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船沿,五指紧握。

沈长堂一回头,便见到一脸苍白的阿殷坐在角落里,五指青筋冒起,似是极其痛苦。

他停下小舟,过来问她:“哪儿不适?”

阿殷张张唇,似是想说什么,可一张嘴,胸口泛着的恶心便如数冲上来。她硬生生地忍住,捂住嘴巴,扭过了头。沈长堂立马明白,从小舟里的一个小箱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旋开木塞子,倒出指甲大小的薄荷绿膏体,食指沾了一小半,力道均匀地抹在阿殷的太阳穴上。

他极有耐心,足足抹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他坐在她对面,半探了个身体,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伴随着太阳穴上的令人舒服的清凉,缓缓袭来,胸口的那处恶心似乎渐渐消了,只剩满腔的舒适。

她睫毛轻颤,微微一抬,便见到他专注的目光。

没由来的,阿殷耳根子红了点。

本来沈长堂没有注意到的,直到尾指处有热度传出,他才蓦然发现她的耳朵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手指一顿。

胸腔里起了旖旎的心思。

他沙哑着声音问:“你想侍疾么?”

“侍疾”二字一出,阿殷耳根上的红爬到了脸上。她先前应承了沈长堂,至今已有大半年,早已无了当初的抗拒,小声地道:“阿殷应承了明穆,断没有反悔的理由。”

沈长堂眸色微暗。

她愿意侍疾是件好事,可听在他耳里,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松开手,却和她说:“我教你划船,站过来,当你全神贯注地划船时,便不会晕船。”他径直走到船边,重新拾起船桨。

阿殷闻言,也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了沈长堂的身边看他划。

水波一荡,船桨重重地打过水面,小舟也跟着轻晃。

阿殷没站稳,一个踉跄,被沈长堂从身后抱在了怀中。

他单手环着她的腰,气息呼到她的耳畔。

声音喑哑。

“抓着船桨。”

姿势有点儿暧昧,不过阿殷没发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站在小舟上,而舟下全是水,她抓紧了船桨,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十指紧紧地扣着。

“…划船不能用蛮力,这般划最是省力。”

阿殷很快掌握了诀窍,当她撑起整条小舟时,渐渐忘却了对水的害怕以及小舟的摇晃。不过一会,小舟便划出了好一段距离。

她扭头一望,说:“呀,到江心了。”

背后的人应了声。

江风迎面拂来,吹乱阿殷的鬓发。她正想伸手去整理时,才蓦然反应过来,身后的沈长堂已经紧紧地与她贴在一块,她的两只手掌同样被他握在手心里,两个人之间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像是土地上连根生长的树。

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忽然,他松开了一只手。

阿殷正要暗自松一口气时,那只空出的手却抚上她的脸,指尖轻轻地触碰她的脸颊,又轻又温柔,将她的所有乱发拂到了耳后。

他在她耳畔问:“冷么?”

阿殷说:“有点儿。”

他又放下另外一只手,两只手环住她的腰肢,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还冷么?”

阿殷没想到他问她冷不冷,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

当即道:“热。”

岂料他搂得更紧了,说:“可我冷。”过了会,又说:“当年与蛮夷一战,曾有一回被困在水上。当时是冬天,兵士们只能相拥取暖。我硬是扛了下来,如今想起若有你在身边,倒也不用硬扛了。”

阿殷听了,倒是有些恼:“原来我不仅仅要为侯爷侍疾,而且还得给侯爷当火炉。”

沈长堂闻言,轻笑一声,却说:“当年被困沧江,一来是恃才傲物,二来是年少轻狂。当时若有你在,硬冲也要破开敌军阵法。沧江寒夜,又怎舍得让你受这般煎熬?”

她怔了下。

没一会,耳根子又烧了起来。

他说这话时,手指倒是不老实,摩挲着她的腰肢,微微有些痒。她扭过头,想让他别动,未料却碰上他的唇角。那般轻轻的一碰,让阿殷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僵硬的僵,而是像是被电了一下的僵。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个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背后的沈长堂早已长驱直入,熟练地捕获她唇里的软舌,吸吮舔咬,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时隔两个月的亲吻再度袭来,阿殷羞耻地想否认自己有点想念。

她张开嘴,让他更能深入。

岂料他却停了下来,望着眼眸水润的她,声音低沉沙哑地问:“当真有想念我?”

阿殷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登时愣得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回。

她确实有想念沈长堂,只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想念,她只是看到自己的胸脯时会想起那位侯爷。至于其他时候,她没那么多时间去想。

她的怔楞让沈长堂很不满意,张嘴在她的唇瓣就是一咬,冷声道:“从明天起,每天刻一个本侯表字的核雕。”

阿殷睁大眼。

沈长堂问:“不愿意?”

阿殷问:“只刻名字?”

“还有相貌,刻得不好我要罚你。”

阿殷咋舌!

哪有这样的!

他又道:“刻得好有奖励,喜欢上回坐的马车么?我让人给你做一辆。外面朴素不张扬,里面别有乾坤。”

阿殷先前买马车来绥州时,确实打听过穆阳候的马车,只是那车商报出来的价格着实让人退步。阿殷当时便想着算了,如今听沈长堂一提,不由有些心动。

只是…

那样的马车太过贵重,她若收了便总觉得欠了穆阳候东西。

见她犹豫,沈长堂哪会不知她在想什么,狠狠地咬她的唇瓣一下,耳提面命地道:“本侯送你东西,不许认为欠了本侯。”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阿殷洗脑道:“你是我的人,收我的东西天经地义。”

阿殷还想挣扎一下,然而挣扎不成功,嘴巴又再次被堵上。

这回吻得有点激烈,两人又在江上,一不小心两人齐齐地掉落在江里。沈长堂迅速把阿殷捞了下来,并取出信号弹,船舫很快驶了过来。

翠兰给阿殷送了几套衣裳过来,都是料子极好的,皆是袄衣袄裙,姜黄,橘红,缃色,樱草,皆是她偏爱的颜色。

翠兰又道:“侯爷让人依照姑娘的尺寸做的。”

阿殷应了声,自个儿换了干净的新衣裳。忽然,似是想起什么,又唤翠兰把先前湿淋淋的衣裳拿过来。

一摸袖袋。

…子烨送她的核雕不见了。

第61章

阿殷有点头疼,子烨送她的核雕估摸是掉在江里了,现在她在沈长堂的船舫上,让人去捞一个核雕显然不太可能。她只好暂且作罢,提着裙裾正要离开船舱时,言深走了过来。

“殷姑娘,我送你回去。”

阿殷闻言,略微诧异地抬了眼,问:“侯爷那边来了贵客?是邓公公的人?”

言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心想这殷氏好生敏锐,不曾与她说一分一毫,她便已洞察,先前若说因陈豆一事有几分敬意,此刻敬意几乎能溢满,语气也发自内心地添了丝恭敬,倒是开始把她当正经主母看待了。

“回姑娘的话,正是宫里的邓公公。如今夜色已深,邓公公此番过来也不知要叨扰多久,便先让属下送姑娘回去。”他微微颔首,带着阿殷往船舱的后方行去。

穆阳侯的这条船舫不小,船头走到船尾也有四五十步的距离。

此时船舫仍在江上,远处灯火连天,犹如一笔轻薄的暖黄。江中弯月倒钩,江光荡漾,一条扁平小舟摇摇晃晃地荡来。船舫搭下一条绳梯,言深想要扶阿殷。

她摇摇首道:“不用劳烦郎君了,我自己来便可。”

说着,径自抓了绳梯,动作虽稍显稚嫩,但也稳稳当当地落在小舟上。言深不由多看阿殷几眼,再次觉得自家侯爷眼光果真妙哉。

以前总觉得殷氏身份太低,永平里不管是侯府还是宫中的那关都不可能过得了。可现下又觉殷氏行事果断,为人聪慧且有勇有谋,倒是能为他家侯爷锦上添花。

阿殷回到上官府时,时辰不算晚,她提着言深给她的灯笼慢慢地往听荷园走去。

一路回来,阿殷知道了不少事情。

譬如真的陈豆已经死了,又譬如沈长堂来绥州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至于做什么,言深没有讲。许多事情言深没有明说,大多都是阿殷听出了言外之意。

与这些官家的人说话,阿殷摸出了个路子,听话不能听表面,一定得听言外之意。起初她还略有不适,如今来了绥州,接触了陆岚,是愈发适应了。

言深还有一事没有和阿殷说,不过阿殷自个儿揣摩出来了。

沈长堂忌惮那位邓公公,不愿让邓公公知道自己的存在。她今日与沈长堂重逢,话里行间他没有再提永平一事,想来是永平里的贵人不能接受她。穆阳侯母亲里的家信左一位玉成公主,右一位贵女的。他堂堂一位侯爷又岂会忌惮于一个太监?想必是太监背后的人。

阿殷想着,约摸是站在永平顶端的那位皇帝吧。

思及此,阿殷脚边一顿,看着黑漆漆的夜,无端生出几分凉意来。倒不是因为皇帝不喜她,而是因为穆阳侯一来,怕是不得安生了。盯着穆阳侯的人那么多,她一旦成为穆阳侯的软肋,那些明里暗里的人要抓的人第一个肯定是她。

阿殷握紧挑灯的竹竿,暗想从今日起断不能掉以轻心。

也是此时,忽有窸窣声响起,阿殷警惕地扫向四周,不着痕迹地取下灯笼,另一只手紧捏竹竿。树丛中钻出一抹月牙白的人影,阿殷来不及多想,手中竹竿使劲地砸去。

“…是我。”

上官仕信倒是没有躲,硬生生地接下,不是不能躲,只是怕挡了或躲了容易伤着她。

“子…子烨?”

他含笑道:“是我,别怕。”他侧了身,右手捏了竹竿,摇了摇,又温和地道:“这竹竿又细又轻,若真遇着心怀不轨之人,弃杆取烛,朝歹徒扔烛,博取逃跑的机会。”

见她望着他,又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先前在树丛里掉落了一个核雕,找了半日还未找到便恰好遇着你了。”他扔了竹竿,又问她:“与你妹妹放了花灯吗?”

阿殷盯着他的左臂,问:“方才我可有打疼你?”

上官仕信动了动左臂,面色不改地道:“如隔靴搔痒。”

阿殷总算放心了,只道:“绥江江边很是热闹,我与阿璇走了许久。”想起穆阳候,她轻咳一声道:“后来遇上一故人,便让阿璇先回来了。”

上官仕信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衣裳收回,又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了。”

他没有提求亲的一事,让阿殷松了口气,轻轻地向他点点头,转身便没入听荷园里。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弯身拾起方才扔走的竹竿。

竹竿的上半截已经裂开一条细缝。

他提着竹竿回了自己的院落,唤来小厮,让他把竹竿扔远了。没一会,江满也回来了,掰开虚掩的门缝,探着个脖子,说:“少东家,我刚刚回来时见到百川了,少东家哪儿找来一支裂了半截的…”

话音戛然而止。

江满三步当两步上前,道:“少东家怎么摔着胳膊了?”

瞅着细皮嫩肉的胳膊多了一道紫青的长痕,江满皱眉道:“少东家,我来上药吧。”上官仕信搁下了药瓶,只道:“没摔着,是阿殷将我当成了采花贼。”

江满差点被呛死,瞠目结舌地道:“少东家您能当采花贼,我早就采了百八十的姑娘了。”

“别与姜姑娘提起,擦个药几日便好了。”

江满又咋舌道:“殷姑娘看起来玲珑小巧的,没想到力道这么大,换是姑娘被挨打,怕是能晕厥了。”

上官仕信却笑眯眯地道:“力道不大,怎能雕核?还能保护自己,一举两得。”

得,姑娘都没娶回来了,已经处处维护,他已经能预料到以后他们少东家娶了殷姑娘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怕是殷姑娘说一少东家也硬要把二说成一了。

此时,江满又道:“少东家,绥江上游的贵人是从永平过来的。本来他们守卫森严,我在外头盯梢了许久没盯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后来,少东家你猜我见着了谁?”

上官仕信道:“少卖关子。”

江满这才道:“我见到了邓公公,恰好听到邓公公的随从提起永平,方知包下上游的是永平贵人。至于是哪一位,倒不清楚。真是奇了,邓公公在核学里一待便是七八日,今日也不知听到什么消息,居然跑出来了。”

上官仕信说:“是穆阳候。”

江满更奇了:“少东家你怎知是那位侯爷?”

上官仕信向来温和的神色渐渐敛去。

上官家虽是核雕世家,但经营多年,能在绥州一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除了有当今皇帝的护航之外,他们还囊括了绥州一带的布业,米业等等。当初向朝廷进献宫缎时,上官仁逼自己儿子去打理此事,所以上官仕信格外有印象。当时绥州出了五匹浣花锦宫缎,颇得宫妃喜爱,然而宫妃众多,布匹却只得五,自是不可能人人皆有。也正因为这五匹浣花锦,令当今皇帝烦了一段时日,最后一恼了,通通都没要成,一律赏了穆阳侯。

这是小事,上官仕信也是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的,也只有上官家的人才知那五匹浣花锦的独特,当初是误打误撞之下才染出来,后来想再染时,染布的师傅却因病离世了。

那五匹浣花锦,他前几年是亲眼摸过,看过的,今夜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了阿殷身上的衣裳是五匹浣花锦之一。

阿殷回了听荷园后,姜璇仍未歇下,见着阿殷换了一身新衣裳回来,不由问道:“姐姐怎地换了一身衣裳?料子真好,”她摸了摸,说:“好柔软。”

阿殷道:“不小心掉水了,便换了一身衣服。”

姜璇点点头,说道:“这衣服在商铺里估摸着也要不下十两的银子,侯爷待姐姐还是挺上心的。”

阿殷含笑道:“你前不久才说子烨好呢。”

姜璇红了脸,说道:“可…可现在我也觉得侯爷挺好的。”

阿殷问:“言深与你说了什么?”她晓得言深是个能说会道的,特别会说漂亮的话。姜璇便将言深的话一一与她说了,阿殷听了,嘴角难得抖了抖。

…沈长堂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打蛇打七寸,他呢,一出手就把阿璇给收服了。

第62章

核学里的十七位核雕技者都是佼佼者,阿殷一直盼着能见一见,一睹其核雕之精湛。元洪与阿殷说,想要真正融入核学,与其余十七位一比高下,还是得成为其一。

阿殷听了,更是勤学苦练。

来了绥州后,她见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与陆岚斗核,参观核学的核雕,甚至是与上官仕信的相处,听他说核雕一事,她往往都能从中见到自己以往核雕的不足。

真正的核雕高手应该是不费一刀,不虚一笔,核雕神韵便油然而生。

这方面,阿殷自认还差得远。

又过了段时日,阿殷终于得到了通知。

姜璇喜滋滋地给阿殷挑衣服,边瞅边说:“姐姐,我可是打听过了。元家郎君擅长人物核雕,尤其是眼睛,雕刻得栩栩如生,听说曾经雕了个老人核雕,买主放在床头柜,不知怎么的,被吓得夜夜噩梦。还有兰家郎君,格外擅长精细的核雕,越是细小越是出彩。”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她努努嘴,指向对门:“林姑娘从小习核雕,至今已有十二年,她从不雕刻其他事物,专攻山河核雕。”

阿殷微微一怔。

“山河核雕?”

姜璇点点头,说道:“我从江大哥那儿听来的,就是像姐姐之前在斗核大会上第三回合雕的核雕。”她低低一笑,又道:“要真论起山河湖泊核雕,又有谁能及得上祖父?姐姐每年生辰祖父送的核雕才叫神作,大好河山,尽在寸尺之间。”

说起来,姜璇有点眼馋。

阿殷给了她钥匙,说:“在床头。”

姜璇连忙摇头,道:“哎,我才不看呢。祖父的核雕水平太高,每看一回都觉自己雕刻的核雕是烂得一塌糊涂,太打击人啦。”

阿殷笑她:“有打击才能有进步。”

“我心态没姐姐好,打击了就不想再雕核啦。姐姐赶紧儿换衣服,核学那边也不知要出什么题目呢。早点过去说不定还能早做准备。”她取出一套浣花锦的袄裙,问:“姐姐穿不穿穆阳侯送的衣裳?”

阿殷嗔她一眼,说:“太招摇。”

“那我扔了?”

阿殷又嗔她一眼。

姜璇讨饶:“妹妹错了!妹妹哪敢随便扔!我锁起来,等姐姐下回见侯爷的时候穿上。”

姜璇并未一起跟来。

因为要去核学的缘故,她进不去,所以她索性留在屋里。

阿殷离开房间的时候,正巧碰上对面的林荷也出来了。有了前车之鉴,阿殷不再去热脸贴冷屁股,微微颔了首便往听荷园外走去。

岂料刚到门口,林荷拦住她。

她讶异地抬眼。

林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也不开口,就是那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