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含了笑,问:“林姑娘早上好,要一同去核学么?”

她皱了眉,话也不说,直接大步绕过阿殷,很快便消失在阳光下。阿殷倒也不恼,拎了核雕器具的小木箱慢慢踱步过去。与剩余三位核学候选人的斗核来得有些突然,她昨晚才从师父嘴里得到消息。

阿殷只当是一种考验。

越是该着急的时候,她反而越能冷静下来。

给守门的侍卫看了令牌,又检查了小木箱,阿殷方进了核学。沿着小径一路走去,很快便到达了正厅。阿殷以为自己来得算早,毕竟提前了小半个时辰,没想到正厅里除了她之外,剩余的三位核雕技者已经来了。

元贝笑吟吟地与她打了招呼。

阿殷也回了个笑容,便直接在他身边坐下。

“小师妹今日可别手下留情,一战定胜负。”

阿殷笑道:“我早已盼能与师兄斗核,全力以赴方不负这些年所学。”

元贝啧啧道:“小师妹提起核雕,整个人便跟变了似的,总觉得像…像…”他一拍掌,道:“对,就是少东家。”

此话倒是引来林荷的瞩目,元贝噤声,好一会才指着外头,道:“哎,刚说曹操曹操就到。”

阿殷一望,上官仕信果然来了。

她一时间有点儿不自在,打从七夕那一夜后她便再也没见着上官仕信,想了一通话又被自己否决。今日一见,心中突突地跳,目光倒也不知望哪儿了。

元贝站起来,道:“少东家,来来来,请坐请坐。”

上官仕信望了阿殷一眼,收回目光时对元贝道:“不坐了,等会便要出发。“说着,却是看了林荷一眼,道:“阿荷,你回去换件衣裳,今日要去大屿山。”

此话一出,在座四人都微微惊诧。

上官仕信苦笑道:“我也是方才知道的,今日斗核的地点在大屿山。”

林荷显然是没从她爹口中知道半点风声,今日穿的衣裳虽然是窄袖的,但裙摆格外繁复,层层叠叠,还微微曳地,上大屿山的确不太方便。

接下来更令四人惊讶的是,出发之前,张公带着他新收的徒儿也过来了,正是先前与阿殷斗核败了的陆岚。

张公说道:“老夫瞧她颇有资质,便收作徒弟了。”

话是这么说,可在场的四人都知道张公能收陆岚为徒,定是与邓公公的关系离不开。对这种攀关系走后门进来的,不少人都颇为反感,对陆岚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陆岚倒是不以为意,眼眸含笑,跟朵解语花似的。

元贝也不好意思不理她。

林荷从鼻子里冷哼了声。

阿殷听见了,瞧了林荷一眼,又被她瞪了下。这回阿殷只觉这位林姑娘顶多有点脾气而已,个性倒是有几分嫉恶如仇的直爽。

“大屿山?”

“回侯爷的话,正是大屿山。暗桩的人发现这几日邓忠的人都往大屿山走,跟踪了几日,暂时未发现要去大屿山做什么。”

沈长堂沉吟了半晌,方道:“邓忠来绥州向来只为核雕一事。”

言深迟疑地问:“依侯爷之意,邓忠这一回是奉了圣上的什么旨意?”

“龙意难测,不必揣摩。”他懒散地道:“本侯如今做好圣上的刀,便足矣。圣上让刀尖指向哪儿,红刀子不出来倒是损了本侯的脸面。”

似是想起什么,沈长堂又说道:“邓忠此人,有几分狡猾,不可掉以轻心。”

此时,言默进了来,道:“启禀侯爷,上官家今日要在大屿山上斗核,”一顿,“殷姑娘也在。”

沈长堂捏着荷塘月色核雕,唇角半扬起一抹笑。

“倒是热闹。”

大屿山是绥州周边最高的山,半山腰还有一座寺庙,香火旺盛。上官家的马车停在大屿山山角后,几位今日斗核的核雕技者便只能用双足爬上大屿山。

这会七月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

五位候选人里,三女两男,前前后后地上山。阿殷以前没少爬过山,一路气也不喘地走在最前面。林荷是林公的女儿,打小便娇养着,哪里像这般爬过山,只是也不乐意当最后一名,拼了命似的往前走。

元贝看出林荷的心思,放慢了步子垫后。

山道早已被修得平整,一阶一阶的石梯蜿蜒而上,再远一些,还有专供马车行走的山道。有一辆马车默默地随行,本是有两辆的,不过第一辆早已上了山顶。第二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上官仕信。

他半掀开车帘,看了看爬在前头的阿殷,随即吩咐了江满一声。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恰好又是晌午,日头正值毒辣。

上官仕信下了马车,绕过山道,分别给五人递了水壶,道:“先歇一会吧。”

林荷接过水,爬得满面通红的脸又红了几分,正想说什么,上官仕信已然转过身,对阿殷道:“再爬一个时辰,约摸便能到山顶了。”

阿殷点点头。

她以前便习惯爬山,此时也不觉得累,顶多是日头毒辣,出了汗,有点儿黏糊。

不过她一路上来,便一直在揣摩今日斗核的题目。

明明有马车能上来,却偏偏让他们自己爬,莫非是要在途中领悟什么?这般思考着,阿殷总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什么。可一时半会,脑子里还是白蒙蒙的,那一片光亮便掩藏在白蒙蒙之后。

因此,上官仕信与她说话时,她也是分了心神的。

直到上官仕信朝她温和一笑,她才蓦然回过神,道:“多…多谢子烨。”

陆岚在一旁道:“少东家与殷姑娘果真是知音,已经熟到喊表字了。”

说着,不冷不热地看了林荷一眼。

此话一出,元贝略带责怪地看了陆岚一眼。林荷猛地起身,问:“何时启身?”

上官仕信道:“再歇一炷香。”

林荷一听,头也不回地往另外一条岔路走,只道:“我一炷香后回来。”

第63章

大屿山颇高,站在半山腰已能俯瞰整个绥州的景致。阿殷为了看得更清楚,攀上了一块巨石,眺望远处的绥州。此时正值晌午,阳光似是兜了一整盆闷热的暑气,将绥州遮掩得密密实实。

阿殷瞅着,忽然便想起了祖父。

以前祖父尚在人世时,极爱山河风光,时常在山里一待便是好几日,爬到山顶后,祖父尤爱凝望着山下的景致,一望便是一两个时辰。当时她还小,也不知祖父在望什么,只觉相同的景色望久了也无趣。直到后来,她方知山河美好,不同时刻有不同的变化,若不仔细凝望,难以发现变化之细微。

约摸一炷香后,阿殷下了巨石,回到原先的地方。元贝,兰铮,陆岚都已整装待发,阿殷问元贝:“子烨呢?”元贝说:“少东家去叫师妹了。”

又过了会,上官仕信回来了,然而林荷却没一起。

他蹙着眉,问:“阿荷回来了么?”

元贝摇头,问:“没找到她?”

上官仕信颔首。

陆岚问:“会不会是林姑娘先上去了?”

元贝道:“不可能,依照这回斗核的规定,必须得五个人一起上去。”此话一出,元贝又不满地看了陆岚一眼。若不是她从中挑拨,林师妹又哪会自己去生闷气?现在林师妹找不回来,他们几人也别想上山了。本来大屿山就高,如今已是晌午,等爬到山顶估摸侍候也不早了,他们还要斗核呢。

兰铮道:“我去找师妹。”

元贝也道:“师妹应该走不远,我去寺庙里看看。”

上官仕信很快拿了主意,只道:“大家都去附近找找,一炷香后回来这里集合。”微微一顿,他又唤了山道上候着的几个护院,让其中一个先上山禀报,剩余的也一起找林荷。

阿殷见状,眉头轻轻地拧了下,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先前林荷消失的方向,步伐一抬,便往岔路口走了过去。上官仕信跟了上去,道:“你去哪边?”

阿殷说:“我方才见到寺庙旁有一片竹林,子烨可有去竹林里找人?”

上官仕信道:“我与你一道去。”

说着,两人也没搭理留在原地的陆岚,径直往竹林走去。待走远了,上官仕信问:“你是发现什么了?”阿殷低声道:“我与林师姐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但从往日看来,林师姐并非不守时之人。”

与穆阳候再次相见后,她的脑子里有一根弦便一直绷着,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她道:“约摸是遇到意外了。”

却说此时的林荷确确实实是遇到意外了。

她心中抑郁,往岔路口一走便来到了寺庙外,恰好瞅到有人求姻缘。她如今最听不得姻缘二字,当即脚步一拐,进了竹林里。竹林里幽静安然,她心中的暴躁郁结也渐渐消散了。她捏算着时间,想着差不多了便该返回,没想到一脚踩空,掉进一个叫天不灵叫地无能的陷阱里。

她自认倒霉,喊了几声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倒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一炷香一过,其余人一定会来找她。找到她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思及此,她静心下来,开始思考今日的斗核。

父亲从小开始培养她,为的就是能够让她进入核学,再从十八位核雕技者里脱颖而出,前往永平成为宫里的核雕师。

父亲等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盼来机会。

忽然,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林荷还未来得及查看,头顶便传来一道声音。

“阿荷?”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荷几乎要红了眼眶,急急地喊了声:“子…”烨字还未完全出口,林荷的话音又戛然而止。她见到了上官仕信身边的阿殷。

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她抿紧唇。

上官仕信打量着陷阱的高度,说:“阿荷,你别害怕,我们马上把你拉上来。”说着,他又望望周围,树枝易断,万万是不能用的。阿殷说:“子烨,先前我们进来时看到一棵大树,下面有掉落的树藤,我去…”

话还未说完,上官仕信便打断道:“树藤重,你过会还要雕核,不宜费力。我去捡树藤,你去通知其他人过来。”说着,又对林荷道:“阿荷,我们马上回来。”

林荷先前心中消失的那点郁结又重新回来了。

也是此时,耳边忽然响起嘶嘶的声音,林荷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背脊登时爬起了一股子的冷寒。她缓缓地抬眼,一条银环蛇从洞中爬出,吐着血红的信子,恶狠狠地盯着她。

林荷一朝被蛇妖,十年怕井绳。

往日里见着井绳都要后怕好一阵子,更别说此刻见着真的蛇,登时抖得跟筛糠似的,下意识地便大叫。

“别叫!”

一抹鹅黄身影跳进陷阱里,林荷还未反应过来,那条银环蛇的七寸便被一双纤纤素手捏住。一个使劲,银环蛇在空中成了一道弧度,转眼间便消失在草丛中。

阿殷拍拍手,与林荷道:“蛇也怕人的,你若叫了,它一害怕恐怕会冲上来咬你。方才那条蛇牙齿被拔了,想来是家养的,你莫怕。”

林荷惊呆了,傻傻地看着阿殷。

阿殷也不看林荷,抬头仰望着上面,似是想起什么,她捏了捏陷阱里的泥土,又探脖子嗅了下。

林荷此时方反应过来,问她:“你…你在做什么?”

阿殷说:“这陷阱是刚挖的。”

眉头一拧,她又问:“你是怎么摔下来的?”

林荷道:“一没注意便踩空了,怎…怎么了?”

“这事有蹊跷,恐怕你掉进来不是偶然,是有人算计好的。”

“你怎么知晓?”

阿殷说:“你抬头看看。”

林荷抬首一望,小腿肚吓得抖了抖,真是要被吓哭了。陷阱上探出一个脖子,只穿着黑衣,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凶狠锐利的眼睛,比毒蛇还要阴冷。

林荷吓得要站不住了,伸手便拉住阿殷的胳膊。

这一拉,她不禁愣住了。

阿殷竟是一点儿也不害怕,明明边上的黑衣人来势汹汹,可她依然冷静地站着,面色不曾改过,朗声问道:“诸位是奉谁之命?若只为钱财,我能出十倍。”

阿殷的镇定影响了林荷,她也逐渐冷静下来,说道:“二十倍!”

然而,黑衣人不为所动,为首之人冷道:“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此话一出,阿殷登时明白了。

林荷只是诱饵,为的是让她单独出来。

瞅到黑衣人背上的箭矢,阿殷又道:“你们主公要的找的人是我。上官家的少东家片刻便归,到时候你们未必能脱得了身。我身边这位姑娘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曾见过你们的面容,我跟你们走,你们放过她。”

黑衣人眸色微深,又道:“你上来。”

言下之意是要放过林荷了。

此刻,黑衣人放了条麻绳下来。阿殷对林荷眨眨眼,抓住了麻绳。黑衣人拉动麻绳,麻绳慢慢上升,阿殷喊道:“慢点慢点,我抓不住了。”

话音未落,阿殷重重地摔下,屁股都快要摔成两半了。

阿殷说:“诸位郎君,我只是一弱女子,又不曾练过功夫,你们拉得这么快,我手用不上力。”她一顿,又道:“要不这样如何?我绑住自己的腰,你拉我上去。”

黑衣人不耐烦地道:“快点。”

阿殷堆了笑,说:“好。”她自行在腰肢上打了个结,又默不作声地与林荷互望了一眼。林荷顿时明白了阿殷的意思,她想要拖延时间。

绳子拉了一半,阿殷又重重地摔下,这回摔了个结实,阿殷疼得龇牙咧嘴的,一点儿也不像是装的。

上面的黑衣人耐心用完了,直接一个人跳下去。

然而,黑衣人万万没想到双足刚落地,就有一股子蛮力狠狠地袭来,下身疼得脸都要扭曲了。阿殷喝道:“林荷!快!”

林荷也反应过来,立马把黑衣人背上的箭矢卸了。

阿殷再度用蛮力卸了黑衣人的胳膊,又怕这点儿力度不够,她直接拿过林荷手上的箭矢,往黑衣人脑袋好一顿死砸,直把他敲晕了才作罢。

她拍拍手,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她对林荷道:“我先爬上去,等会再拉你上来。他已经晕了,你别害怕。”瞧她一张脸蛋花容失色的,阿殷想起了家中的阿璇,声音不由柔上几分,“等我们上去了,子烨也差不多回来了。树藤那边离这里不远。”

说罢,她又仰脖望了望陷阱,边沿并非是光滑不可爬的,她方才跳下来的时候,是踩着边沿突出的岩石下来的。虽然下来的时候,震得双脚发麻,但好歹也不是不可攀爬的。

她解了黑衣人身上的绳子,绑在自己身上,随后找到一个下脚的凹处。

“…斗核时我一样不会放水!”

林荷扭过头,别扭地道。

阿殷含笑说:“斗核就该全力以赴才有趣,不然多对不起核雕。”

林荷瞅着她的笑脸,冷不防的觉得与子烨有七八分相像。

…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啊。

阿殷艰辛地爬上去后,背后蓦然一寒,一扭头,齐刷刷的有八个黑衣人,用毒蛇似的眼睛盯着她这个瘦弱的猎物。为首之人道:“主公道你有几分本事,果真不假。”

第64章

饶是如此惊险,阿殷仍然气也不喘地道:“区区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然值得你们主公驱使九位郎君前来,我何其有幸。”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八位黑衣人。

阿殷的来路与底细,黑衣人是彻底查清了,一小门小户的姑娘在杀气腾腾的众人面前还能有这样的胆量,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为首之人心中道了声可惜,说:“不论孩童亦或妇孺,我们只奉命办事。”

他扬起手臂,又道:“免得夜长梦多,动手!”

身后一众黑衣人纷纷往前动了一步,也是此时,阿殷猛然大喝一声:“我有你们主公想要的东西。”

此话,阿殷自是胡诌的。

黑衣人来势汹汹,且都冲着她来,还能在上官家眼皮底下动手,必然不是她的仇家。她区区一平民百姓,哪里来那么势力的仇家?思来想去自然只剩穆阳侯的仇家。

穆阳侯仇家找她,想必只可能是为了威胁穆阳侯,或者从穆阳侯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横竖就跟沈长堂脱不了干系。

见一众黑衣人有片刻的迟疑,阿殷脑子迅速转动,暗想莫非他们真的想从沈长堂身上得到什么?念头一出,又道:“你们要,拿去便是。”

衣襟里摸出一事物,紧握的拳头用力挥去。

大喝。

“给你们!”

只听一声“砰”,浓稠的白雾散开,几个黑衣人顿时分不清东西南北。阿殷当即拔腿狂跑,暗自庆幸自己忧患意识强烈且深刻,打从那一日见了穆阳侯,便一直担心又有人追杀。所幸元公阅历广,小招数也多,阿殷一请教便给阿殷做了些小玩意。没想到今日刚好派上了用场。

阿殷边跑边在心底感激着元洪。

她倒也不担心林荷的安危,林荷在陷阱里,黑衣人的目标又不是她,自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只要一逃开,林荷就安全了。

只是越跑越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