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世子真是料事如神!”

无咎撩了撩眼皮:“那些奉承话省省罢,另一人或许就是被他劫持的夫人......扶孤起身。”

“您的伤势......”

无咎瞪了他一眼,侍卫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了团被褥。

“取绢帛与笔墨来。”无咎定了定神,掖掖疼出的冷汗。

“殿下可是要赋诗?”

“......”要不是受了伤,无咎真想晃晃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水。

心腹很快把他要的东西取了来,很有眼色地帮他托着小案桌。

无咎捏着笔管略想了想,胸有成竹地下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秀美的女子,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一对眼睛尤其有神——只要了解一些画史就会发现,这幅画的运笔不像先秦绘画那样古拙,倒有点顾恺之笔下洛神的味道。

“叫画师多描摹一些,连同公子子柔的画像一起散发到各处关隘......再命人去东郊山里搜寻......掘地三尺也要给孤找出来,”末了不忘叮嘱,“切莫伤了夫人......”

侍卫双手接过,唱了声喏,不禁纳闷,世子殿下为何断定夫人被晋公子劫持了?

无咎没给他机会发问,挥挥手打发他走——总不能让人知道世子夫人是自己跟着小白脸跑的吧。

无咎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不管怎样先活捉回来,捉到了再想怎么整治她。

第19章 决心

一眨眼,董晓悦已经浪迹天涯有些时日,好在一路上风平浪静,子柔也没闹什么幺蛾子。

大多时候,子柔都堪称模范旅伴,身为王孙公子,风餐露宿却毫无怨言。两人身份悬殊,不过董小姐并没有为奴为婢的自觉,子柔也不和她计较什么上下尊卑,有时甚至会主动承担一些体力活。

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董晓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贴个好人标签。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领教了这个人的阴暗,对他始终戒备提防,连睡觉都紧紧抱着刀不敢大意,更是不敢露出真容。公子子柔在世子昏礼上见过她一眼,不知道时隔多日还能不能认出来,但是她不敢赌。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受了伤,跟那杀人犯硬碰硬肯定不行,暂时虚与委蛇,等找到可乘之机就逃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抚了抚腰带微微凸起处——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主动杀人这种事实在是超纲了。

“娘子可还好?”远处传来子柔的声音。

“公子稍等。”董晓悦答应了一声,捡了四块石头放在柴房一角,又从中衣里摸出楚世子给她的那根红缨,用刀截下一小段,压在其中一块底下,露出一小截,然后伸手轻轻把那小女孩的眼睛阖上。

子柔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娘子去了很久。”

董晓悦若无其事道:“路过柴房,进去看了眼。这种脏活累活,公子交代一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呢?”

子柔笑起来:“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董晓悦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逢场作戏,一路沉默寡言。折了一匹马,两人只好先凑合着共乘一匹,等到了宋国找机会再买一匹。

董晓悦坐在前面,子柔坐在后面手握缰绳,把她圈在怀里,行进中男人的胸膛时不时擦着她的后背,董晓悦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两人赶了一上午的路,董晓悦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曾,”子柔笑道,“我突发奇想,打算转道陈国。”

***

无咎对着掌心的一小截红缨绳看了又看,良久才回过神,对侍卫道:“替孤备车马。”

侍卫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您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事吩咐仆便是,若是叫大王知道了......”

无咎斜他一眼:“孤吩咐你把夫人找回来,如今已两月有余,如何了?”

“这......这......”侍卫张口结舌,“仆办事不利......”

“知道就好,”无咎边说边从床上坐起身,“这点小伤无足挂齿,大王前去葵丘赴会,待他回来,我们早已经回宫了,怕甚么!”

侍卫仍旧支支吾吾,可态度已经开始动摇了。

“当断不断,你真是让孤大失所望。”无咎沉痛地摇摇头。

侍卫已经泫然欲泣,咬咬牙道:“殿下,仆这就去备驾!”

“这就对了,”无咎拍拍他的肩,“轻车简行,免得打草惊蛇,再加派些人马,由右司马统领,去宋国要人。”

侍卫听糊涂了:“咱们不去宋国么?”

无咎将那截有些褪色的丝绳紧紧攒住:“公子子柔素来诡诈,都道他为躲避搜捕会绕道宋国,我偏赌他会铤而走险。”

“殿下英明!”侍卫佩服得五体投地。

“行了行了。”无咎不耐烦地挥挥手。

其实子柔那种蛇精病的想法他哪里知道,但是当他触到这半截缨绳的时候,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第20章 梦醒

董晓悦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及,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千辛万苦从楚国逃出来,现在又绞尽脑汁地想和世子接上头。

她和子柔之间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一张脸皮底下暗流汹涌,已经到了接近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能感觉到子柔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她几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当儿开溜,可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醒来,抓她个猝不及防,董晓悦简直怀疑他脑内是不是安了个雷达专门监测她。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董晓悦心知肚明,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眼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缨绳越来越短,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董晓悦心里越来越焦躁。

然后某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照例一摸心口,却发现那段缨绳不翼而飞了,连同绳子一起不见的还有她睡前夹在胳肢窝里的断刀和缝在腰带里日夜不离身的□□。

这几样东西,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如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一朝丢失,她脑子里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保险丝终于挺不住,熔断了。

董晓悦猛地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趿,光着脚没头苍蝇一样在传舍客房里到处翻找,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这才发现子柔不知何时醒了,还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董晓悦蓦地一僵:“公子何时起来的?”

子柔背对窗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显得冰雕一样冷硬,平日那屡细若游丝的人气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回答董晓悦的问题,从榻边捡起火石,灵巧地把油灯点燃,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脸映亮——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阴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晓悦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双腿流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准备,可是仅有的一扇门闩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是在找这些么?”子柔弯眉笑眼地冲她摊开掌心。

董晓悦这回是真的冷彻心扉,他手心里的确是她的红缨绳,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总有五六根,也就是说,除了她留在那猎户柴房里的那截之外,其余的都被他发现并且收走了。

“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聪明。”子柔终于彻底撕去了伪装,董晓悦不合时宜地感觉这样的他反而顺眼少许。

“你想怎么样?”董晓悦破罐子破摔,连尊称都省了。

子柔从袖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开,董晓悦定睛一看,是一张画像,虽然皱得变了形,可她还是能依稀认出自己的模样。

“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没有武艺的流水刀,抑或是……鲁姬?”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董晓悦反倒平静下来,有种近乎解脱的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会杀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带着我逃亡只是个累赘,要杀你就杀吧,最好别剐,费时费力损人不利己。”

子柔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董晓悦只好接着道:“钱是陈子收的,我一个子都没拿到,你们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断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晓悦知道对子柔这种人下跪求饶都没有,索性硬气到底,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没退缩。

“你的所值何止万金,”子柔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在董晓悦的脸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蛮横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罢,该去见客了,世子夫人。”

董晓悦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外面传来的车马声和脚步声,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三更,传舍周围的动静很不寻常。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楚国右领宁氏白羽,求见公子子柔!”

说是求见,那口吻却是咄咄逼人,全没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