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第9章 大师

董晓悦跟着少年来到陈子的住处。

让她大为惊讶的是,陈子竟然把那座豪华园景套房别墅让给了她,自己屈居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小院。

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上cc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刺杀一国世子,即便陈四娘真是顶尖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是个营销骗局西贝货。

这道理董晓悦明白,陈子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从小拉扯大的,他对这个义女也不是毫无感情,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却继续忽悠:“四娘啊,此去千万多加小心,你自小聪慧过人,定能化险为夷......”

能不能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夫子多保重。”

“哦对了,为师还有一事托付,”陈子拍了拍脑门,“当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携了不少丰、镐两都的旧物,传说其中有一件名叫月母珠的秘宝,得之者可王天下,你反正要去楚国,就顺便找一找罢。”

陈四娘这一去凶多吉少,陈子压根没指望她成功,可身价万金的头牌出师不利,整个组织的声誉必然一蹶不振,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流水刀的幌子虚抬价格。陈子估摸着接下去几年日子会很难过,便一不做二不休,尽量榨取陈四娘的剩余价值,又给齐君安利了一项超值服务,再加两千金就帮他寻找月母珠的下落。

董晓悦虱多不怕痒:“行吧。”

“哦对,还有一桩事,为师差点忘了......”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布。

这还有完没完!

“你也知道,晋国大夫乐衍与为师交情甚笃,”陈子满嘴跑火车,“晋君无道,世子愚顽,公子子柔德行出众,只是那晋国不畜群公子,只能流落楚国,别图仕进,你反正要去楚国,替晋大夫带封书信给公子子柔。”

董晓悦没好气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夫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真有。陈子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道:“楚世子死后,楚国必定大乱,届时你趁乱悄悄混出楚国,顺便护送公子子柔回晋国,到了晋地会有乐衍的人接应你们。”

陈子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晋大夫野心勃勃图谋废立,便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以五千金的清仓甩卖价把陈四娘又卖了一次。

这回全交代完了,陈子回身从被褥下掏出一物:“为师叫人替你打了把好刀,打开看看罢。”

董晓悦抽刀出鞘,只见银灰色的刀身光华流转,真有几分流水的意思。以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来说,应该是下了血本。

“多谢夫子。”

陈子又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她,哽咽着道:“三日后为师叫人送你去鲁国,这些金子你拿着,多吃点好的罢。”

三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董晓悦揣着刀,提着包袱,坐上骡车,穿过茫茫山雾,向着鲁国进发。

到得鲁卫边境,董晓悦按计划和齐君的内应应接上了头。

齐君虽是冤大头,做事却很缜密,靠着鲁廷中的内应,董晓悦顺利以杂役的身份混了个送亲队的正式编制。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第10章 波折

到了那一早卜定的良辰吉日,楚国令尹带着人马车架前来亲迎,礼毕,鲁国的送嫁队伍便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启程了。

按理是该由鲁姬兄长,鲁国世子亲自送嫁,以示郑重,不过临行前突然抱恙,便由大夫代之,也是当时惯常的做法。

那世子早不病晚不病,董晓悦怀疑又是齐国人使了什么手段。送亲一行中除了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刺客外,还有一名齐国奸细与她照应,乃是鲁国大夫身边的随从。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无论如何都快不了,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如此一来,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也不苛待侍从,见她生得容貌可爱,应对得体,偏爱她在旁侍奉,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齐国奸细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反正按照计划行礼过程中世子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董晓悦被套上鲁姬的行头塞进车里,向着倒霉催的命运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