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话被严巧璇一根纤纤细指挡住,她温婉一笑,“之洲哥哥多虑了,皇上赦你无罪,三日后你就可以被放出来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今日就能进来看你?”

谭之洲震惊,“无罪?皇上怎么会这么轻易…”

“先吃吧。”严巧璇止住他,“边吃,我再同你说。”

谭之洲只得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着饭食,注意力全在严巧璇的话中。

严巧璇将宜乐郡主拿龙纹玉牌救他一事娓娓道来,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不过严巧璇的父兄身任要职,还是能打听出一二的,她更知道长公主昨日大怒,甚至亲自动手打了宜乐郡主,听说这位郡主现在还被长公主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这…”谭之洲心神更是大震,宜乐郡主居然会拿龙纹玉牌救他,这着实太,太…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严巧璇声音慢慢低下,语速也缓下来,轻声道:“之洲哥哥,宜乐郡主待你,真是用情至深。”

“巧璇…”谭之洲震惊的同时唯有不解,因为他自觉和宜乐认识不过两月有余,宜乐郡主也的确是因他的皮相才对他另眼相待的。容貌出色者世间比比皆是,比他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这位郡主怎么可能只因这种肤浅的感情便用如此重要的东西来救他呢。

肯定另有内因。

“其实,我这次来找之洲哥哥,也是因为这件事。”严巧璇帮他取下衣襟上沾的一根稻草,语气轻柔但略有低落,“之洲哥哥,宜乐郡主对你有此大恩,甚至对谭家都有恩,她又对你情根深种,恐怕…”

她咬了咬唇,还是狠心道:“若之洲哥哥被贬谪京外或被流放,巧璇都不介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巧璇绝对相随。但若之洲哥哥要同郡主成亲,那我们便取消婚约吧,巧璇虽容貌家世不及郡主,但也绝不为妾。”

严巧璇说的这个结果只是其中一种猜想。如果谭之洲真的和宜乐郡主成亲,身为宜乐郡主的郡马,那位荣寿长公主怎么可能容他纳妾。不过严巧璇毕竟和谭之洲有这么多年的婚约,又等了他这么久,甚至白白误了议亲最好的年岁,单单因此拆散他们也说不过去,所以如果双方实在坚持,让严巧璇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见她如此坚定的眼神,其中似有烈火,又似有心灰意冷的寒冰,谭之洲心神大动。巧璇十二同他定亲,到如今等了他六年,六年时光,她却能说放就放。

“巧璇,报恩并非只能用这种方式。宜乐郡主心性高傲,身份尊贵,于我不过一时兴趣。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救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真的安然出狱,就绝不会辜负你!宜乐郡主也好,荣寿长公主也好,即便是皇上亲自指婚,我也不会接受,我谭之洲今生的妻子,只会是严巧璇一人。辜负了你一次,我再不会辜负你第二次!”

谭之洲这话是在半冲动半思量下道出,他了解宣帝,除去他这件罪名,他们谭家也有数件大功,即使他真的抗旨不尊不娶郡主,宣帝顶多因此发落他一人,绝不会牵连家族。

巧璇既然都能有跟着他去流放的决心,他为何就不能坚定只娶她一人!

“之洲哥哥…”严巧璇被他炙热的目光所感染,泪水终于忍不住倾流而下,“有你这话,巧璇便知足了。”

二人情不自禁相拥片刻,等狱卒开始提醒时辰才依依不舍松开。严巧璇轻轻抹去眼泪,将食盒收起,绽开笑容,“之洲哥哥,那…巧璇在家中等你。”

“好。”谭之洲与她目光交接,皆是浓浓化不开的深情。

等严巧璇纤瘦的身形渐渐离开视线,谭之洲终于忍不住往石床上猛地一趟,脑中还回荡着她说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绝不为妾”的话,巧璇向来是个温柔如水的性子,他从未见过她这么决绝的一面,但意外的竟然觉得这样的巧璇更让他喜爱几分,也让他心中意念更为坚定。

胸腔微微震动,谭之洲不禁低低笑出声,起初是浅笑,后来却是忍不住爽朗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牢狱中,完全不符他向来文雅君子的形象。

一刻钟后,谭之洲收拾好情绪,此时他的牢房中又迎来了一位娇客——宜乐郡主。

第55章 喜欢

“谭大人好福气,身在狱中也有美相伴。”人还没到,声已先至。谭之洲看不到宜乐郡主的脸,不知她神情如何,但这语气中并无一丝怨怼,满是调侃,让他稍微放下心来。

“仍在狱中,还望郡主请恕罪臣仪容不整,礼仪不周。”谭之洲朗声回道,伴随这句话落,宜乐郡主的身影也显在眼前。

她与平日装扮无二,即便听闻昨日被荣寿长公主教训了一顿,如今气色依旧很好,笑靥如花,人比花娇。

“谭大人对我哪需行大礼。”宜乐没有让狱卒解开牢房,隔着木栏同他说话,“何况皇上也早已赦你无罪,三日后便可官复原职,更无罪臣一说了。”

她双手闲暇地绕着一缕青丝,一直笑盈盈的眼眸让谭之洲看不出她内心所想。

“说起此事…”谭之洲突然掀袍跪地,深深叩首,“多谢郡主救命之恩,谭之洲无以为报,今后郡主若有吩咐,谭某必定义不容辞。”

没想到他说跪就跪,还是如此大礼,宜乐被吓了一跳,“男儿膝下有黄金,谭大人怎么能…能向我下跪,快起来吧。”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谭之洲仍跪着,只挺起上身回答,面色肃然。

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在宜乐郡主印象中,谭之洲向来是个从容儒雅的君子,这几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形象不复,连性情似乎也变了些。

不对…或许只是对着自己变了,宜乐若有所思,转而扑哧笑道:“这算什么恩,皇上本来也没打算要谭大人的命。说起来,本郡主似乎才应该向谭大人下跪,以谢你五年前的救命之恩。”

“五年前?”谭之洲惊讶,完全不懂宜乐话中的意思。

“对啊。”宜乐干脆坐在了狱卒搬来的小凳上,同谭之洲平视,撇撇嘴,“我早知道谭大人该忘记了,毕竟我自己也是见到你十来天后才想起。那件事于谭大人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却的的确确是救了一命。”

谭之洲怔住,但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

五年,五年前他刚中昙花被皇上委派出京,四处历练,那时的他不过是个才学出头的毛头小子,抱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一腔热血,如今却已经是官场上左右逢源滑不溜秋的“老人”,气质外貌上的变化自是不用说。

而宜乐郡主今岁十六,五年前便是才十一岁,女大十八变更不必提,他又如何能对得上。

见他这副冥思苦想不得其果的模样,宜乐笑嘻嘻,似乎存心看他笑话,等了半天才道:“谭大人可记得五年前温阳城的花朝节,你随手从一个人贩子手中救下了个小姑娘?”

那时宜乐年纪小,调皮得很,花朝节非要从公主府溜出去隔壁的温阳城玩儿,因为听说温阳城的花朝节最是漂亮,快马加鞭的话一趟不过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所以她身旁只带了个侍卫,丫鬟婆子什么的也都暗中甩掉了。后来不小心同侍卫分散,她也没急着寻人,一个人在大街上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后来被一个满嘴络腮胡的大汉抓住才慌了,那大汉和同行的人说什么“年纪小小就生得如此美貌,出门在外又是这副打扮,怕是哪个富商家的姑娘,卖去远些的地方,好生调教调教,又是一个头牌。”

头牌的意思宜乐当然知道,那些青楼女子公主府的人也有说过,语中不是同情就是鄙夷,若她堂堂一个郡主被卖到了那种地方,此生就算是毁了。她着急地哭了出来,只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到温阳城,就算在自己家的临水城也要好些啊。

慌张中她隐约知道此时并不好把自己的身份抖落,不然激起那人更坏的心思就不妙了。眼见自己就要被打晕带走,宜乐心中绝望之时,一位身着紫袍的青年站立在几人面前,手摇一把折扇,噙着笑意,面如冠玉,仪态潇洒。

他似乎对大汉有所怀疑,问了几句话后转向宜乐,“小姑娘,这人真是你叔叔吗?”

宜乐被灌了药不能开口,大汉握着她的手十分用力,几乎都要把她骨头捏碎,她十分害怕,但一想到如果真的被卖走怕是此生再无望。热血上涌,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用靴尖狠狠碾了那大汉脚趾,又迅速咬他一口,趁他吃痛不防备之际就往青年怀中扑去,眼含泪花呜呜呜叫唤。

就算要卖,被这个姿容甚美的男子卖掉也比被那络腮胡大汉卖要好啊!

形势明朗,青年不再犹豫,直接命身旁护卫将这几人围起来,押送去官府。

由于宜乐不能说话,青年问不出什么,采用摇头点头的方式说了几句后,便决定陪她在街上等,等她家中人来寻。

后来侍卫寻到他们,对青年自是千恩万谢,希望他能一同去临水城,夫人必有重赏。

青年婉言推拒,只轻轻一拍宜乐脑袋,看了看她的手,再观她面向,微笑道:“小姑娘出身尊贵,命途不凡,此次小劫已过,今后必有大运,不必害怕。”

侍卫当他是安慰自家郡主的,又是几番感谢。

宜乐只能傻傻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滚烫,似有所动,自此留下了青年的烙印。即使,她和这位青年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从此后,她对于有着美人尖、丹凤眼的少年都极具好感,但对青年却敬谢不敏,可能下意识认为无人能与他相比。

直到与谭之洲重逢,又多方打听过他早些年历练时的去处时才能确定,当初救下自己的正是谭之洲,也无怪她之前第一次见到他就那么入迷。

谭之洲听罢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姑娘正是郡主。”

“可不是。”宜乐笑眯眯道,“宜乐对谭大人那时的英姿,可是念念不忘啊。”

谭之洲难得红了脸,“郡主莫取笑谭某…”

宜乐摇头,起身踱了两步,莞尔道:“所以谭大人也不必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本郡主救你,也不过是还多年前的恩情,别无他意。至于拿龙纹玉牌救你,其中另有内因,不过不方便对谭大人道出。”

“谭某明白。”

宜乐顿了顿,接道:“若谭大人为京中某些流言所扰,像方才那般美人垂泪,到时也可直接同我说,本郡主当面去证明。”

她说的显然是最近京城传的正盛的‘宜乐郡主看上了谭之洲’一事。

“不必。”谭之洲正色道,“我于郡主不过举手之劳的小恩,郡主对我却是大恩,以死相报尚不足惜,又怎能因为这种小事麻烦郡主。清者自清,流言止于智者,这事我已和巧璇解释过了,她也不会误会。至于其他人等的想法,与谭某并无干系。”

宜乐眼眸一亮,很快黯下去,“谭大人果然豁达,如此本郡主就不必担心了。”

谭之洲何等聪慧,哪能看不出宜乐今日来说这些话全是为了自己。但他并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以后寻机报答恩情,此时若他表示了一丝触动,对郡主,对巧璇都是不公。

“那…”宜乐退后两步,目光不自然地望向他处,“我就先预祝谭大人三日后的安然出狱了,还望谭大人今后行事能够谨慎些,不要再做这种糊涂事。”

“郡主所言,谨记于心。”

宜乐匆匆离开大牢,没回自家娘亲那,她现在气还没消呢,自己又偷偷跑出来,见着肯定又要被训一顿。思来想去,她干脆去寻知漪玩儿。

知漪没有在綉披帛,苦恼地望着手中的画,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南阳郡王喜爱她在画道上的天赋,每次布置的任务都古怪刁钻,让她总要苦想半天。

“知漪宝贝~”宜乐郡主忽然进来,凑上去就在知漪脸上吧唧一口。

“呀”知漪吓一跳,捂着脸蛋水汪汪地望她,小模样可口极了,让宜乐恨不得再狂亲几十下。

“在作画?”

“嗯。”知漪晃着小脑袋,无力地趴在桌上,“先生布置的功课,好难呀…”

“怕什么。”宜乐随意拿起一块桂花糕,毫无形象,“你家皇上不是很厉害么?让他指点一下不就可以。”

“唔…”想到这知漪就鼓起脸颊,“皇上说这是舞弊,不能随便告诉我。”

“可怜见的。”宜乐同情地望着她,“要不那披帛你就别送给他了,我教你,转送给我吧。我不介意大了,反正修修就好。”

知漪冲她皱皱小鼻子,显然是拒绝的。两人处了两月多,性情上大致都了解了,彼此经常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要不我再教你一招。”宜乐来了兴致,放下啃了一半的糕点,“你去求你家皇上,他肯定会答应。”

“咿,怎么求?”知漪呆呆望着她。

“哭呀。”宜乐轻笑,“以前有人教过我,这男子嘛,最怕美人垂泪。嗯…你虽然小了些,但皇上那么疼你,效果也差不多了。”

知漪歪着脑袋,好奇道:“哭过。”

“你那怎么能叫哭。”宜乐摆手,理了理发饰衣衫,“看着我,美人泪,为何叫美人泪?就是因为哭起来也是一番别有动人的风景,能揪住人的心肠,叫人忍不住心软,觉得美人什么都是对的,然后不禁应了美人所有的要求。像你那样小孩儿似的哇哇大哭,当然不行。”

知漪严肃点点头,继续听她下文。

宜乐说着,低下头,再缓缓抬首,此时那双眼眸中神情已经变了,似含了无限深情,欲语还休,她轻声解释,“首先,要让他明白你的委屈,你的请求,你对他的渴慕和请求。”

渐渐的,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眶慢慢凝结而出,宜乐柔柔一眨眼,那滴泪便泫在了纤长的睫毛上,泪盈于睫,楚楚动人。

“这是第二步,让他知道,并非你有意哭出来的,你其实在强忍泪水,但实在忍不住湿了眼眶。”

“然后你就可以慢慢将缘由说出,让他自己去思量,不要过多说自己的委屈。”

她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水便自眼睫滴落,滑过姣好的脸庞。她微微侧过脸,神情显得忧伤而坚定,口中轻语,“最后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大哭大闹,保持这般姿态。他若不应,你直接走就是,他自会愧疚难当,就算这次没答应你,下次必定会补偿。”

知漪眨眨眼,突然凑上去轻轻拭去宜乐脸上的泪痕,热乎乎的小手满是暖意,担忧道:“宜乐姐姐是真的想哭吗?”

“嗯?”宜乐匆忙擦干泪水,好笑道,“我这是示范啊,小呆子。”

小姑娘神情显然不相信,想了想,“是为谭叔叔吗?”

知漪也听过京中传闻,昨天还听太后和嬷嬷说了宜乐拿玉牌救谭之洲的事,但不大能理解其中所谓的男女之情,只能改了下书上看过的话儿安慰道:“翩翩君子,美人好逑。谭叔叔确实很漂亮,宜乐姐姐喜欢也没什么。”

“喜欢?”宜乐托着侧脸,“确实,喜欢是没什么。但是如果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呢?本郡主自小到大,还从没有过爱而不得的东西。”

“可是阿嬷说,喜欢的东西并非一定要在手中才是最好。比如阿嬷喜欢的牡丹花,如果摘下捧在手心,不出多久就会枯萎,倒不如让它安安乐乐地待在花圃中。”

宜乐笑了,“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可不同。”

知漪疑惑不解,清澈的眼眸让宜乐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是多么稚嫩。

她不知是轻松是遗憾地叹口气,低声道:“如果早在当初遇见时就把他留下,不对…如果我自小在京中长大与他相识,那就…只能说,恨不相逢未娶时吧。”

谭之洲是宜乐心中的一个绮念,绮念有可能成真,但在知道他有自小定亲并且感情十分深厚的未过门的妻子后,她就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这种绮念变成执念。

若那位严巧璇自私些倒好,偏偏她是个愿意和谭之洲同甘共苦的好姑娘。宜乐自认对谭之洲的感情没有她那么深,也不可能强行让谭之洲做郡马,今后两人过着‘相敬如冰’的日子。

她可是要游遍美景,赏遍美人的人。

“知漪,若你今后有喜欢的男子。”宜乐含笑,“一定要第一时间让他知道,并趁有机会时拿下。否则今后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宜乐姐姐说的喜欢…”

“当然不是你那种喜欢。”宜乐轻敲她小脑袋,“是情窦初开时整天念着的人,用膳时在想他,就寝时梦的是他,碰见任何事脑中都会浮现出他的身影。如果他笑了你会开心,他皱眉你会担忧,他受苦你会恨不得以身代之,他若对你好你会恨不得以百倍报之,他若对你不好…”

宜乐转了脸色,凶巴巴道:“若对你不好,还是直接让你家皇上宰了吧。这种人与其留在世间让自己难受,不如早了结早好,没必要去作践自己。”

知漪听得认真,感觉每一项都和自己脑中的身影符合,兀自绷着幼嫩的婴儿肥脸蛋思索片刻,“可是阿嬷说,皇上三年后就要成婚了,那知漪十一岁能嫁给皇上吗?”

宜乐:…???

第56章 算计

宜乐不知道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可能连她自己也未必分得清。毕竟知漪自小跟在宣帝身边长大,孺慕之情肯定少不了。宜乐最为庆幸的还是自己果断把龙纹玉牌归还给了皇上,先不说杀身之祸的问题,她家娘亲当初可还抱着用龙纹玉牌当嫁妆以求得她的皇后之位的想法呢。

皇后一位是尊贵无匹,却也拘束颇多,在宜乐心中完全没有郡主这个地位来得快活自在。

她干笑两声,拍拍知漪肩膀,“这个你就要去问你家皇上太后了,选皇后的是他们,如果他们答应了,谁反对都没用。”

知漪微眨眼眸,不再说什么,低头专心改画。

三日后,谭之洲如约被从大理寺中释放,才回家中简单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接到宣帝传他进宫的旨意。心中一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着。

递过令牌,谭之洲对周遭侍卫宫人们的打量全然无视,镇定走进殿内,甩袖叩首,朗声道:“微臣参见皇上。”

宣帝正背对他负手而立,凝神盯着悬在墙上的一幅画,半晌才回过神般,“起吧。”

“谢皇上。”

宣帝转过身,没有沉着脸,但也无甚表情,“这几日在牢狱中,之洲可是受苦了?”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谭之洲面不改色,浅笑道,“皇上让微臣在狱中待几日,不过是小惩大诫。清静的环境下,也更容易让微臣想清一些事情,明白自己的过错,今后才能更加为皇上尽忠尽职。”

宣帝略一颔首,“之洲有如此心思,朕甚是欣慰。”

话锋一转,他沉下语气,“但之洲可明白,此次回京述职中,犯了哪些错?”

“微臣明白。”谭之洲收敛笑意,谨慎开口,“滥用公权,私放罪囚,此为一大罪;玩忽职守,办事不力,此为一小罪。”

“不错。”宣帝坐回龙椅,居高临下俯视他,“宜乐郡主已用龙纹玉牌免去你的牢狱之灾,则大罪可消。但大罪能解,小罪难逃,朕若对你全无责备,恐怕众怒难消,民怨难平。”

“微臣明白。”

“宜乐郡主已为你请命官复原职,朕也应了。”宣帝缓缓道,“但若要真正服众,这自然不够,之洲可愿戴罪立功?”

谭之洲心中一颤,既叹宜乐郡主的傻,也叹他们这位皇上的精明。早在当初果断应下郡主请求时,皇上就应该想到了后招吧,若非自己也是才知道与郡主的往事,谭之洲甚至怀疑皇上是不是利用郡主对他的情义来收回玉牌了。

“微臣愿效犬马之力,戴罪立功,为皇上分忧!”

“好。”宣帝唇角终于弯起一个小弧度,“此事不难,说起来,还是之洲最为合适。”

在宣帝不紧不慢的述说中,谭之洲这才知道谭久回京城见了族叔一面后,就直接逃窜出了宣朝,出海去了比海清国还要南的一个国家。那国名为大石国,地域宽广虽不及宣朝,但比海清、五宝、多罗三国要大上不少。民风善勇好战,几次跃跃欲试来我宣朝领海刺探,都被当地官府派兵斥回。

和宣朝相比,大石国与海清国显然更近,当初三国来朝时海清国就表现得不大寻常,在京中四处走动游说,试图结交大臣。如今有人查出,其实这二国早已结盟,私制劣质海盐换取宣朝官盐一事也早有图谋。当初的林兴尚且都只是一个小卒,更别说林兴的副手谭久。

只是没想到谭久还能和大石国那边的人搭上,并逃到了那处。依宣帝的安排,是要让谭之洲以逃犯的名义逃去大石国,并混进其中,打听出大石国和海清国的谋算,将情报传回宣朝。谭之洲是放了谭久的人,如果他正是因为私放谭久而得罪落狱,想必和谭久接触起来就更为容易。

这件事情交给谭之洲来做,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谭之洲一口气还没叹完,就听得他们皇上续道:“朕给你三年时间,若三年后毫无进展,可回京,朕不予降罪。若三年内已打听清楚,也可提前回来,朕重重有赏。”

“多谢皇上宽宏大量。”谭之洲俯首,知道这是自己该做的。

宣帝持笔写了些什么,又顿住,似漫不经心道:“朕记得之洲有一位自小定亲未过门的妻子?”

“是。”

“十八年华,她已等了你六年,也不好再继续辜负人家。”宣帝将圣旨递给安德福,温声道,“朕便亲自为你们赐婚,十日后成亲,新婚燕尔,再给你一月时间,一月后就得启程前往大石国,如何?”

“不过一月后,你将会成为我宣朝逃犯,除去严谭两家,再无任何人知晓。”

谭之洲苦笑,心中唯有折服。皇上还真是擅长打一棒子再给个枣,然后继续来一棒。让他这么快和巧璇成婚,既是赏赐也是威胁。如果他起了异心,不想再为宣朝办事,那起码也要考虑到自己在京中的父母兄弟和刚过门的新婚妻子。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时间让他能尽早留下一后,毕竟混进大石国做探子是件危险重重的事,这也可谓是皇上的一片仁慈了。

假使这次他能成功归来,那才能回到从前皇上最为信任的臣子的位置。若不能…谭之洲呼出一口气,无论如何,皇上肯给他机会将功折罪就好,总比干待在狱中听后发落要来得痛快,他就不信,以他的智谋,还不能办好这件事。

见他确实毫无埋怨,心甘情愿地应下此事,宣帝不免忆起往日君臣间的交心。眉目稍为柔和,他起身步下玉阶,一拍谭之洲的肩,语重心长道:“五年之内,恐怕我宣朝与其必有一战,之洲是朕信任之人,此事…唯有托付给你了。”

听出宣帝语中的感慨战意,谭之洲心中热血上涌,沉声回道:“臣万死不辞。”

让安德福送走谭之洲,宣帝坐在龙椅上揉了揉额头,面色一片沉凝。大石国与海清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宣朝不惧与其对战,但如果它打着无赖的主意,每次只在临海城市骚扰一番,那就比较麻烦。毕竟他们宣朝将士大都只擅长陆上作战,河海作战却是很少,看来有必要令人再去训练一批水性好的将兵了。

墨竹等人也被遣退,此时勤政殿中只有宣帝一人,许是近日思虑太过,他微阖上眼眸于龙椅上小憩,不知不觉竟真的沉睡过去。

等宣帝再度睁眼时,旁边便多了个在为他小心打扇的小姑娘,小姑娘边打扇眼眸边滴溜溜转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半天都没发现他醒了。

宣帝不由一哂,轻声开口,“已是八月转凉,不用给朕打扇。”

这不大的声音唬得知漪手抖了一下,转头吐舌笑,“虽然开始转凉,但还有余温啊,刚才来的时候皇上额头都还有汗呢。”

她伸手轻轻一探宣帝额头,上面湿意全无,这才小大人般放心地叹了口气,“怪不得阿嬷总说皇上不会照顾自己,睡觉都不知道回榻上去睡。”

宣帝微微摇头,温和望着她。知漪便又顺势爬上了龙椅,眨巴眨巴眼睛与他对视,“皇上的眼睛红红的。”

“过几日便好。”

“皇上衣裳变大了。”

“过几日便好。”

“皇上傻傻的。”

“过几日便…”宣帝顿住,故意沉下脸色,“来找朕何事?”

知漪当然是有事的,但看宣帝这副模样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心思一转,露出小酒窝,“来找皇上睡觉的。”

宣帝一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