠外卖维生的亚健康都市小白领,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约等于零。

更何况身上什么装备工具都没有,还穿着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挡风又不能御寒。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寒风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树瑟缩成一团。

董晓悦试着往树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里走树木越密,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没走几步就被树枝挡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瘆人的,天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野兽。

她只得回到原处,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自然醒。

会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董小姐无情掐灭,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空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

董晓悦是个行动派,立即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开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实,忙活半天整出块三米见方的不毛之地。

她满意地看了看劳动成果,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开始在空地上写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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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玄一进梦乡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着脚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鬼符。

董晓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冷不丁看了个对眼。

梁玄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亏他睡前特地默诵了一篇素.女经,全是白用功!

董晓悦赶紧扔下树枝站起身追上去:“等等——”

燕王殿下闻声走得更快了。

董晓悦蹲久了脚麻,跑起来一瘸一拐,哪里追得上他,可是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待了那么久,好容易见到个活物,她又舍不得放跑,咬咬牙关继续追,一个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梁玄脚步一顿。

董晓悦爬起来揉揉手肘:“上次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毕竟有过肌肤之亲,燕王殿下有点不落忍,心道和那不开化的蛮夷计较什么,既然她知道错了,还磕头行大礼赔不是,可见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圣人有教无类,他合该见贤思齐,将那蛮夷悉心调.教一番。

心中计定,燕王殿下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端着胳膊袖着手,正想回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蛮夷又道:“你那个……没断吧?”

燕王殿下这回倒是没跑,气得“嗖”一声直接蹿上了树顶。

董晓悦生怕他放雷劈自己,只得手搭凉棚,仰着脖子,耐着性子赔了半天不是,总算把那祖宗哄下了树。

燕王殿下下了树还是不理人,自顾自抱着胳膊靠一棵树站着。

董晓悦也不是什么自来熟的性格,看对方不打算招雷劈她,便捡起树枝接着写起代码来。

才写了两行,只听有人在她身后道:“这些是什么?”

董晓悦吓了一跳,这个燕王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瞬移到了她背后,真是神出鬼没。

“符咒么?”梁玄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蚯蚓似的纹样。

董晓悦嘿嘿一笑:“差不多吧。”

“有何用处?”梁玄压下心中不快,不耻下问。

董晓悦摸摸下巴,如实回答:“写得好能卖钱。”

燕王殿下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不过姿态不像方才那么戒备了,以代码为契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董晓悦思路被打断,看了眼天色,太阳也西斜了,索性扔了树枝,拍拍手上的灰,盘腿坐了下来。

又到了倦鸟归巢的时分,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啁啾声,天边只剩下一抹余晖,周遭很快暗了下来,一阵晚风吹过,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梁玄皱着眉头,嫌弃地往后缩了缩。

两人中间却凭空多出一个火堆。

“是你变的?”董晓悦惊喜地伸出手烤火,“哎哟牛逼!”

燕王殿下不知何谓“牛逼”,看她神色大约是钦佩之至的意思,心下有几分受用,挑了挑眉淡淡道:“不过是雕虫小技。”

“多谢啊。”董晓悦往火堆旁挪了挪,把脚也凑上去。

“不必谢孤,”燕王殿下赶紧撇清,“孤自己觉着冷了。”

“那殿下饿不饿?”董晓悦蹬鼻子上脸,“殿下会不会变烤串儿?最好羊肉的,鸡肉也凑合。”

“何谓烤串,儿?”梁玄问道。

董晓悦连说带比划,得亏燕王殿下聪颖过人,很快闹明白了,撇撇嘴,不就是羊炙么,挥挥手,火堆上便架上了铁架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签子串好的羊肉。

董晓悦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等不及熟透,拿起一串吹了吹就啃。

这一口下去快把她感动哭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鲜美多汁的烤羊肉!

董晓悦连吃了四五串,望着梁玄眨巴眨巴眼:“要是有酒就好了……”

这蛮夷真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不到半个时辰,董晓悦又讨得吃食若干,茅屋一间、铺盖一床。

米酒酸甜爽口,两人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都有些微醺。

鸡同鸭讲、连说带画地交流了半天,两人总算大致听懂了对方的来历。

梁玄身为古代人,更容易接受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蛮夷神女描绘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却也不比山海经更难以置信。

董晓悦就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了。

燕王殿下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他皇帝阿兄的朝代世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董晓悦还是一脸狐疑。

这个世界在秦以前都和现实差不多,但是秦以后却偏离了轨道,大鄅朝大约相当于南北朝时期,只是并未形成南北分裂的局面。

这些不像她一个历史小白能编出来的,可是涉及潜意识的领域,人脑的潜力常常是无穷的。

她需要一个铁证。

“你的世界也有孔子对吧?”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拿树枝拨了拨火,柴禾燃烧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梁玄点点头。

“也有诗经咯?”

“有。”

“你会背吗?”

梁玄不屑地挑挑眉,张口就来:“关关雎鸠……”

“这首我会背,”董晓悦打断他,“得背一首语文书上没有的,但是又得是我知道一点的……我想想,‘执子之手’那个你会吗?”

“击鼓,”燕王殿下对这个蛮夷低下的文化水平见怪不怪了,“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梁玄背一句,董晓悦的脸色就差一分,这首诗她只见过两句,就是给她开十个外挂也编不出那么一长串来。

“怎么了?”梁玄见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

董晓悦抬起头,对他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梁玄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董晓悦反过来安慰他:“也不一定,前两次不也回去了?”

“嗯,待我回了京都,去问问安国寺的住持高僧,看他有没有法子送你回家。”

“多谢殿下,”董晓悦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其实留这儿也没什么不好。”

梁玄心一动。

董晓悦环顾四周:“就是房子太破了,也没啥娱乐活动……要不殿下变个美男子出来陪我说说话……”

最好她男神谢睿那款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燕王殿下简直听不下去,站起身拂拂袖子,整整衣襟:“告辞了。”

“这就走了?”董晓悦跟着一骨碌爬起来。

梁玄冷哼一声,倏地一下不见了。

四周又剩下她一个活物了,董晓悦叹了口气,走回屋里,突然发现墙边多了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床上放着一套干净衣服,床边还堆着几卷绢帛,她好奇地拉开一卷,正是刚才燕王殿下背的那首【击鼓】,连她一个半文盲都看得出这笔正楷力透纸背。

董晓悦叹了口气,这哆啦A梦王爷人真的挺好,就是有点傲娇。

她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钻进被窝里侧躺着,望着火堆发了会儿呆,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愿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个梦,董晓悦迷迷糊糊地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巨响把董晓悦从深睡眠中惊醒。

她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还是在那间茅屋里——确切地说是半间,因为另外半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塌了。

这豆腐渣工程!董晓悦不敢待在危房里,赶紧翻身起床,披上外衣趿着鞋往外跑。

一出门,林子还是那林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董小姐四下张望了一番,抬起头,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天塌了。

天,字面意义地,塌了一块。

第6章 遇险

三月的江南,柳色新新,莺飞草长,连雨都缠绵如丝。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营外壁垒分明,营中竟然有序,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昂,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并不介怀,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此奇毒,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谁知当夜就出了事。

先是两个亲卫相继身亡,先毒发的那个受了点轻微的刀伤,另一个则只是搜身时触碰过刺客的尸首。待众人发觉事有蹊跷,燕王殿下已倒在帐中不省人事。

丁先生闻讯匆匆忙忙赶到帅帐,一摸燕王的脉门便知凶多吉少。

其实燕王殿下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匪夷所思。事后他仔细查验燕王带回来的死士尸首,才发现此人浑身上下浸透剧毒,竟是个谁碰谁死的毒人。

按理说这毒又凶又急,顷刻之间已经入了心脉,那侍卫不过搜身时碰到毒人的肌肤就不治而亡,燕王殿下手背上不慎溅了一滴毒血,竟然保住了性命,丁先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天潢贵胄大约有真神护体,命就是比常人大些。

“殿下何时才能醒转?”吴陔没头苍蝇一般在帐中来回踱步,“好在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可殿下迟迟不露面,时间一长总免不了军心动摇。”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有劳吴将军勉力支撑十日,十日之内,老朽若是找不到解毒之方,便以死向殿下谢罪。”丁先生苦着脸道。

他估摸着燕王这状况最多撑个十来天,以死谢罪当然是说说的,可主公一死,他这谋臣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滚回老家种地。

“先生言重了。”吴陔瓮声道,心说燕王死了咱们全玩蛋去,要你这条老命有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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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刚跟他科普过大气层的知识!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窟窿,来不及腹诽燕王殿下的科学素养,就听见天边传来“嘎啦嘎啦”的响声。

董晓悦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头顶蓝天以窟窿为中心,迅速绽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震耳欲聋地一声炸响,碎成蛋壳一样的天空裂片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原本方圆不足一里的空地突然暴长,片刻长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董晓悦本来还指望着靠那些大树遮挡一下,这下子全没了指望,她只好靠着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左闪右避。

冷不丁有个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那东西“呱”地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董晓悦定睛一看,竟是只碗口大的蛤.蟆,稀罕的是那蛤.蟆穿着一身红衣裳,脑袋上还顶了一朵绢花。

蛤.蟆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高声骂道:“大胆刁民!”

董晓悦张口结舌的当儿,蛤.蟆已经撒开四条腿开始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串戴高帽穿彩衣的小蛤.蟆。

千疮百孔的天空不断往下掉东西,从饭碗、水缸、铜盆、痒痒挠之类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到整座三进带花园的大别野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她见过没见过的动物,一落地就撒丫子跑。

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啪啪往下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和尚道士、太监宫女,应有尽有。

这些人大多是古代装束,有穿金戴银的,也有荆钗布裙的,还有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全都高声叫嚷着朝一个方向狂奔。

董晓悦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时不时有人被掉落的东西砸中倒地,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晓悦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莫名其妙地混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深井冰的嘉年华。

跑着跑着,队伍前面突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道:“太阳!太阳!”

董晓悦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挂在天边的太阳剧烈颤抖起来,尖啸一声,突然变作一只金色大鸟,俯冲着一边盘旋一边洒下无数火星,不一会儿就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霎时哀鸿遍野。

董晓悦已经彻底放弃了在这深井冰的世界里寻求逻辑,所以当一大片汪洋从天而降的时候她已经淡定了。

滔天巨浪像城墙一样压来,鸟太阳收起翅膀一头栽进海水里,呲地一声熄灭了。

狂风在耳边哨子般呼啸,大地轰然四分五裂,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溅出来,和冰冷的海水翻搅在一起。

接下去的事情董晓悦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像个骰盅里的骰子,被摇来晃去,眼前不时掠过各种画面,耳边是震天的涛声,交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然后轰地一声,一切又复归寂静,董晓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机闹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回来了?!董晓悦一个激灵,惊喜地睁开眼睛,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冷冷的幽光,漂浮在不远处。

董晓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刚一触到冰凉的机身,手机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