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漪没有任何怀疑,只担心太后是不是身体抱恙,本想回敬和宫悄悄看一眼,但被宣帝拦住。

“母后无事。”宣帝轻抚她,“明日下了早朝朕陪你一同回敬和宫。”

“要等皇上明日下朝?”知漪小脸犹豫,“可是我想陪阿嬷用早膳。”

宣帝一笑,“朕也想让人陪着用膳,可好?”

本以为小姑娘能很快答应,哪知先得到了一个奇怪莫名中夹杂着嫌弃的眼神,“皇上,阿嬷年纪大了才更需要人陪。”

言下之意似乎是:皇上,你年纪也这么大了吗?

突然遭到未来的小妻子会心一击,宣帝手下动作顿住,安德福见状暗叫不好,忙挤出花儿般的笑容道:“皇上,您这几日胃口不好都没用早膳,那明日奴婢是重新去吩咐一下御膳房,重新开始上膳?”

胃口不好?小姑娘有些怀疑,细想着这几日同宣帝用膳时他的举动,半晌还是心疼战胜了些许疑惑,牵着宣帝手指,“好吧,明日就等皇上。”

说着知漪踮起脚大胆地戳了把宣帝侧脸,小大人般埋怨道:“皇上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如今早膳都不用,待成了习惯,御医调理都难调理好。”

宣帝心中眼底俱是笑意,任小姑娘以下犯上地大肆冒犯,“所以朕才要人陪着用膳。”

知漪一怔,忽然感觉这话的隐含意思是:朕就是要你陪着用膳才行。

眼睫微眨,她仰头看了看宣帝,心底更甜,脸上漾出的小酒窝便愈发可爱,却故意负手歪头打量宣帝,慢悠悠开口,“皇上都要同知漪见过的三岁小孩儿一般了,日后是不是还得让人陪寝呀?”

宣帝一笑,上前就忽然再抱起知漪,往宸光殿的浴池走去,低低在耳边道了句,“自然,八月初八后,朕的小皇后可是要日日陪寝。”

明明宣帝眼神动作都正直得很,知漪也什么都不懂,听到这话脸上还是不禁飘上了一抹红晕。虽然,这红晕的小主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害羞。

入夜,陪着知漪用了晚膳,得知她已经就寝后,宣帝令人守在外间伺候,转身带人去了敬和宫。

今夜依旧月明星稀,路间偶有云清湖拂来的凉风,伴随蝉鸣蛙声阵阵。但宣帝并无欣赏夜景的心情,近两刻的路程被缩减到了一刻。

内侍开路,敬和宫大门在宣帝踏进之前被缓缓推开,随之出现的是守门宫人毕恭毕敬的面容。

果不其然,敬和宫灯火通明,热闹得很。

目光扫过外间刚被清洗过的地板,隐约还能嗅到空中飘浮的血腥味,宣帝心中更沉。母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动怒,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转头对安德福道:“去传王刚见朕。”

王刚明着是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实则是金龙卫的一个领队。宣帝命他手下的金龙卫守着敬和宫,无大事都不必禀报。近日王刚并未呈报,所以他并不知敬和宫有何事发生。

实际上,就算王刚来了也不会知晓此事。那宫女在宫中待了九年,向来安分守己,放木人时也只是随意丢在了绛雪轩的花圃间,要不是雪宝儿对那木人好奇拖了出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

第96章 惊惧

夜幕四合,偌大寂静的皇宫中唯余敬和宫喧嚣不止。

太后缓缓揉额,神色平淡,在宣帝迈入大殿时眼也未睁,“皇上来了。”

“母后。”宣帝目光掠过殿内,方才拖出去一批内侍,此时跪了一群宫女,个个额头或青或紫,甚至渗出血来。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轮审问,连番问讯下来,太后虽然只对确定了嫌疑的那几人用过刑,但他人旁观之下也不免心中惶恐,就算什么都没做,都先被太后这架势吓破了胆。

太后能亲自‘陪’着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审问,便证明了怒气之盛,敬和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不惊惶。

早料到宣帝今夜会来,太后淡声道:“皇上若想知道是什么事,只消往旁边小案上一看便知。”

宣帝皱眉,轻移两步,便看到小案上形态奇异的小木人。

木人刻得粗糙,依稀看得出雕刻的是女孩儿模样。整个被漆成血红,看上去阴森诡异,旁边整齐摆放着九根锋芒闪烁的金针。宣帝已意识到是什么,厉目一沉,浑身寒意阵阵,刺骨的冷气自他周身圈圈发散而出,即便是一直低着头未看见宣帝神色的宫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盛夏的夜晚,寒气竟似乎要凉入骨髓。

拿起木人,不出所料在背后看到了黄色符纸,符纸下刻的是生辰八字和姓名,上面的细小针孔说明那些金针正是从木人上面拔下。

宣朝如此信任藏云寺,自然也相信这些所谓的魇咒之术,纵然宣帝只信小半,但在见到上面知漪的名字时已只剩怒气和杀意。

太后睁开眼,命连总管再将今夜审问出的结果告诉宣帝。

那宫女名为小桃,月前才被安排到绛雪轩和原来的花匠一同打理花草。前几日趁着无人注意时将木人丢到了花圃中,再随意用泥土掩了掩,因着那块向来是她负责的地儿,又在草木泥土下,并无人注意到。

查出小桃的来历同慕府大有干系,但太后自是不信这表面的结果,慕家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派人来害知漪。慕府唯二有加害知漪动机的林氏和慕听霜,一个在别庄中重疾缠身,一个被慕老夫人派人整日关在屋内,没有时间,更没有这个能耐去伸这种手。

怀疑之下太后连夜派人去查了小桃的家人,果不其然已是人去屋空。在附近街坊邻里那打听到的消息是突然有一日便没了踪影,而屋内的东西都还在,如果不是自己走得匆忙,就是措不及防被人掳走。

京中能有这种势力,并将触角伸至宫中,安排小桃到绛雪轩并且将木人带进宫的人可不多。

查到这里,太后便没再细查,因为剩下的就是宣帝的事了。

“哀家真是老了。”太后语气毫无起伏,“见不得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更见不得这些事波及到哀家的小宝儿。哀家知道皇上政事繁忙,国事为重,这些也由不得皇上。”

语气一转,太后直视宣帝,“但事既已出了,皇上少不得便要抽些功夫去料理一番,给人一个交代。”

这人,指的自然是知漪。起初的情绪过后,太后此刻倒平静得出奇,因为她知道这时最为震怒的定是自己这个儿子,她根本不必多说什么。

她这儿子冷心冷情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放在心尖的知漪,无论谁想伤小姑娘半分,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咬噬。

太后清楚,知漪俨然已成了她这儿子的逆鳞。

在这点性情上,宣帝同太后如出一辙,怒气越盛,就显得愈发平静。他缓缓颔首,动作极慢,语调也如沉积多年的冰雪,缓缓自顶端流下,透着令人心颤神惧的冰冷,“母后说得是。想是朕近些年待他们太过温和,才让有些人忘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太后点头,眼角一瞥他手中的木人,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厌恶和惊惧,“哀家已令人去八仙山请了慧觉,大师暂时未去云游,这害人之物便等他来处置罢。”

“嗯。”

“知漪她…今夜可有异常?”

宣帝先摇头,复皱眉沉思,“朕明早就传太医。”

说完他仍不放心,心思已经立刻飞回了宸光殿,“母后,夜已深,您先去歇息。朕已传了王刚来,后续事宜便交由他去处置。”

“好,哀家正好也乏了。”太后望一眼宣帝,沉思道,“这几日暂时拦着知漪回来,待哀家彻底清查了敬和宫再说,这由头便交给皇上去想吧。”

太后先进了内殿休息,宣帝如来时一般快速,只在跨出大殿时瞥一眼殿中所跪宫女,便沉沉问了句,“这些人可有问题?”

连总管俯首道:“回皇上的话,这些人虽与此事无关,但查出了其他一些小问题,都是和慕姑娘有关。”

宣帝嗯一声,转眸踏出大殿,远远传来一句,“不必留了。”

“是——”

那些宫女一惊,本就瑟瑟发抖的身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或颓然瘫坐在地,或在阻拦下疯狂试图叫冤。他们的问题确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放在平时无论太后或宣帝都不会在意,但在这种时刻,在宣帝才见过刻有宣帝姓名生辰的魇咒木人时,只能说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对于知漪的安危,宣帝需要的是宁错杀不放过,也是杀一儆百。

宸光殿偏殿,墨兰墨菊被派守在寝殿外。外间有睡榻供二人休息,二人直接和衣而趟,眯眼浅眠,随时准备听候里面小主子差遣。

夜色深沉中,两人只听得轻快迅速的脚步和殿门打开声,忙起身步出,迎面差点撞上来势迅速的宣帝。墨兰吓了一跳,余光只瞥到一抹明黄便慌忙跪地,低声道:“皇上——”

但她们连一个目光都没被赏赐,转眼宣帝已经风一般入了内间,正是知漪安睡之处。

墨兰墨菊面面相觑,同时望向气喘吁吁的安德福,“安总管,这是怎了?”

安德福摇头摆手,半天才平了气息。两人都是宣帝的贴身宫女,他便言简意赅道:“有人要害姑娘,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发怒了,你们几个这两日都小心些伺候。姑娘最近都会待在宸光殿,若是无事便多伺候姑娘,皇上那儿…”

话未言明,墨兰她们已了然,心中对安德福万分感激。

知漪临睡前觉着闷热,没让人关房内小窗。宣帝走进时便感觉到一阵夜风,微带凉意的风掠过他直奔正中的香木睡榻,长长的薄纱帷幔垂至榻尾,轻风调皮掀起一角,正好露出里面小姑娘莹白的侧脸,睡颜安宁怡人。

宣帝放慢脚步,走近香榻。

月色如水,自窗边倾泻至榻前,睡梦中的知漪微微偏头,额前一层细密的汗水映入宣帝眼帘。

怪道小姑娘说闷热,宣帝宽大的衣袖拂过知漪额间,眉宇间未完全平歇的急躁担忧与被这睡颜安抚的平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极为奇异的感受,脚下仿佛生了根,再不愿离去。视线停留那初初长成的清丽小脸,仿佛要借此完全平息心绪。

之前见到那被漆成血红的木人时,宣帝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能透过那木人看到知漪背后众多人森森的恶意。那恶意太过鲜明可怖,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真的伤到此时酣眠的小姑娘。

失了回主殿就寝的心思,宣帝在榻边坐了许久不自知,如守着宝藏的雄狮,用尾巴圈起了领地和宝贝,就不愿再离开。

他坐了多久,安德福等人便等了多久。他们不敢催,只能偶尔悄悄踮脚望一下,但只能看见他们皇上如磐石般纹丝不动的背影,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只有宽大的袍角偶尔会随风轻晃。

“唔…”知漪梦中轻吟一声,不适般动了动手指。她在梦中遇见了极盛的艳阳,光芒灼灼,炽热得她汗流浃背,几乎要忍受不住。

难受地小声哼了几句,知漪很快感到脸颊一阵清凉,她舒服地漾开笑脸,睡梦中的小脸十分惬意。伸手抓住那凉爽的来源,知漪放在脸颊蹭了蹭。

这动作太过可爱,让宣帝终于露出笑意。被抓住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就感受到了小姑娘脸蛋上细小的茸毛。

“痒~”知漪嘟囔着软声念了句,勉勉强强支开眼皮,只感到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

“皇上?”小姑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当自己还在做梦,便从被褥伸出手撒娇道,“抱~”

宣帝一弯唇,俯身而下如愿抱住了小姑娘。香香软软的小身体入怀,瞬间平复焦躁、填满空虚。

知漪不甚清醒地眨了眨,迷迷糊糊顺着宣帝手臂爬出被褥,只着了一身丝绸里衣,便立刻感受到了夜间的凉风。

凉意一袭,知漪睫毛抖了下,瞬间清醒许多,才发现自己被牢牢搂在了熟悉的怀抱中。

“嗯?”知漪疑惑仰起脸蛋,“皇上怎么会在这儿?”

刚离开睡榻的脸蛋带着可爱的粉晕,更衬得肤色白嫩如霜、晶莹剔透。

将知漪软软快要滑下去的身体往上抱了些,宣帝低声道:“做了噩梦。”

知漪惊异地瞪大了眼,圆溜溜转了个圈儿,粉嫩的唇微张,显然被宣帝这话吓得不轻。

宣帝轻笑出声,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完完全全覆住了总是吐露出让人心驰神摇的甜言蜜语,令他觊觎已久的小姑娘。

月光摇曳,倒映出两道一大一小却近乎重合的身影。

第97章 婚前

宣帝外袍染了夜间凉气,但怀抱却无比温暖甚至炙热,一如他覆在知漪唇上的薄唇,温热湿润。滚烫的气息通过口齿间的碰触源源不绝传来,知漪的猫儿眼睁得更大,既惊诧,也好奇。

以前知漪仅仅是轻吻过他唇边,都会被宣帝僵硬着身子轻轻推开,这次竟是主动。虽然除了碰触外再无其他动作,知漪还是有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受,就像第一次被宣帝横抱起,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眼中再也映不下其他,偌大的殿中仿佛只有眼前的人在熠熠发光,将自己的目光全然凝住。

宣帝清晰感受到唇下的触感,大概唯有香软糯三字可形容,一如他曾想象过的那般美妙。

因常年喜饮果酿的原因,小姑娘身上还有一种似酒香的气息,在贴得如此近的情况下,宣帝只觉熏熏然,已自醉矣。

怔了良久,知漪轻拍宣帝背部,亮如星子的眼眸关切望去,“皇上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

分明是安慰三岁幼儿的方法,宣帝唇角却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二人抵额相触,极低的声线在夜色中沉若磐钟,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看见酣酣,朕便不怕了。”

握住脸侧柔软的小手,宣帝放在唇边一吻,“可冷?”

嗯…嗯?这似乎是皇上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知漪模样有些呆,几根发丝随着她来回晃了晃,“冷——”

八月底的酷暑,即便不盖丝被也没事,偏这两人一问一答得仿佛是在寒冬腊月。

重新被严严实实裹在宣帝怀中,知漪沉在宣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中良久,半晌才想起问,“皇上做了什么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能把向来冷静自持的皇上吓到她这儿来寻安慰了?知漪很是好奇。

宣帝被知漪三言两语和几个简单的动作安抚下,终于恢复了心情,“梦见朕得了个宝贝。”

知漪偏过头,“皇上都觉得是宝贝,肯定很难得。”

“自然。”宣帝忍不住微笑,“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然后呢?”

“有人嫉恨朕能拥有此宝,意图毁坏,差点在朕未察觉之时得逞。”

知漪点头,如果她在梦中梦见有人想破坏自己的宝贝,肯定也会又惊又怒。

宣帝长叹一声,抱紧了她,“所以朕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来守着这宝贝。”

亲自守着?知漪长睫如翅膀般扑扇扑扇着,脑袋晕乎乎转了一圈,终于反应过来宣帝说的宝贝其实是自己。

见她恍然的模样,宣帝微笑,亲昵地点了点脸蛋,含着笑意故意道:“朕守了这宝贝七年,宝贝终于要长大了,此时竟有宵小想要出手,朕自然得时刻守在旁边,酣酣觉得可是?”

明明平日是那么冷淡的性格,说起这近似情话的话语时却能面不改色,甚至还闲适地把玩着手中一缕发丝,含笑看着怀中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红晕自脖颈蔓延到耳边。

这与平日形象反差来得太大,知漪一时有些懵,忍不住扒着前襟悄悄望了几眼宣帝,正好对上投来的深邃目光,红晕顿时延至眼梢。

宣帝见好就收,不再逗弄,心情已然大好。

清浅的呼吸铺洒在手边,娇软的身躯也毫无异常,这让他几欲薄发的怒火尽数敛回,还不动声色地逗了两下小姑娘。

知漪平日那些撩拨,不可谓无效,但着实太过稚嫩。宣帝虽然没有这方面经验,但好歹博览群书,看得多,多少次想让小姑娘知道连番撩人的后果,都碍着年纪太小不好下手。

如今难得看到小姑娘这害羞得连话也说不出的模样,宣帝只觉可爱极了。

知漪自己偷偷摸了摸脸颊,只觉无比滚烫,她向来坦诚胆大,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但还是没抵挡住宣帝这声“朕的宝贝”。

努力平复情绪,小姑娘扯扯宣帝衣角,待宣帝低头用目光询问她时才认真道:“皇上也是知漪的宝贝。”

“嗯?”

知漪浅笑,学着宣帝的动作在他唇上轻轻一触,“皇上是知漪的宝贝,知漪也会守着皇上的。”

宣帝定定看了她许久才应一声,目光悠远,“好,那知漪也要守着朕,莫让旁人抢去了。”

小姑娘重重嗯一声,无比坚定。

这夜,宣帝终究还是未回主殿。他没解衣,直接靠在床沿边抱着知漪,连同薄被一起。

知漪蜷成一团缩在他怀中,被宣帝低沉温柔的声音哄着入睡,梦中灼热的艳阳变得温和,洒在周身的阳光和煦轻柔,叫她再无惧意。

安德福等人跟着小心看了半宿,即便明知宣帝这行为于理不合也没敢开口,宸光殿都是宣帝的人,想必今夜的事也传不出去。

天光大现之时,宣帝轻轻将知漪放回榻上,转身出房。安德福忙迎上前,第一眼瞧见宣帝眸中几条细细的红血丝,担忧道:“皇上要不要先歇会儿?将早朝的时辰…推迟些?”

“不必。”宣帝一夜未眠,双眼布了血丝,却精神得很。见还有些时辰,他回主殿沐浴一番换上朝服,一颗颗系上衣襟的龙纹盘丝扣,漫不经心道,“荣亲王如今如何?”

“回皇上,荣亲王还是卧床不起,但听说这几日身子好了些,一日总算有大半个时辰是清醒的。”

“嗯。”宣帝阖上眼眸,再睁开,神色极为平静,“传荣亲王、威远侯、慕大学士、九门提督进宫,早朝朕要见到人。另着人给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严正传话,让他们将朕上次吩咐的东西带去早朝。”

前面传的这几人,不是病就是告假或已致仕,安德福低眉敛目,一一应声,转身在宣帝用早膳之际便去了殿外仔细吩咐。

宣帝冠冕前后各垂有九旒,细小的珠串极疏,却恰好能将大半的面容掩在其下,让人看不清冠冕下的帝王心思。

早朝刚开始,宣帝就止了众臣上折子,道是还有人未到。众人不由前后左右暗暗察看,心想是谁这么大的架子能让皇上等他。

等荣亲王慕大学士等人被带到,又有刑部大理寺等人将刑具和一叠厚厚的折子带进金銮殿。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这日的早朝注定不宁,直至数年后在场的朝臣们还能记得宣帝平静地命侍卫给那些朝臣服刑的模样,明明是极不合规矩之举,却没有御史敢出声上谏。宣朝史上从未有过在朝堂上对大臣用刑的先例,他们这位皇上不仅开了例,还做得无比直接,似是担心旁人看得不够清楚。

对于那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宣帝用的是杖刑,但对他命金龙卫抓捕而来,帮着这些人办尽隐秘之事的心腹属下,直接拖出殿外施以腰斩之刑。

金銮殿前也沾了血迹,昔日同僚上司的哀嚎让众人心惊。皇上罚人的罪名,贪污贿赂残害百姓皆有,但只要稍稍一细听那些话,便能知道最终让皇上如此动怒的,还是近日京城大议的立后一事。

这些年皇上待他们太好,态度愈发温和,以至于这些朝臣都差点忘了这位帝王刚登基时是以何等手段坐稳了皇位。

有些早明了事理的人不由在心中埋怨,以他们这位皇上的能耐,就是娶个平民当皇后他们也无从置疑。偏偏总有不识相的人,自恃位高资历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图谋害未来的帝后,以为皇上能就此妥协。岂知这些都是皇上给他们的体面,如果不是好歹顾虑到了他们,而且登基时朝堂才大换过血,再度起事不便,皇上甚至都不会把慕大学士拉出来让某些人学会收敛。

好了,这下皇上给他们的慕大学士这层布也被掀了。如果说之前皇上可能还会碍着他们在立后纳妃上听取点意见,经此一事,恐怕他们是连半句插嘴的余地都没了。

这一日,金銮殿上哭嚎阵阵、血红一片。有史官记载:时光飞跃,昭历十三年的除夕已过,又去七月,昭历十四年的盛夏款款而至,京城上下无不欢喜言于表外。一月后,便是他们他们期盼已久的帝后大婚。

知漪在敬和宫试穿嫁衣,她可谓是宣朝史上最小的皇后,但好在身量尚可,披上嫁衣时不至于显得太过稚嫩。

缨络垂旒,玉带红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嫁衣是苏扬两地最好的绣娘缝制而成,足足用了七月,每一针一线无不精巧细致,龙凤衔珠的图案栩栩如生,几欲从火红嫁衣中腾飞而出。

知漪张开双臂,任嬷嬷宫女给自己系带理衣,唇上染了淡红的口脂,脂粉轻抹,还未戴上凤冠,已然明艳不可逼视,让人不禁想到诗中所云的“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这样的知漪显然成熟许多,当她收敛了笑意,腮边常挂的梨涡淡去,峨眉轻蹙之时,当真有了六七分一国之后的气势与风姿。

太后唇边含笑,不觉凝视许久,直至猫儿一声轻叫唤回思绪。

雪宝儿在知漪腿边轻蹭,叫声娇气极了。也许它也觉得小主人的模样有些陌生,甚至让它害怕,不禁想要唤回原来温柔可爱的小主人。

知漪眉梢一扬,立刻恢复往日模样,刚准备弯腰,胖嘟嘟的猫儿便被徐嬷嬷抱走,“姑娘现在可不能抱它,当心它贪玩勾破了嫁衣,如今可没几日能给那些绣娘重新缝制了。”

太后亦点头,“猫儿不知轻重,先将它抱出去。酣宝儿来,再试试这凤冠。”

凤冠上的东珠是庄泽卿和季永思各自派人从海边寻来,说来还是件趣事。两人派去寻东珠的人马各不相识,为此还差点打了起来,到了京中才知道各自的主子都是为皇上大婚而寻的礼。东珠硕大圆润,宫中库房也未有这样的成色,太后令人各选了一半。

除去东珠,凤冠上饰一金龙、辅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垂珠,华美异常。

凤冠由两个宫女同捧,在覆上的瞬间,知漪就感到沉重无比,似乎整个人瞬间被压下去了三分。

太后瞧着心疼,只让她试戴了片刻便令人取下,“倒是正好,赏。”

“谢太后娘娘。”有宫人立刻跪地谢恩,满脸喜意。这凤冠也是新制的,因为皇上道要给慕姑娘一顶独一无二的凤冠,他们花了五月才按照皇上命人给的图纸制成,忐忑呈上,生怕太后娘娘和未来的皇后不满意。

取下凤冠,知漪身上还穿着火红嫁衣,衬得肤白胜雪,发黑如墨,端的是从画中走出的小美人儿,无一处不精致。

太后抚着知漪的手,半晌感叹,“皇上真是好福气,哀家可真是舍不得…”

旁边伺候的众宫人:太后娘娘您是儿子娶媳妇儿,真的不是嫁女儿啊…

看了许久的信王妃轻轻柔柔笑出声,起身来到知漪面前,帮她将发间的玉钗固定,转眸道:“母后,您这话说岔了。皇上的好福气,可不就是您的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