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盛情款待,”荀延提起铫子放在托盘上,封上炭炉,然后抬起眼皮,望着董晓悦,“殿下今天来是要问周御史上劾奏一事吧?”

董晓悦正愁怎么提,没想到他主动开口,便不与他拐弯抹角了:“是你吗?”

“不是。”荀延毫不犹豫地回答。

董晓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如果是他指使那御史弹劾她,那这个人的心思就有点可怕了。

“我说不是,殿下就信了么?”

“......”董晓悦心头一跳。

“真的不是我,”荀延眨眨眼,“我什么时候骗过殿下?”

“......”真是大言不惭!

“竹里馆那晚不算,”荀延伏在案上,凑近了些道,“风月的事,怎么算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董晓悦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荀延像吃了蜜一样满足,笑意像春潮一样从眼底往上冒。

见董晓悦气恼,他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见不得林家好的大有人在,见不得林二郎飞黄腾达的也不少,特别是他那十几个兄弟,一个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董晓悦一听这数字吓了一跳,这林老头也够可以的,生起儿子来比皇帝还多,跟荀家一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林家虽然显赫,但是资源总量是有限的,父祖的关注也是有限的,儿子一多,分下来自然就少,林驸马生母卑贱,能奋斗成林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实属不易。

“林甫想必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给驸马和林家一个下马威,故而恼羞成怒,借故拖延婚礼,”荀延幸灾乐祸地弯起眉眼,“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恼了陛下,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事虽然不是我做的,不过我也是乐见其成。”

“为什么?”董晓悦挑挑眉,“你和林二郎有仇?”

“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荀延故作诧异,“在下和林公子没什么私怨,他不怎么看得上在下,他生性如此,看谁都一样,我不与他计较。不过殿下一日不与林公子完婚,在下便还有机会。”

“......”董晓悦狐疑地凝视着他的脸,想找出点蛛丝马迹,“行了,别胡说八道了,说正经的,你到底想干嘛?”

“殿下也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么?”荀延挑了挑眉,微微侧头,这神情使他有些少年般的天真,“我从一开始就告诉殿下,我心悦你,我想与心上人长厢厮守,这理由还不够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董晓悦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实在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不过要说他另有所图,似乎也没什么道理,他是荀家的独苗,打小众星捧月一般,钱财权势地位什么都不缺,要是他有志于仕进,那也不会在寺庙里一待十几年。

荀延抿了一口茶,把茶碗撂在案上,用左手轻轻抚着碗沿,柔声道:“我师父说我天性凉薄,看什么都如过眼云烟,天生就是个遁入空门的料,我也的确如他说的那样,眼空心也空,看什么都如梦幻泡影。”

董晓悦听了这话心脏骤然缩紧。

荀延继续道:“我在家锦衣玉食不觉其甘,在山寺箪食瓢饮也不觉其苦。我是去寺中避灾厄的,灾厄避过了,我却懒得下山,前些时日硬是叫师父赶了下来。他说我有一段尘缘未了,我不信,只当他看我烦,编了瞎话赶我走,直到那日在竹里馆见到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才知道,这尘缘恐怕是一辈子不能了了。”

董晓悦离开长留馆,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仿佛被灌了一大碗迷魂汤,这狐狸精道行太高,底细没探出来,差点把自己弄了个底掉。

董晓悦伤感地望了望苍蓝的晴空,还是找机会跟林驸马见个面吧。

第56章 驸马

长乐长公主、林二郎和荀公子的这段公案仿佛生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京城,众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好戏。

林甫虽然口口声声要监军西北,还嚷着即日启程, 可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却掐准了时机“一病不起”了。

如此做作难免被人耻笑贪权恋栈,不过林中书为官多年, 很知道里子比面子重要, 离了京就是离开权力中枢, 只为争一口闲气很不值当。

他在朝会上不过是甩个脸子, 给皇帝和长公主点颜色看看, 谁知道玩脱了,直接惹恼了天子,好在林中书能屈能伸,耍得了大牌也认得了怂,一告病谁也拿他没辙。

林二郎倒是八风不动,哪怕父子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他还是该咋咋的,下了朝会照常去门下省办公, 面对同僚们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只是视而不见——这就是面瘫的好处了。人们爱看热闹, 见林二郎这里没有热闹可看, 只觉自讨没趣,悻悻地散了。

林珩有真才实学,又是未来驸马, 在御前一向得脸,天子没事总喜欢让他随侍伴驾,今天因为他爹的那番做作,天子连带着看他也糟心,不召他去御前侍奉了。林二郎宠辱不惊,落得清闲,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难得准时下班,酉时不到就回了林府。

进了门一下马,就有父亲院子里的下人请他过去一趟。

林珩来不及回房更衣,径直去了林甫的外书房。才走到院门口,林二郎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夹杂着女人的痛哭,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林珩一听这嗓音便知是嫡母张氏,挨打的这个自然是他的嫡兄弟林三郎了。林家十几个儿子中,原配张氏所出的只有大郎和三郎两个,两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不过他大哥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就算勾结外人算计庶弟,也不会那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今天上书弹劾长公主的周御史是林三郎的远房表亲,平日里就常巴结着他,找他下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这是他们林家窝里斗,也只他三弟这蠢物想得出来。

林甫勃然大怒不奇怪,不过偏挑这个时候打儿子,显然是打给他看的。骨肉至亲之间都耍这种心机,林珩心里腻味,微微皱了皱眉,对门口向他行礼的下人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跨进院门。

“......有这能耐怎么不去与外人斗?”这是林甫的声音,“吃里扒外的东西!”

“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你真要将他打死......才罢休么?”女人哭丧一般嚎着。

“我教训儿子,妇道人家休要置喙!”林甫高声呵斥。

话音未落,又是“啪啪”两声笞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

“好!好!索性把我们母子几个一块儿打死,让你那娼妇养的好儿子与你光宗耀祖去罢!”女人止住了哭,恨声道。

林珩听到“娼妇”两字脚步顿了顿,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拾阶而上,在门口帘子前停住脚步。

僮仆向他行了礼,赶紧进去通禀,林甫一听二儿子来了,对着屋里的三儿子道:“再有下次,我亲手打死你这孽子!还不快滚!”

不一会儿,钗斜鬓乱满面泪痕的张氏扶着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林三郎走出来,林珩朝张氏行了个礼:“见过母亲。”又对林三郎颔首:“三弟。”

林三郎露出个凶狠的表情,有心发两句狠话,又怕被父亲听见,往林二郎脚边啐了一口。张氏则用肿得桃子似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林珩不露声色,避到一边,等他们走了,这才打帘进屋,向父亲行礼。

林甫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手里还拿着笞杖,杖头上隐隐沾着血迹。

见了他,林甫脸上的怒容消了不少,把笞杖撂在一边:“二郎来了,坐罢。今日天子可曾与你说什么?”

林珩摇摇头:“回父亲的话,今日陛下未曾召我去御书房。”

林甫听了并不意外,捋了捋胡子,眉间川字纹深了一些:“今日的事是我失策了,想来天子要借机敲打一番,必会冷落你几日,你须得小心勤谨地侍奉,切不可流露出不忿之色。”

“是。”林珩恭谨答道。

林甫觑了觑儿子的冷脸,没看出什么情绪来,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三弟糊涂蠢笨又鼠目寸光,为父已经教训过了,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他毕竟年纪小,你身为兄长,莫要记恨他。”

林三郎都十九了,去岁行了加冠礼,怎么都算不上年纪小,都说林中书偏宠庶孽,已经到了昏庸的地步,可林二郎明白,他真正看重的还是那两个出身高贵的嫡子,哪怕他们再没出息,闯再大的祸事,也有父亲兜着,而他得到的所谓宠爱则是沙子堆起来的,看着像回事,实则一个浪头打来便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林珩还是顺从地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林甫点点头,抚了抚腰间玉带,眯缝着眼睛,半晌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风吹帘子的细响,林珩端端正正地踞坐在席子上,脊背微微僵硬,他从小和父亲独处便觉紧张,长大成人后仍旧不自在。

“你和长公主多久没有往来了?”林甫终于开了口。

林珩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不过表明了父亲不满的态度,他低下头,并未作答。

林甫摩挲了一下手背,继续道:“长公主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冷着点她是对的,轻易得到的东西没人稀罕,不过也不可做得太过,须有张有弛,便如弈棋。你与长公主不是一般夫妻,多了一重君臣得身份,不可任性而为,须得多花些心思。荀子长的事,就当长个教训。”

林珩微微咬了咬唇,旋即松开,欠了欠身,平静地答道:“是。”

林甫与他随口聊了几句朝局,末了揉揉眉头道:“再过两旬便是你阿娘的忌辰,我们父子一块儿去看看她。”

林珩眼神一暗:“有劳父亲惦念。”

林甫嗤笑一声,站起身拍拍儿子的肩头:“与阿耶这么生分做什么?咱们也很久没去打猎了,到时候提早些去,在庄子里住上两日。”

林珩生母的坟墓在南郊小罗山中,每年忌日林甫都会带着他去坟上看看,顺便骑马打猎,算是他们父子俩难得的亲子时光,那一两日,林甫便像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不过如今林二郎已经不像幼时那么期盼了。

林珩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太阳已经西沉,他换了身胡服,提着剑走到后园竹林中,舞了一套剑,把一丛竹子劈砍得七零八落,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胸中却仍旧堵得慌。

回到房中,沐浴更衣收拾完毕,书僮白羽捧了个木匣进来,觑着主人的脸色,不敢贸然开口。

林珩扫一眼匣子便看到了熟悉的印记:“是长乐长公主府?什么时候送来的?”

“回禀郎君,是晌午送来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道,每次长公主府有书简送来,他们家郎君的脸色便要差几分,连累他们下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今日闹出这档子事,只怕他心里更不爽利。

林二郎从不拿下人出气,但不怒自威,天生就是个大功率人肉制冷机,下人们都怵他。

林珩接过匣子,打开盖子,取出书简一看,里面是一封帖子,长公主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林珩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之色,叫白羽研墨,随手抽了张素笺,笔走龙蛇地写了封回函,用匣子封了,交给白羽:“明日一早送去长公主府。”

董晓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会儿梦见僵尸美少年拎着只断臂,用哀怨的眼神望她,一会儿梦见芈无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会儿又梦见回到了修梵寺,荀面首剃了光头穿着袈裟,怀里抱着条烂木头,笑嘻嘻地叫卖:“门槛,门槛,捐门槛咯——施主,捐条门槛吧?看看这条门槛,多新鲜,刚捞上来的。”

董晓悦定睛一看,只见他那哪是门槛,分明是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又惊又骇,突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不知何时被拦腰斩断,下半截不见踪影,地上一滩血。

她一身冷汗地吓醒过来,才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蹬下了床,难怪觉得冷。

董晓悦坐起身,擦擦脑门上的汗,无力地靠在隐囊上,叫来侍女红靺鞨问道:“林府有回复吗?”

红靺鞨答道:“清早就送来了,收在书房,奴婢这就去取。”心里暗暗叹息,长公主殿下还是看重林驸马,荀公子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不一会儿回书取来,董晓悦扫了一眼那笔龙飞凤舞的行草,仿佛一个睁眼瞎,便让侍女读。

这封回书写得冠冕堂皇有礼有节,不过拒绝的意思明白无误——林驸马白天要去宫里办差,回府要在父亲床前侍疾尽孝,实在挤不出时间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董晓悦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叫侍女把信收回匣子里放好,人家不愿意见,她总不好找上门去,只好想别的法子。

她一边想一边起身,冷不丁看到案上豆青瓷瓶里插着一支白茶花,枝形很美,花只有两朵,一朵将开未开,一朵还是骨朵,花瓣接近花蒂处微微泛着淡青,衬着油亮的深绿叶片,绿意盎然。

花瓶底下压着张粉青笺纸,露出一个角。

董晓悦起身走过去,抽出三折笺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风流洒脱的小楷:“不堪持赠君。”

碧琉璃笑着道:“是荀公子送来的。”

董晓悦用指尖抚了抚叶片,心尖像有微风拂过,忍不住微笑起来:“拿我的东西送我,惠而不费,白给他做人情。”

红靺鞨手里还捧着林驸马的信匣,不过心已经完全偏到了面首那边,插嘴道:“殿下,话不是这么说,荀公子大清早的走了小半个时辰,从长留馆一直走到这儿,来时天还未亮,花叶上还带着露珠呢,单这份情谊,不比一枝花可贵多了?”

露水早就干了,董晓悦有些遗憾,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笺纸,撇撇嘴:“嘁,牙都酸倒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第57章 相见

董晓悦对着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支男人送的花傻笑了一会儿, 把那封酸叽叽的小笺翻开,瞟一眼,合上, 再翻开……如此反复了几遍, 恍然发觉侍女们笑得意味深长,这才敛去笑容, 故作不在意地把笺纸往奁盒里一塞。

在花园用过午膳, 天色忽然阴下来, 不一会儿浓云密布, 春雷滚滚, 起了风,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得急,却迟迟不见收,反而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

眼看着快到宫中下值的时辰,董晓悦越发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望着斜密的雨丝,毫无道理地埋怨:“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殊不知侍女们个个火眼金睛, 把长公主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红靺鞨和碧琉璃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对董晓悦道:“殿下,荀公子早上出门时似乎未带雨具,雨下得这么大, 回来该淋湿了。”

董晓悦被她道破心事,恼羞成怒道:“淋湿就淋湿呗,胳膊肘朝外拐,姓荀的给你们发月俸么?”

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都吃吃地笑,董晓悦气结,她的威势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刚入梦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这才几天,就跟她没大没小嘻嘻哈哈上了。

要知道她曾经是威风凛凛的日天王陛下,超级凶的!

碧琉璃凑上前来:“殿下,那就不用派车去接荀公子了?”

“……”董晓悦努努嘴,“行了行了,要派就派,哪儿那么多废话!找辆没徽记的轻车,带上伞、蓑衣、斗笠和木屐之类的……”

她那日进宫特地去门下省附近看了一眼,记得从门下省所在的延英殿到门口需要走过挺长一段没有廊庑和甬道的路,没遮没挡的,一想荀延出来肯定得淋湿,便又道:“再煮点热姜汤装一罐子,用小褥子包了带车里……你们笑什么?不许笑!荀公子是贵客,要是在咱们这儿感染了风寒很麻烦知道吗?”

侍女们嘻嘻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马车、雨具和姜汤都备好了,长公主临时又改了主意:“在家待着也无聊,再安排一辆车,我也出去转一圈解解闷。”

董晓悦特地让挑了辆不显眼的轻车,穿了身侍女的衣服,随身带着幂篱。毕竟是去宫城,人多眼杂,大张旗鼓的被人认出来总是个麻烦。

董晓悦出门只带了碧琉璃一个侍女,主仆俩坐一辆车,另一辆空车留给荀延。

车停在宫城外,舆人下了车,向守门侍卫呈上名刺和令信,侍卫一看是长公主府的车马,立即就放行了。

这时将近酉时,正是宫中各部省下班的时间。

董晓悦微服出行,当然不能搞特殊化。舆人按宫中的规矩把车停在延英殿外专供官员们停放车马的地方。

来接主人的奴仆可以下车在旁边廊庑下歇息,董晓悦和碧琉璃仍旧坐在车上等。

他们到得算早,陆陆续续有别家的车马和奴仆来到,空气里弥漫起牲畜和湿土的腥气,实在不太美好。

主仆俩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碧琉璃小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在这儿等,您先回府罢?”

董晓悦把车帷撩开一条缝朝外望,已经有下值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反正也等不了多久,这里太闷了,我们下车等吧。”

下了车,他们不敢人群扎堆的廊庑下去,离得远远的,撑着伞在雨里站着。

董晓悦一身侍女装束,伞沿前倾,低低遮住了大半边脸,经过的人只当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并不多看一眼。

谁知道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马车来来走走,只剩下为数不多几辆,还是没见荀延出来。

“殿下,荀公子别是与我们走岔了吧?”碧琉璃问。

“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怎么会错过呢?”何况荀子长生得玉树临风,气质又风骚,在人堆里别提多扎眼,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正说着,碧琉璃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叫起来:“那不是么?”

董晓悦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雨幕只见一个穿着玉色深衣头戴黑漆笼冠的男人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和荀延差不多,不过步伐沉稳身姿内敛,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和荀子长那种吊儿郎当的狐媚子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胳膊好好地垂在身侧,没有吊在脖子上。

天色渐暗,视线又被雨阻隔,董晓悦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可是那身架和气势莫名熟悉。

果然,没等她开口,碧琉璃又道:“啊呀,认错了,那不是林驸……林家公子么?他在这儿做什么?”

“哦!”她平常总是驸马驸马地叫着,她都忘了林二郎的正经官职了,“瞧奴婢这记性,林公子是四品门下侍郎,自然也是在延英殿办公了。”

董晓悦也是此刻听她说了才知道。

下帖子约不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刚巧遇上,她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机会,对碧琉璃道:“我去找林公子说几句话,你留心着荀公子。”

说完也不打伞,从碧琉璃手里拿了斗笠往头上一扣,便朝林二郎走过去。

碧琉璃恍然大悟,长公主哪里是给面首送伞,根本是找个借口来堵驸马!不免为荀公子掬一把同情的泪——亏他今早还巴巴地折了花送来,都是白费功夫,长公主一颗心牢牢拴在驸马身上,有什么法子?

林珩方才远远的便留意到站在雨中的女子,她身着薄红衫子,翠色裙裳,在阴雨笼罩的黯淡天地中甚是鲜明,使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接着他便看见那人戴上斗笠,疾步朝他走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窈窕修长的身影似乎有几分熟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随即展平。

来人已经到了跟前,与他相距四五步。这么近的距离,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冷淡疏离又尊卑分明,一如他们每一次相见。

“林公子……”长公主扶了扶斗笠,目光从他脸上滑过去,似乎想把他看个分明。又不好意思停留太久。

他敏感地察觉,那眼神有些不一样——以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三分痴迷,三分自矜,三分垂怜,还有一分小心掩藏的不屑一顾。而今天的这双眼睛里,似乎大半是权衡和审视,还有些好奇——仿佛他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微微一哂,这变化因何而起,实在是显而易见。

董晓悦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能被长公主从小惦记到大,皮相自然不会差,不过有荀延这个行业标杆杵着,这林驸马就只能屈居第二梯队了。

他眉如墨裁,不过裁得太规矩,欠一分写意风流;眼如寒星,只是少了眼尾那一勾,便输了点韵致;鼻梁挺是挺,鼻翼略厚,不够秀气;上嘴唇太厚,下嘴唇太薄,比例略微失调;耳朵也太大了一点……

董晓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总是不知不觉把燕王殿下当作颜值标尺,须得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才合她的心意。

林驸马颜值不够气质来凑,董晓悦不得不承认,他周身那种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气场,对特定人群来说很有吸引力。

“我看世人皆傻逼”的眼神也确实很有几分燕王殿下的影子,从他身上,她也感觉到了梁玄的气息。

董晓悦拧着眉头发怔,不说话,又挡着去路,苦了林驸马淋了一身的雨,只好暂且放下冰山雪莲的偶像包袱,主动开口:“长公主殿下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啊?哦!”董晓悦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挺容易引起误会,她也不好澄清,想了想道,“我就是想跟林公子道个歉,今□□会上的事连累了林公子。”

林珩挑挑眉,冷冷道:“殿下不必自责,在下并不介怀。”

董晓悦再迟钝也看出他不待见自己,还有点情绪——当然,大婚前被绿,没点情绪才不正常。

董小姐感觉自己有义务解释一下她和荀延是清白的,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实际上不怎么清白。

她只好避重就轻:“荀公子只是暂住几天,赁好房子就搬走了,他不是我那什么……”

“长公主殿下,在下无需知道您与荀公子是何种交情,”林珩打断她,话说出口才发现这么说倒像是吃醋负气,故意说反话,自嘲地一笑,抿了抿唇:“殿下不必多虑,在下很清楚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