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一个小厮不至于拿他怎么样, 省去点麻烦和口舌也是好的, 不然说不定没几天就能传出知府中邪的新闻来。

杜蘅立即编了一套话, 如此这般地教给她。

她突然想到件要紧事:“对了, 你阿娘呢?”

杜蘅脸色有些古怪,撩起眼皮看看她:“我阿娘在京城侍奉二老,没到蜀州来。”

董晓悦松了一口气, 她能支开贴身伺候的小厮,总不能一直躲着太太,这种事情瞒得了谁都瞒不了枕边人。

正说着话,一个着青布衣裳作下人打扮的清俊少年走入院中,对董晓悦和杜蘅分别行礼:“奴婢见过郎君,小郎君。”

杜蘅对他微微颔首,董晓悦见来人生得唇红齿白,不由多看了一眼。

一旁的杜蘅咳嗽了两声,董晓悦这才想起来,按他们俩商量好的说辞,对那小厮道:“再过两个月是孙尚书寿辰,你和阿福一起替我去京城走一遭,务必把寿礼稳妥地送到。”

那小厮有些意外,不过主人怎么吩咐轮不到他们下人置喙,只道:“奴婢不在时,叫阿客来郎君跟前侍奉?”

董晓悦觑了一眼杜蘅的脸色,对那小厮道:“不须你操心,我这里自有安排。”

小厮觉得今日的郎君和小郎君都古里古怪的,也不想久留,领了命便打算走,旋即想起来还有件事未曾禀报:“郎君,方才吴典史叫人带信来,前日洪阳县那件凶案的嫌犯沈氏已经押解到司狱司,随时可以提审。”

董晓悦听了这话不由精神一振,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笑着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这回去京城送寿礼小心行事,回来我重重有赏。”

打发走了小厮,董晓悦随口对杜蘅道:“这孩子不错,口齿伶俐,说话有条理,长得也挺不错。”

杜蘅轻哼一声,讥诮道:“可不是,他自小在我阿耶跟前侍奉笔墨,识的字可比你多多了。”

董晓悦从他的态度里品出了一丝酸意,前后一联系,不由茅塞顿开,这哪里是怕她穿帮,明摆着是怕她和那小厮朝夕相处。

虽然觉得好笑,可她心里还是一丝丝地沁出甜来,仗着体型的优势,把一条胳膊搭在杜蘅肩上:“放心,阿耶就你一个儿子。”

杜蘅哼了一声把她胳膊从肩头掸落,径直往院子外面走:“沈氏已经到了府署了,还不快些去审案?”

董晓悦和杜蘅先去府署查阅了洪阳县呈送来的案卷,先抽出仵作的验尸报告看了,那李家三口都是死于利器之下,现场十分血腥,现场并没有丢失多少财物,只有商人妻子的奁盒里少了七八件金玉首饰,与其说是为了劫财,倒更像是为了伪造劫财的假象。

案卷里还有一份沈氏签字画押的具结书,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不过具结书写得十分模糊笼统。

董晓悦收起案卷对杜蘅道:“咱们先去牢里看看沈氏,不知是不是屈打成招的。”

洪阳县距州府约有上百里,沈氏一个弱女子,戴着枷锁跋涉过来,可以想见有多辛苦,而且她在县衙已受过审问,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这些缘故,董晓悦在见到人之前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沈氏的模样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州府的地牢倒是不像影视剧里那样阴森恐怖,不过光线幽暗,潮湿阴冷,散发着一股稻草发霉的气味。

沈氏未经审理,羁押在嫌犯专属的区域。

董晓悦借着提灯昏暗摇曳的光线往牢房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头低低地埋在膝盖处,看不清面容。

董晓悦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方才挥挥手,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听到门上铁链的声音,沈氏总算有了点动静,不过没抬起头,反而往墙角里缩了缩,像是要把整个人嵌进砖石里去。

董晓悦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候命就行了。”

待狱卒离开,董晓悦和杜蘅方才走进牢房里。

“沈娘子……”董晓悦轻声道。

瑟缩成一团的女人一颤,随即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那张脸,董晓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被高低不平的地砖绊了一下,要不是孝顺的儿子及时扶住他,恐怕得摔个屁墩。

沈氏的那张脸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脸颊高高肿起,眼眶乌紫,眼睛肿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嘴唇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也不知是什么利器划出来的。

董晓悦逼自己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转开了目光,即使不认识那无头女鬼,看到同类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对待也足以令人愤怒了。

这还只是脸上的伤,天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伤。

“沈娘子,你别怕,我是本州知府,你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我。”董晓悦义愤填膺道,别说她现在只不过是个嫌犯,就算是真凶也不该这么刑讯逼供啊!

沈氏听了这话缓缓地拖动双腿,用手把身子支撑起来。

董晓悦起初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直到见她把腿往后收,整个人往前倾,她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对她下跪。

“犯妇沈氏叩见府君,小郎君……”沈氏用嘶哑的声音道。

董晓悦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你受了伤就别行礼了,是不是县令严刑逼供把你打成这样?你放心告诉我,他不能奈何你。”

沈氏摇摇头:“有劳府君垂问,知县并未屈打犯妇。”

董晓悦不明就里地看看杜蘅:“难道是差役打的?”

沈氏仍是连连摇头。

董晓悦不知她在担心什么,姑且把此话不提,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得好好审问审问押解她到此的官差。

“我方才看了案卷,你供认杀害李三春及其妻室陆氏,长子李德林,是不是?”董晓悦问道。

沈氏答道:“启禀府君,确有其事,李三春一家三口是犯妇所杀。”

董晓悦皱着眉头道:“你是怎么杀的?什么时辰杀的?先杀的是谁?再杀的是谁?用的什么凶器?”

沈氏抿了抿嘴,不回答董晓悦的问题,只是车轱辘一般来回道:“李三春一家三口是犯妇所杀,恳请府君治罪。”

董晓悦见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得叹了口气,对杜蘅道:“我们先出去罢。”

第91章 疑点

董晓悦和杜蘅出了牢房, 先找了个衙差,让把押解嫌犯沈氏到州府的洪阳县官差找来。

两名官差此时还在客舍里,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洪阳县, 就被带到了府署。

那两人一个瘦高, 一个矮胖,都长得歪瓜裂枣。

董晓悦本来就为沈氏身上的伤恼火, 一见那两个官差如此其貌不扬, 火气越发大了。

没找着惊堂木, 把块大理石镇纸重重往案上一拍, 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吓得那两个差人肝胆俱裂,忙不迭地磕头。

“说,嫌犯沈氏可是你们打伤的?”

那瘦高的差人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开口,矮胖的喊起冤来:“小人冤枉啊,请府君明鉴!”

“那她的伤哪来的?快快从实招来!不然休怪本官大刑伺候!”董晓悦吹胡子瞪眼睛,她此时体积庞大,作威作福起来颇有威慑力。

杜蘅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退到墙边, 假装自己是朵壁花。

连那矮胖的差人都打起寒颤来:“启……启禀府君, 那沈娘子……不不不, 那犯妇沈氏真不是小的两人打伤的, 小的们上路的时候她已经是这副形状,小的们见她着实可怜,一路上都……都都没为难她。”

那瘦高个也恢复了些神智, 连连点头。

“哦?”董晓悦捋捋美髯,“不是你们打的,那一定是高县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两个差人闻言心虚地对视一眼,那瘦高个首先回过神来:“回禀府君,高县令不曾屈打过嫌犯沈氏,府君明鉴,明鉴。”

“当真没有?”董晓悦冷笑道,“哼,要是让本官鉴出来你们在说谎……”

“小的不敢……不敢……”矮胖差人眼珠子乱转。

那瘦高个却是个老实胚子,被董晓悦一唬,脸上汗如雨下,不住地抬袖子揩抹。

董晓悦便知道该从哪儿突破,对那矮胖差人喝道:“你闭嘴,让他说。”

瘦高个登时仆倒在地上:“府……府君饶命……”

“我问你,”董晓悦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如实回答我就不追究你。”

“是……是……”瘦高个点头如捣蒜。

“你说说看,高县令审那沈氏的时候可有动刑?”

瘦高个抹了把脸,咂咂嘴,心一横:“回……回府君的话,有……”

“哦?怎么打的?打了几下?”

“回府君的话……上……上了一次夹棍……”

董晓悦愤怒地一拍桌案:“这还不叫屈打成招!”

两个差人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不过在他们看来上一次夹棍还真算不上屈打成招。

董晓悦把两人骂了一顿打发走了。

“那官差怂得要命,应该不会作假,看来沈氏脸上和身上那些伤真的不是县令屈打出来的。”董晓悦叹了口气。

不是县令打的,那就是在李家受的虐待,杜蘅也觉得心里有点堵,只点点头道:“再去仔细看看案宗罢。”

两人便回到司狱司,又把案宗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

李家三口是被利器割喉死的,两个男人的身体相对完整,只是被割去x器,根据仵作的验尸报告,还是死了之后割的。

李三春的妻子陆氏就比较悲催,她被剜去双目,拔了舌头,削去双耳和鼻尖,剁去十指,还都是活着的时候进行的。

根据案宗记载,一家三口半夜死在正院的卧房内。

最后一个被杀的应当是陆氏,时间是丑时三刻前后,仆人听到惨叫赶到现场,见夫妇俩倒在血泊中,男主人已经咽气,而陆氏那时还没死透。

现场找到一把沾满血的锋利柴刀,因劈砍骨头卷了刃,仵作比对过刀刃缺口和尸体上的伤痕,能对得上,应该就是凶器了。

两人刚才急着去地牢里见沈氏,只是把案情匆匆浏览了一遍,很多细节都没看仔细,只是隐约感到有诸多疑点,此时细细想来,才明白哪里不对劲。

“阿蘅,你怎么看?”董晓悦问杜蘅,问完自己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杜蘅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虽然他很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不得不说那张脸配上娇俏的表情,着实有碍观瞻。

他默默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道:“用作凶器的柴刀是李家之物,若那凶犯是外人,便是临时起意,可看这三具尸首的模样,非有深仇大恨断然不会如此。”

董晓悦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孺子可教,其实世上也有一种变态,以残杀虐待别人为乐,不过这种人一般有备而来。我赞同你的看法,如果是外人用李家的刀,多半是临时起意。阿蘅,你说得很好。”

董晓悦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

这当爹还当上瘾了!杜蘅十分不忿。

董晓悦看他气鼓鼓的,本就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越发圆润,还飘着两朵红霞,别提多可爱了,当下恶向胆边生,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你……”杜蘅这下真的快出离愤怒了。

董晓悦见好就收,左手抓着住右手手腕,活动活动手指:“对不住,大概是你阿耶躯体中残留的慈父之爱在作祟,令我控制不住这只手。”

“……”

“你接着说。”

“还有,案发时间大约是丑时前后,为何那李大郎会在他父母房中?”

“会不会是凶手把他弄过去的?”董晓悦忖道。

“不无可能,若是如此,凶犯又为何非要冒险将李大郎带到正院杀害呢?”

董晓悦想了想,也觉得十分蹊跷,在哪儿杀不是杀,显然就地杀死最方便。

李大郎要不就是自己半夜三更跑到爹娘房里去,要不就是被凶手带过去杀死,不管哪种情况,都十分蹊跷。

“还有一事也很古怪,”杜蘅接着道,“案发时正院中的仆人去了哪里?”

李家是富商,仆人或许没有官宦人家多,可案发当时整个正院里都没个下人也很奇怪。而且凶手又是杀人又是挖眼睛割耳朵的,总有些动静吧,难道那些下人都不去看看?

总之到处是疑点,董晓悦抽出仆人的口供,第一个发现主人尸体仆人叫做阿腊,是李三春身边的小厮。

她又把李家其余人等的口供看了一遍,再比对沈氏的具结书,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敲书案:“没人提到凶案发生前沈氏在哪里,沈氏自己的口供也不清不楚。”

她只供认那三人是她杀的,对具体杀人手法和细节却一概模糊过去,像是没到过现场一样。

她的口供中唯一能和现场证据对得上的就是那把柴刀。

不过她自己对罪行供认不讳,又说出了凶器,县令正愁破不了案,便据此将她认定为凶嫌了。

董晓悦对古代的刑侦水平也没抱多大期待,但是像这位高县令这样不负责任随便糊弄的,大约也不怎么多见。

这案宗看着有厚厚一叠,似乎挺详实,可全然经不起推敲。

杜蘅也是蹙起了眉:“李家是当地巨贾,与那县令想来多有往来,不知内里有何勾当。”

“这就说不通了,关系好不更应该查出真凶,把凶手绳之以法吗?为什么随便抓个人搪塞?”

杜蘅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这件案子里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沈氏是为了给人抵罪,那个真正的凶手又是谁?会是李家人吗?”董晓悦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件案子里有太多模糊和说不通的地方,”董晓悦想了想道,“看来还是得去一趟洪阳县。”

杜蘅没有异议:“我这就吩咐下人备车。”

“说起来你阿耶可以随便往外跑吗?公务怎么办?”

杜蘅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他阿耶耶初到蜀州时是很忙的,当时一州事务百废待兴,几乎天天在府署中处理公务到日暮,有时候甚至要忙到深夜。

不过他们在这儿待了半日,也没有通判、典史等人找来,很不寻常。

他思索了一下,大约因为是梦,终究有别于现实,或许只需断清这桩疑案便可。

“你会处理公务吗?”杜蘅反问道。

“……”董晓悦一时被他问住,“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杜蘅没理她,直接出去吩咐衙差备车马。

第92章 李家

在出发前往洪阳县之前, 董晓悦和杜蘅又去地牢见了一次沈氏。

虽然知道从她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来,董晓悦还是不死心。

沈氏果然还是一口咬定李家那三个人都是被她所杀。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不遗余力干扰司法公正的犯罪嫌疑人, 董晓悦快要失去耐心了, 可又不能入乡随俗地刑讯逼供。

她提着衣摆蹲下身,注视着沈氏的双眼道:“那好, 你把案发当日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遍。”

沈氏心虚地垂下眼眸:“回府君的话, 犯妇……不记得了。”

“……”董晓悦瞥了一眼她被夹棍夹肿的指关节, 换了个问题, “案发前你在哪里, 这你总记得吧?”

沈氏觑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嚅了嚅嘴,犹豫片刻道:“回禀府君,犯妇在自己卧房内……”

像沈氏这样的弱女子一次杀掉三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其中还有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

董晓悦对沈氏的供词压根不相信,可她又不能撬开沈氏的嘴,只得叹了一口气:“不管你是在给谁顶罪, 我都会把他找出来。”

沈氏听了这话仍旧无动于衷, 只是把眼睛垂得更低了:“回府君的话, 李家三口真的是犯妇所杀。”

董晓悦不置可否, 撑着膝盖站起身,伸展了下蹲麻的腿,转身对杜蘅道:“蘅儿, 我们走。”

这声春风化雨的“蘅儿”让杜蘅压根一酸,当即就想拆她的台,一想还有外人在,把一声冷哼憋了回去。

乘马车到洪阳县大约要半日,还有挺长一段崎岖山路。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以便在车上温习案宗,讨论案情。

不过杜蘅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董晓悦从上了车便开始睡,杜蘅只得一个人埋头用功。

谁知道瞌睡也是会传染的,他只看了一刻钟不到,便也打起了呵欠——他平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怠惰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见近墨者黑。

董晓悦中途被颠醒,发现杜蘅不知什么时候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卷轴掉落在地也没发觉。

车厢里有些闷热,他睡得双颊发红,鼻尖上冒了层细汗,长睫轻轻颤动,嘴角还有个小小的口水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时隐时现。

比起醒时偶像包袱三百斤的别扭少年,睡着了的杜蘅显得很好欺负。

董晓悦慈父心肠发作,忍不住轻轻掐了掐他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