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安德福就代宣帝就对小姑娘言简意赅说过,不能进围场,顶多只能在外边草地上玩;不能离开墨竹和那几个侍卫;更不能因为有人要带自己骑马就跟着人跑了。

毕竟这些…之前都有过先例。

宣帝一直没反应,看不出什么表情,小姑娘等了会儿,又小心扯了扯腰带,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是安德福瞧着也心疼极了,想着他们皇上怎么就这么能忍呢,再等会儿姑娘都该哭了。

就在安德福差点要开口时,宣帝终于抬手示意旁人出去。

安德福自是担心得很,生怕他们皇上拿出平日对大臣的冷脸来呵斥小姑娘。但他也不敢违抗命令,犹犹豫豫地出了营帐,还不停地对知漪眨眼,示意着什么。

直到站在了外边,安德福也没离得太远,侧着身子似乎想听到里面的动静,一只耳朵就差没竖起来听了,看得旁边的侍卫眼角直抽抽。

断断续续的,安德福也不知道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期间有过几次小姑娘软绵绵叫“皇上”,而他们皇上呢…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

眼见落日渐沉,暮色将至,安德福心中真是抓心挠肺的…毕竟来之前太后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一定要照看好了知漪。若是知漪年幼调皮惹了皇上生气,他也得看着点。

现在想想,太后娘娘真是太瞧得起他了啊。

宣帝主帐离其他营帐都有一段距离,周围立有重兵把守,此时空地上按照宣帝的吩咐已另外布置好了一个极为宽大的帐篷,陆续摆上案桌瓜果,外间亦燃起篝火,逐渐喧闹起来。

安德福遥望过去,便看见白日行猎归来的官员们带着家眷陆续落座。

这次秋狝宣帝特地说了可带任意家眷同往,实则这也是宣朝历来的惯例。真正论起来,宣朝对女子并不十分严苛。先帝宠爱骊妃,因骊妃抱怨女子拘束过多十分可怜,还特地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去掉了许多针对女子立的规矩。如女子到了年纪后必须缠足,又如夫婿死后不得二嫁…

其中种种,有好有坏,有矫枉过正亦有真正破除陋习。不过绝大多数人将骊妃视为妖妃,针对先帝因她而改的规矩自然是贬大于褒,有些人甚至因此对家中妻女立了更严的规矩。

不过十多年过去,不得不说如今的宣朝女子其实承了不少恩泽,毕竟若是以往的这种宴会,许多未出阁的贵女是不会被父兄带出来的。

而现在的秋狝,诸多官员府中的公子少爷都会参与行猎,女眷们观猎,若是哪位夫人为自己女儿/儿子瞧上了谁,回京后便可着人上对方府中商议提亲。所以每次皇家举行这种大型围猎过后,也会造就不少姻缘。

此刻无需行猎观猎,个个都换上了华服美裳。金雕玉带,点翠珠环,于灯火映照下美不胜收,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大抵便是如此。

安德福望了会儿,终于记起他们皇上还得参宴的事来,再往里面一瞧,营帐竟然正好就打开了。

秋夜生寒,宣帝披了件流云纹滚边大氅,大步朝外迈来。安德福不动声色用余光瞥去,心中着急地瞥了半天,随后才在墨兰的示意下往宣帝身后低头瞧去。

这一瞧,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原来小姑娘被换了身内侍服,戴了顶青色小帽,脑袋后一只小辫子摇来甩去,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才进宫不久的小公公了。

只是这小公公实在小得很,帽子歪歪斜斜地盖住了大半。两只小手努力地托起皇上那件大氅避免它沾上尘土,小脸蛋憋得红通通的。安德福觉着,怕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而且同时还要努力哒哒哒提脚跟上皇上的步伐,当真是手忙脚也乱。

又是这么一个小个子,跟在皇上身后被一掩,连人都瞧不见了,别提还要服侍皇上。

心知这怕是皇上罚姑娘的法子,安德福自然不会冒然上前帮忙,只能看着小姑娘边迈着小短腿努力追,边托着大氅对他们皇上软软叫唤,“呀,慢,慢点点…”

第34章 酣公公

每逢秋狝冬狩,狩猎第一夜都会举宴同庆,同时清点猎物,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所以此时摆宴的大帐外堆满了各色猎物,只待稍后着人点数。

大帐内摆有案桌约三十方,一桌可坐三至五人。宣朝以右为尊,是以作为以右至左,从上至下按官位品阶依次排开。为首的是资历最老的两位殿阁大学士——孙弘文与林山,随后有林太傅、李太傅,各部尚书侍郎侍中,领武大臣,将军提督等…其家眷或坐于旁坐,或于身后另摆小桌。

众人正左右寒暄交谈中,便听得内侍尖利的声音,纷纷起身见驾,垂首俯视地面不敢直视圣颜。

本想着数十丈的距离,以皇上的步子很快便到了,不料皇上走得比平时要慢上一半。叫有好奇者不禁垂目斜望过去,这一看才知,皇上身后竟还坠了个小小的身影,顿时让他们微微瞪大了眼睛。

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托着皇上大氅跟得摇摇晃晃的小公公。

只是…不少人咂舌琢磨着,这小公公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大的模样吧,怎么皇上居然留了这么小的公公服侍。瞧这走两步扶一下帽子再提一下腿气喘吁吁的小模样,还真让人捏了把汗。

一时间,众人皆侧目望去。

放在平日,近百人的目光齐刷刷望来,知漪定会害怕地抱着人不放。但宣帝的大氅于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光托住这个小姑娘都要顾不上了,哪还记得去注意旁边。

走着走着,小靴子都松了,知漪急得满头冒汗,沓着小靴子“蹬蹬蹬”,包子脸上的软肉也跟着动了动,因着身子太圆差点没一路滚过去,可见平时确实吃得有点多。

大帐正前方立有特为宣帝备的楠木宝座,两旁有三道小阶,这阶梯对宣帝来说只一轻轻提脚的事。但忙着托大氅的知漪没瞧见,靴子还松了,当即“呀”一下绊倒在地,整个小脑袋埋进大氅中,只剩一双小脚在外面蹬着。

帐内不知何处响起了极小的“扑哧”声,很快就静了下来。不少人望着摔倒在地的小不点心生同情,想着定是要被皇上罚了。

宣帝脚步果然顿下,转过身来,但并非像他人想的那般处置小公公,而是俯下身,将被埋住的小不点轻轻一提,提了起来。

许是从未见过宣帝这般温和好说话的模样,正盯着的人眼睛都瞪圆了,心中猜测是皇上今日心情太好还是这‘小公公’身份特殊,只可惜转瞬他们皇上就坐了下去,那小公公也跟着站在了宝座右侧。

很快有内侍在外边清点传唱猎物数量:“都统李泽,野兔两只,獐子两只。”

“宣威将军邱钟,母鹿一只,雉鸡五,狐二…”

统共清算下来,自然还是武官所得猎物更多,最为杰出者乃此次布围时左翼前哨的一个小统领,因他竟大胆深入内围,得猎了一只棕熊。此人生得膀大腰圆,声如洪钟,且有八尺之高,走进帐内领赏的瞬间就遮住了门边的所有灯火,虚虚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黑如压顶的影子。

知漪正好奇地目不转睛盯着这人,小胳膊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安德福含笑道:“姑娘,该您斟酒了。”

说完递来一个小酒壶,知漪抱着倒也不是很重,只是要稳稳地斟入玉杯就有点困难了。

宣帝难得露出笑颜,大力嘉奖了几句那位统领,赏下一柄重八斤七两的宝剑,剑身长约三尺,耀着锋锐银光。剑鞘雕有游龙,缀以大小不一的五色珍珠,看起来极为奢华。

统领当即激动地脸色涨红,立刻跪地谢恩,将宝剑举过头顶。

与此同时,知漪往上瞄了瞄,发现宣帝没有往自己这边看,顿时安下心来。因着案桌和她差不多一样高,便踮起脚来努力提着酒壶往玉杯里面倒去。

酒是醇正的寒潭香,甫一倒入杯中,馥郁香气顿时飘散开,带着丝丝寒意,淡色酒液盛在黄玉杯盏中,被衬得愈发晶莹剔透。知漪边倒着,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好不容易扶正的帽子歪在旁边也没管。

安德福在旁边看着很是着急,这酒都淌到桌子上了,我的小主子哎,您这是倒酒还是洒酒呢。

倒了一半,杯子没满,酒壶却空了不少。知漪自己终于也发现不对了,歪了歪脑袋“咿”一声,这才瞥见几壶要流下小案的酒。左瞧右看没找着东西,最后干脆小身子往上一趴,把自己当成擦桌的布来了。

安德福:…姑娘您还真是不心疼自己啊。

正好宣帝起身与诸位大臣一同饮酒,安德福便小心将人从桌上抱了下来,帮着理了理乱糟糟的两袖和青色小帽。只是袍子前面都湿漉漉的了,浑身透着一股酒香。

哭笑不得地止住了小姑娘还要扑上去的举动,安德福终于明白皇上这不是罚姑娘,是在罚他啊。光这么一会儿间他这心就七上八下跳了无数次,生怕这位小主子在诸位大人面前闹出什么笑话来,再多点时辰他岂不要被吓死。

想了想,皇上除了说要姑娘服侍斟酒也没吩咐过其他,安德福决定还是让这位主子歇歇,对大家都好…

他弯腰低声道:“姑娘,要不您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这湿衣裳穿着当心着凉。”

知漪摇摇头,眼睛亮晶晶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抱住椅柱不撒手,“酣宝儿,不走。”

安德福一瞧,试探道:“惜玉可在营帐里给您备了不少点心呢,您不想去尝尝?”

小姑娘顿时犹豫了会儿,下一刻小鼻子动动,那股酒香又飘了过来,立马坚定了,抱着椅子不动摇。

安德福也看不出缘由,只得嘱咐了另一个小内侍看好知漪,转头自己亲自上前服侍宣帝。

宣帝当然不是真的想罚知漪,只是让她记住教训罢了。毕竟小姑娘实在太好哄,只要稍微认识的人表露出善意,再拿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去诱哄,保证什么都不管立马就跟着人跑了。

太后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道等知漪再大些便好了,况且平时都会有一堆宫女嬷嬷们跟着,无需太过担心。而宣帝今日见着小姑娘被人轻易带进围场后,却是另有思量。

所以对于安德福明显给知漪放水的行为,宣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狝当中,宣帝便没有拿出在朝堂上冷厉的模样,变得亲和许多,甚至多次目露笑意,让在场众人渐渐放松下来,真正开始享受这次晚宴。

晚宴的主菜自然是白日所得的各色猎物,蒸煮煎炒各式都有,另有御厨直接在大帐外架起烤架来,上面串着清理好内脏填塞了香料和菇子等菜蔬的全鹿、全羊,外表涂了一层蜂蜜,不一会儿便烤得滋滋作响,通体金黄。阵阵肉香飘至帐内,令人口舌生津。

正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去帐外继续,得了宣帝应允后各在一名内侍带领下于帐外落座。

宣帝方才饮了五杯寒潭香,不多不少,刚有酒意,“安德福。”

“皇上。”安德福忙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将墨竹惜玉唤来,让她们带着知漪。”

安德福应声,回身一望就要叫人,然后瞬间呆了呆,又擦了擦眼睛。

小…小主子人呢?

第35章 夜色

安德福四处张望, 哪都没见着人,不由狠狠拍了下之前嘱托的内侍, 压低声音道:“姑娘人呢?方才不是让你看着?”

“奴…奴婢是一直看着啊,眨眼人就不见了。”小内侍吓得两股战战,他就出神看了一下帐外, 没想到回过头人就不见了。

碎碎私语没有避过宣帝耳朵,些许酒意使他的目光比平时更加宁静,“何事?”

“皇、皇上,姑娘暂时不在这儿。”安德福扯出笑脸, “想是在外边玩儿呢, 奴婢马上派人去寻。”

宣帝动作顿住,沉默了一瞬, 几息之间空中无形的压迫感差点让其余内侍吓跪在地。然而这种压力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宣帝淡声道:“去寻。”

说完起身准备离座,却不知脚边何时趴了个东西, 正以案角和他的皂靴为支撑。宣帝这一起身, 那小东西立刻稳不住了, 在桌下“咚”一声撞着了什么,接着又骨溜溜从案下滚出,滚到众人眼前。

不待安德福瞪大眼睛, 那小团子因为身子圆滚滚又太小的缘故,竟一路直接从阶上滚到了一丈之外。幸好夜间衣裳穿得厚重,帐内的地上还铺了一层绒毯,不然这一滚, 可就不只是脸蛋灰扑扑的结果了。

小团子径直滚到远处,居然还没有醒来。只在期间低低地胡乱叫了几声,等停下后还打了个小酒嗝,自己翻了个身,继续趴在地上酣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安德福:……

怪不得之前怎么哄这小主子都不肯回去,原来是盯上那酒了。看这模样,该不是自己偷偷拿了一壶躲在桌底下喝呢…

想到这,安德福忽然抖了抖,偷偷瞄向他们皇上,担心皇上发落他们。转眼却讶异地发现并未在上面见到怒容,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还…还在笑?

皇上也醉了?安德福琢磨着,耳朵一动,便听到宣帝沉声吩咐几句,上前弯腰轻轻拎起地上的小姑娘,然后转了个弯从另一边出了营帐。

走了?安德福呆住,回想宣帝刚才的话,好像是令他们传话给外面诸位大人,道不想让他们太过拘束,便不继续参宴了。可是…皇上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呢?

“安总管,安总管?”那名内侍上前小心问道,“皇上走了,咱们不用跟上吗?”

“跟什么跟。”安德福恨铁不成钢,敲了敲他脑袋,一甩拂尘,“没瞧见皇上的脸色吗?那就是不让人跟着的意思,亏你也服侍皇上有两年了,竟这点小事都看不出。”

他顿时记起之前收的小徒弟林全儿的好来,林全儿胆小是胆小了些,可人够机灵懂事。哪像这几个,个个木讷得很,半点不知变通,吩咐一句话得问十句。可惜林全儿被留在宫中打理,暂时是帮不上他了。

想到宣帝的话,安德福打起精神,换了张笑脸,春风满面地传话去了。留下被他敲了数次脑袋的小内侍摸了摸头,无辜地想着自己入宫分明半年不到,安总管是不是记错人了?

宣帝未回营帐,而是令人牵出了白日行猎的御马,将知漪拢在怀中,径直策马到了围场最外围的草原中。

四个御前侍卫骑马跟在身后,知道皇上此时不喜有人打扰,他们特意保持了距离,尽量不发出多余声响。秋日夜间的草地多有露水,黏重湿稠,马儿徐徐踏在其上正好缓去蹄声。

宣帝五岁习武,八岁始练骑射,马上功夫比起朝中诸位将军丝毫不差,所以当初才能亲自征兵多罗,一路追击,仅用两月时间震碎敌胆。如今算起来,距那时亲征也有三年之久了。

宣帝拉住缰绳,缓缓停下,忆起昔日场景,心绪激荡。

他不喜饮酒,方才的五杯寒潭香虽不至于让他醉倒,也使他有了躁意,更记起了当初征战时的情景,所以才想起夜间纵马驰骋一番。只是不知为何顺手将知漪带了出来,有这么个小姑娘在怀中,速度便快不起来。

月明星稀,秋风瑟瑟,吹了约莫半刻钟的冷风,宣帝渐渐平复下来,往怀中一看,不禁弯起唇角。原来知漪已经醒了过来,只是醉醺醺的,正窝在他的大氅内,揪着腰带想努力坐起。

只是这是马背上,窄小得很,小姑娘还没坐起就滑了下去,再揪着起来,再滑,反复几次,就把自己折腾得更晕了。

知漪迷糊地眨了眨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头顶的那轮圆月,伸出小手点了点,自然没碰着,然后好奇地歪着脑袋盯了许久,连身后的人也没注意到。

宣帝微微勾起唇角,轻笑出声,带着一股扑鼻而来的酒香,让盯着圆月许久的呆团子不自觉望向了他。

许是因为夜色,宣帝的目光如水般柔软,他放轻力道揉了揉知漪的小脑袋,使上面本就凌乱的软发更加乱糟糟了。知漪看着,忽然也露出傻乎乎的笑来,胡乱往宣帝怀中一扑,也不知到底认没认出人来,只不停软声叫唤“阿嬷,皇上”。

小姑娘钻来爬去,最后还是熟络地借着宣帝手臂攀到肩上,安心地窝上去,小奶音醉呼呼念着,“酣宝儿…喜欢阿嬷。”

“嗯。”

“喜欢皇上。”

“嗯。”宣帝轻轻环住她,长臂为小姑娘筑成最坚实的避风垒。

晚风将小姑娘的童言软语和宣帝低低的话语吹散,偶尔让后面的四个侍卫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他们都可算是耳力非凡,就是为了提防四处可能的危险,不想竟不小心窥探到了皇上这少有的温柔一面。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试探道:“不如…退远些?”

其余三人皆点头,随后齐齐默不作声驾马往后退了几步,又过几息,却都同时注意到了彼此情不自禁竖起的耳朵,顿时全都尴尬地咳了两声望天。

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嘛。

由于寒潭香酒性对知漪来说太强,导致小姑娘当晚一躺下就把第二日整整一天都睡了过去,真正清醒后才被墨竹惜玉等人含笑告知自己错过了最为精彩的前两日。当即把知漪委屈地泪眼汪汪,对着手指直保证自己再也不偷偷喝酒了。

知漪对醉酒后的事情基本毫无印象,自然也就不记得自己赖在地上抱着宣帝小腿打滚,叫着一定和皇上一起睡的事了。

照顾了知漪这么久,墨竹几个也知道小姑娘脸皮薄,加上皇上都没介意此事,她们就更不会特意提出来让小姑娘害羞了。

日升月落,转眼秋狝便已近尾声。

此次秋狝宣帝在逐鹿围场停留了五日,随后整队取栾山向西南前行,相当于在回京城的路上绕了大半个圈。期间途径与多罗国交界的澧水,多罗国国君闻讯后立刻前来参拜,见到宣帝身后的数万精兵煞白了脸,还当宣帝一时兴起又要做什么,当即又奉上宝驹十二匹,奇珍异兽若干,并一众风情万种的北地美人。

这被吓破了胆的懦弱模样叫随行官员将兵皆笑了出来,对这多罗国之人再生不出什么敌视之心,徒余不屑罢了。

回程路上宣帝下令加快速度,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日便到了京城。

回京后宣帝将十二匹宝驹收入皇宫,其他着令准备分赏给朝中大臣。

再次升朝后,宣帝听得督察院御史当面禀报,先是将信王训诫一顿,训其代为镇守京畿时未以身作则当众殴打朝廷命官。信王便顺势拿出了那几位官员身为宣朝重臣却收受他国贿赂的证据,令宣帝当场处置了几人。

第二日下朝后,宣帝特地宣慕连秋于勤政殿觐见。

说起来,慕连秋被打后在家休养了半月,虽然期间受了信王和督察院的种种侵扰,总算还是把身上脸上的伤养得七七八八了。此次被单独召见,他心中颇为不安,毕竟前一天宣帝才处置了那些和他一同被信王揍了顿的官员,说是那些人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慕连秋自己自是能保证清白的,可是这种时候也不免有些紧张。正忐忑不安轻声回话时,宣帝竟对他笑了一笑,亲自扶他起身,道:“朕自然知道盛之是无辜的,信王是按朕密令办事,误伤了你,盛之切莫放在心上。”

慕连秋顿时激动不已,脸色微红,躬身道:“为皇上尽忠,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说此等误伤,只要能揪出我宣朝那些存有异心的贼子,臣,万死不辞!”

安德福不着痕迹瞥了瞥,见着慕连秋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不免心中啧啧称叹,这位慕大人当初被皇上亲自点为榜眼的荣光他还历历在目。按照他的才华,本该就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偏偏…理不清后宅中事,惹了众人笑话不说,给前程添堵才是真的可惜。

之前就有御史参过这位慕大人宠妾灭妻,重庶轻嫡,乱了家规国法,不堪为侍郎之位。只是那时被皇上放在了一边暂时未批,到如今皇上会怎么处置…可就不一定了。

意识到这些不是自己这么个内监总管该想的,安德福想到一半时立刻垂眉敛目,理去方才的想法,不再做多余动作。

“盛之能有此心,朕心甚慰。”宣帝颔首,周身气息温和无比,续缓缓出声,令人将这次多罗国进贡的美人带入殿内,并让慕连秋任选三美回府,以作嘉赏。

“这…”慕连秋沉吟,想着既是皇上赐下的美人,确实也不好推拒,何况得皇上赏美也是身为臣子的荣幸。他便没有过多犹豫,随意点了三位,于出宫时一同带回了慕府。

慕府之后会是何等鸡飞狗跳,他人自然无从得知,而知漪连这个爹爹都记不住,就更不会关心了,她正和大半月没见的太后徐嬷嬷等人撒着娇要抱抱呢。

徐嬷嬷帮她解了小辫梳发,笑道:“听说姑娘还亲自服侍了一回皇上,帮着斟茶倒酒?”

知漪坐在凳上晃悠小腿,点点小脑袋,一副求赞扬的模样儿。太后躺在圈椅上,才接过原嬷嬷递来的参茶,闻言顿时漾了笑意,“哦?那除了斟茶倒酒,咱们酣宝儿还做了什么啊?”

知漪戳了会儿脸蛋,然后张开小手做出抱的手势,乖巧道:“抱衣裳,不能脏。”

太后与原嬷嬷对视一眼,心中欣慰,没想到小姑娘出去一趟话都说得更利落些,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还有呢?”

“唔…”苦恼地想了半天,知漪想起之前的情形,顿时眼睛一亮,嫩生生道,“陪皇上,睡。”

一只脚刚踏入敬和宫主殿大门的宣帝:…

第36章 郡王

知漪这简单一句童言差点让太后被茶水呛住,被原嬷嬷拍背顺了会儿气才无奈道:“难道不是酣宝儿缠着皇上要一起睡吗?”

小姑娘猫儿眼眨了眨,长长的卷翘睫毛不停抖动,软声道:“皇上一个人,怕。”

明明是姑娘你晚上一个人睡害怕吧…在场嬷嬷宫女们不由齐齐在心中腹诽。

“哦?”太后含笑温和道,“酣宝儿,瞧瞧你身后是谁?”

知漪依言疑惑地转过小脑袋,当即“呀”一声跑下凳,哒哒跑到太后身边,一把栽进太后怀中。这心虚的小模样惹得众人全都笑出声来,宣帝默不作声露出笑意。

“皇上,吓人。”小姑娘窝在她怀中控诉,“阿嬷…”

剩下的话儿因着窝在怀里有衣裳捂着,谁也没听清她在念什么。

太后笑得身子不住地颤,将人搂着拍了拍,然后捏捏她的包子脸,被小姑娘钻来钻去躲过。

原嬷嬷迎上前福身行礼,服侍宣帝解下墨色披风,再倒了杯宣帝在敬和宫常饮的普洱茶。

原嬷嬷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自然也对宣帝了解甚深。知道宣帝于冬夏两季更不喜寒,是以先放下杯盏召来怜香,让她将两旁小窗关上,再在殿内四角放上暖炉,同时令另一个守在门边的宫女去小厨房中将七翠羹端来。

“嬷嬷,嬷嬷”知漪这时回过头了,偷偷瞄一眼面无表情的宣帝,小跑过来伸手,“酣宝儿来。”

原嬷嬷定眼瞧着她这想要讨好的小模样儿,微微一笑,“好,姑娘来。这杯盏烫,姑娘莫碰着,只举着玉盘就行。”

知漪连连点点头,小心接过。有着上次端酒的经验,这次就稳多了,慢慢小步端到宣帝身边,软软开口,“皇上喝茶。”

声音如含了蜜般又甜又软,还主动打开杯盖用两只小手作扇吹风,只是手肉呼呼小小的,又能有多大风呢。不过倒真是乖觉得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还特地主动来奉茶赔罪。

宣帝不说话,她顿时又意识到什么了,蹬蹬去桌上将点心盘子拖下来,只是点心盘对她来说有点大,小姑娘斜着端,边走边倒,临了还探出脑袋笑道:“皇上吃~”

安德福先没绷住,“姑娘,点心都在地上呢,皇上可怎么吃?”

知漪一瞧,又急急蹲下去捡。

太后好笑地看着她在旁忙来忙去,转向宣帝,“皇上来敬和宫,可是有什么事?”

宣帝微摇头,“并无大事,前日进了一批贡品,拿来给母后一赏,安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