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他们林家, 粥虽然不少,架不住僧实在太多。

林家诸人,上至林甫,下至奴仆,除了他本人以外,每个人提起长公主都仿佛她是一座金矿,一道进身之阶,谁都想借着这桩婚事分润分润。

回想起来, 起初他在宫中见到长乐公主, 只当她是个寻常女童, 并无好恶, 正是因了林家上下这种态度,才对这亲事心生反感,连带着对公主也恨屋及乌起来。

然而他姓林, 一饮一啄都是林家的,父兄沽名钓誉,他又如何与他们撇清?

他因为出身的缘故,一直格外敏感,荀延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正戳中他的软肋。

“林兄别误会,”荀子长懒懒地一笑,“在下自然知道林兄高标自持,不是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之辈,想来不会将尚主视作进身之阶。”

林珩知道必有什么陷阱在后面等着,一言不发,狐疑地盯着他。

“只是,恕在下直言,长公主驸马这一重身份的好处,林兄也是实实在在地享了十年。”

林珩脸色变了变,翕了翕嘴,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林兄无须介怀,靠长公主或是靠父祖,并无什么不同,你我衣食无忧,又能入朝为官,都是乘了身份之便,”荀延瞥了眼他的脸色,笑了笑,“难道林兄觉得靠祖荫更光彩些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下听闻,当年令尊与先帝为殿下与林兄定下婚事时,林兄颇有微词,只是父命难为,”荀延抚了抚吊着的手肘,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姻缘最是勉强不得,否则成了婚也不过为世间添一对怨耦。”

林珩冷冷一笑:“这是殿下与我的事,不劳荀兄费心。”

荀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看透世事的睿智,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地道:“林兄,你方才说在下喜欢争抢,依在下之见,喜欢争抢的是你才对。我不与你虚与委蛇,殿下及笄便与你定下亲事,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你若是想娶,这十年中哪一日不能娶?你为何事到如今才对她上心起来?林兄是聪明人,想来不用在下道破。”

他说着捡起身旁的卷轴,站起身行了个礼:“请恕下官先告辞了。”

“荀子长,”林珩在背后说道,“你别忘了,与殿下有婚约的是我。”

荀延回过头飞了他一眼,嘴角一勾,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把林二郎气得差点仰倒。

待他走远,林珩懊恼地揉了揉额角,他自认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一见荀子长便气急败坏,像个黄口小儿似地逞起口舌之快——嘴皮子还比不上人家利索。

难道真如他所说那样,是叫他激起了好胜之心?林二郎以为自己断断不会如此肤浅,可是他又的的确确是在昨天见了长公主之后才生出这些莫可名状的心思,不是因为荀子长的事又是因为什么……

林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一阵门帘响动的声音把他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林珩抬起眼,是他的下属,给事中金三郎。

金三郎是金家庶子,以为同样头顶着一个庶字,便与长官有了某种别样的革命情谊,自诩为林二郎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金给事有何事?”林珩面无表情地问道,他鄙薄此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平日便不屑与之为伍,此时心情不佳,更不耐烦敷衍。

金三郎躬着背行了个礼,做张做致地往帘子外面张望一眼,一脸鄙夷:“荀家竖子,不过借面吊丧之辈,竟敢与您争锋,真是不自量力!待下官给他点颜色瞧瞧!”

林二郎听见旁人诋毁荀延,自然是有些快意的,然而他十分看不上金三郎,这快意便让他感到羞耻,越发跟自己过不去。

他暗暗冷笑,心道你要有那借面吊丧的荀子长一半才情,也不至于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向我点头哈腰。

这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过林珩不希望属下打着自己的旗号找荀延晦气。他是真的孤高,并非沽名钓誉,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想想都觉污秽不堪。

林珩淡淡地道:“昨日金兄叫荀给事写的那篇祭天祝文我看过了,格高旨远,气象宏阔,才情实在我等之上,怎么会是徒有其表之辈?”

金三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磨着后槽牙,心里骂道,这竖子,仗着自己攀上了长公主府,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人得志。

那篇祝文本是他的任务,昨日他和几个党羽故意欺负荀子长初来乍到,把要撰写的文稿,要审阅的各州奏章,一股脑地推给荀延,自己呼朋引类地去妓馆喝花酒。

这么做一举两得,也是为了卖长官一个好,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林二郎非但不领情,还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一番,倒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越想越不忿,把林珩一起记恨上了,心说你有本事别落我手里!

林珩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书案,收拾收拾文卷,打道回府。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林二郎换下衣裳,端坐在案前看了会儿书,却发现半天一行字都没有看进去,无奈地捏捏眉心,叫来白羽,小声问道:“阿筝那边可有消息?”

白羽摇摇头:“上月到了江州托寄了一封书函报平安,此后便没有音信了,想是在江州各地寻访秦妪下落。”

秦妪是他生母的侍婢,在世的人中间唯一知道他母亲去世真相而又可能告诉他的人。

听说没有消息,林二郎不觉得意外,千里寻人,不啻于大海捞针,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也许那些陈年旧事应该就此深埋在尘土里,纵有什么也不该翻出来重见天日,如此他们便可以假装看不见隔阂,继续父慈子孝地过下去。

只是他心有不甘,查了这么多年,这事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等阿筝从江州回来再做计较罢。”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今日有什么消息么?”

白羽一脸懵懂:“郎君说的是哪种消息?”

林二郎斜了他一眼,这书僮机灵起来十分机灵,傻起来也非同凡响。

他只好提示一下:“永和里。”

“哦!”白羽恍然大悟,永和里是长公主府所在的里坊。

郎君什么时候关心起永和里的消息了?白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答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感染风寒抱恙。”

林珩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本来就坐得端正,这样一来越发紧绷僵直:“严重么?”

“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劳动了太医院院正,大约是病得不轻罢。”

“哦。”林珩垂下眼皮。

白羽还在恭候下文,等了半天没等到,林二郎兀自埋头看起书来,他只好小心问道:“郎君,您有什么示下么?”

林珩犹豫了片刻,摇摇头:“你退下罢。”

又指了指换下的衣裳:“这身衣裳拿去洗了收起来吧,我不穿了。”

白羽纳闷,这不久前新裁的衣裳,昨日才拿回来的,刺绣的花样子还是郎君自己画的呢,怎么就不穿了?不过他觑着主人脸色,直觉不能多问,便应了一声,抱着衣裳出去了。

林珩蹙了蹙眉,如果不是荀子长今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登门探望一下,至少也遣个人送些药材,问候一下长公主的健康。

可正因为有了那番话,林珩怀疑自己只是争强好胜罢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何必跳梁小丑似地献殷勤,徒增笑柄。

“病得不轻”的长公主,刚吃完清汤寡水的晚饭,嘴里快淡出鸟儿来了。

太医一声令下要忌口,下人们不敢大意,两顿饭一丝荤腥也不见。

董晓悦下午睡了一觉,烧已经退了。睡觉时出了汗,身上黏得难受,她爬起来强烈要求沐浴,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塞回被子里,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让她提前享受vip月子待遇。

荀延来时,见到的便是她披头散发,裹成个大蚕蛹歪在床上打盹的衰样。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都默认了荀公子是主人的入幕之宾,也没人拦一下。

董晓悦是闲着无聊才睡过去的,不一会儿便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榻边坐着个人,和方才梦里的面影重合,令她有点找不着北。

“殿下好些了么?”荀延伸出手,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倒是不烫了。”

董晓悦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红了脸,缩回被子里,偷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把脑袋探出来,伸出一只手扒拉了两下头发,算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第61章 决定

荀面首一来, 侍女们都远远地退到了屏风后面,很有眼色地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董小姐毕竟不是古代人,没太多男女大防的意识。

“今天回来得倒早, ”董晓悦坐起身, 靠在床头,瓮声说道, 一边打量着身穿新衣的男人, 目光里流露出赞许, “衣裳挺合身的嘛。”

“那是自然, ”荀子长眼神暧昧, “殿下清楚我的尺寸。”

“……”董小姐毫无悬念地想歪了,因为感冒而绯红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她欲盖弥彰地用被子遮住口鼻,“你离我远点,别过给你。”

荀延嗯了一声,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了。

董晓悦鼻子堵着, 他来这么一出, 简直喘不过气来。

荀延却只是端起床边的茶碗递过去。

董晓悦伸手去接, 荀延把碗一收:“手放回被子里, 一会儿又该着凉了。”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好红着脸就着他手喝了。

温热的茶汤入喉,整个人都熨贴起来。

荀延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 又摸了摸她头顶,替她顺了两下头发。

董晓悦从萝莉时期开始就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高,向来是她摸人家的脑袋,鲜有被摸的时候。大约因为在病中,人比平时脆弱柔软,竟然感觉十分不错。

荀子长正要收回手,董晓悦一伸脖子,把脑袋凑到他手底下。他弯起眉眼,又捋了几下,把她睡毛糙的头发顺得油光水滑,像匹黑亮的缎子。

还是长发好啊,荀延心道,随即觉得莫名其妙,这念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失神地揉了揉太阳穴,感到脑袋发胀,心里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刚想去捕捉,那些念头却像游鱼一样溜走了。

董晓悦见他神色恍惚,脸色发白,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会这么快就传染上感冒了吧。

荀延回过神来,浅笑道:“无碍,大约是有点累了。”

“官署里还好吗?”董晓悦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没人难为你吧?”

“有啊,林侍郎欺负我,殿下要帮我出头吗?”荀延嬉皮笑脸地道。

“……他怎么欺负你了?”董晓悦看他笑得狐狸似的,想起一脸老实相的林二郎,总觉得荀延才是欺负人那个。

“他说殿下是他的。”

“……”说的不是这种欺负好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起林驸马,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气氛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人都像是上了弦,忽然紧绷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荀延先松弛下来,扯开话题;“殿下躺了一天闷了罢?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说着走到她床边矮架前,随手抽了一卷帛书展开,迅速扫了一眼:“是志怪故事,殿下听了夜里独自一人睡得着么?”

董晓悦一个不字没来得及出口,他又接上一句:“睡不着便召在下侍寝,不用见外。”

“……”神特么不用见外!

“不逗殿下玩了。”荀延又笑,他的内眼角尖,笑得一深,便像两弯新月。

董晓悦面上气鼓鼓的,其实忍不住偷眼看他。

荀延避过脸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读起来:“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

董小姐的文言文师从体育老师,听着听着便如坠云雾,眼皮开始发沉。

但是荀子长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十分好听,她舍不得就这么睡着,愣是强打着精神听他读了两则,实在困得不行,在他舒缓轻柔的读书声中睡了过去。

荀延听她呼吸变沉,又读了一则,等她睡熟了,这才放下书卷,替她掖了掖被角,捋开她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

自此以后,荀延每日下了值,不管早晚,只要她没睡,就过来坐坐,陪她说说话,或是为她读书解闷,董晓悦为自己的消极怠工感到不安,内心深处又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恨不得躺个一年半载。

可惜她得的只是感冒,不过十来天就好透了。

一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

上巳节当日,皇后照例要在宫中设宴,三宫六院和京都贵家女眷齐聚华林苑,曲水流觞,祓禊祈福。自然也不能少了诸位皇室公主和宗室女。

董晓悦病了一程子,皇后嫂子自己坐着月子还不忘每日差内侍来问候,珍贵的药材成箱成箱地往她府里抬,病好了于情于理都该进宫谢谢人家。

正巧赶上节日,董晓悦一到早便带上给侄子侄女们的礼物入宫去了。

皇后比长乐长公主只大了一岁,已经是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的娘。皇帝与她情谊深厚,后宫总共没几个人,自己过得顺遂,便有闲心兼济旁人,尤其是这个情路坎坷的小姑子。

等人一到,皇后立即将她请进寝殿,迫不及待地要开导她。

皇后刚出月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周身笼罩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姑嫂两人见了面,入座寒暄一番,皇后便寻机切入正题:“听你阿兄说,前日朝会,林中书出席了。”

董晓悦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挑挑眉,讥诮道:“他总算舍得痊愈了?”

皇后促狭地闪了闪眼睛,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拿手指点点她额头:“你啊你!得了场风寒,下巴尖了,嘴也利了。”

谁都知道林甫这场病是因何而起的,董晓悦对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加戏的便宜公公可没什么好感。

皇后笑够了,敛容道:“毕竟是长辈,日后成了婚,可千万别带出来,叫人说一句以势压人倒罢了,为此伤了夫妻情谊却是不值当。”

董晓悦听出来了,她嫂子必定是受了皇帝哥哥的请托,来探她的口风呢!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皇后没得个准主意,回头不好交代,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下了朝,林中书私下里去向你阿兄请罪,还特地提了你和他家二郎的亲事。这事他虽有错,可我们家也不算毫无过失……”

董晓悦面露愧色,这件事其实还是她做得不地道。

“林中书是国之股肱,社稷之栋梁,他已经认了错,他们林家也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必不敢轻忽你。依你阿兄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你还对林二郎有意,便再择个良辰吉日,早些完婚罢……”

皇后边说边留意小姑子的神色,见她郁郁的并无喜色,着实忧心,“若你不想嫁他了,也尽快作个决断,林氏与荀氏都不是一般门户,如此拖下去,越发不好收场了。”

董晓悦心里明白,如果林甫犟着不肯低头,这么拖着也无可厚非,可林家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不依不饶的便有些欺负人了。

这不是一个君主极权的时代,林氏这样的高门不能小觑。

皇后的话像一盆冷水,给她醒了醒神。

董晓悦沉吟片刻道:“阿嫂,我知道了,最多三日,我必定给阿兄和您一个答复。”

皇后掩着心口,如释重负:“这就好。”

旋即又关切道:“阿月,你我情同姊妹,阿嫂多言一句,那位荀公子……还在你府上么?”

全京城都知道荀子长住在长公主府,她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不过是不方便直说,旁敲侧击地劝她。

“荀公子只是与家里赌气才暂住几日,”董晓悦抿抿唇,喉咙里有些发涩,“我会尽快叫他回去的。”

皇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你能想明白就好,荀家不比别家,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你府上,总是说不过去的。”

董晓悦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且不说要不要嫁林驸马,反正她和荀延是不可能的——她是来过关救人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她把生病当借口自欺欺人,沉溺在荀面首的温柔乡里,对自己、对燕王殿下都是不负责任。

这对荀延也不公平,哪怕他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影。

对荀子长,董晓悦是有私心的,她尽力想找出他和燕王殿下之间的联系,却始终只有那点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的个性和梁玄南辕北辙,身上也没有灵物之类的线索——而感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董晓悦一整天心不在焉,宴会上一直在走神,说起来也玄乎,流水和鹤觞像是有灵性似的,屡屡飘到她面前,她心事重重,端起酒觞便一饮而尽,自己都不知喝了几杯,日暮被侍女扶上马车时,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回到公主府,董晓悦径直去了长留馆,她长年累月生活在kpi的鞭笞下,行动力十分强悍。

上巳节官员们也休假,贵游子弟都去水边流觞祓禊,荀延在寺庙里修行多年,习惯了清净,不爱往人堆里挤,索性宅在院子里看闲书。

董晓悦一身酒气地闯进长留馆时,他刚沐浴完,正歪在廊下竹榻上,喝茶赏花,顺便晾头发。

最后一抹余晖流连不去,为他镀上了一层靡丽又伤感的颜色。

董晓悦突然卡壳,就像写好的程序突然出了bug。

“这么早回来了?”他见了她很惊喜,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殿下喝了多少酒?”

董晓悦强行给自己打上一个补丁:“荀公子,永年里有栋合适的宅子出赁,明日让陈伯带你去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尽快搬进去吧。”

第62章 撇清

荀延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笑影僵在脸上,像是忘了南迁的候鸟,被不期而至的冰雪封冻, 仍旧是展翅欲飞的模样。

他试着张了张嘴, 又合上,如簧巧舌仿佛锈在了口中, 半晌才发出声音:“怎么了?”又干又涩, 像在砂纸上磨过。

董晓悦像挨了一闷棍, 五脏六腑都震了震, 从竹里馆误打误撞的邂逅开始, 荀子长一直是游刃有余的那个,无论是卖惨还是扮可怜,都是胸有成竹的以退为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张皇失措的时候,直到此刻。

董晓悦恨不得把说出口的话捡起来吃下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

这时候他不卖惨了,非但不扮可怜,反而极力掩饰。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轻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殿下是不是醉了?”

董晓悦转过身让侍女们退下,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理智安然无恙, 直到他们走出了院子, 关上了院门,这才轻声说:“我没醉。”

“是今日入宫有人说了什么?”荀延眼中倏地燃起光。真是一叶障目,他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同类, 以为她洒脱自如,不畏人言,可人身在世,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全然不受羁縻,何况世俗对女子总是格外苛刻。

他觉得周身凝固般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温,不等她回答,体贴地道:“是我虑事不周,明日我就搬出去,殿下不必替我赁宅子,免得又有人借题发挥,我去建平里寻家客舍住。”

建平里距离长公主府最近,他去那儿住,自然是图个往来方便。

董晓悦知道他是会错了意,硬了硬心肠道:“荀公子,我们今后还是别见面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