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作为宣帝对手的人一个恍惚,差点没被这扑面而来的凌厉慑住心神。他没有上过战场,本来还在想该如何使出全力又不伤到皇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努力不被皇上的气势震慑住才行。

稍稍凝神,他皱眉摆出架势,“皇上,小人冒犯了!”

宣帝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神色平静,侧身闪过对面极快的一个扫腿,耳边刮过厉风,带起袍角翻动,但发冠极稳,未有丝毫松动。

“此人是谁?”宣帝和那人几个来回,已有将军忍不住出声询问几位同僚,“很有几分胆识,面对皇上也能丝毫不惧,日后必有大器。”

石将军得意抚须,“这是本将军偶然捡来的,此人名为小木,父母早亡,又无亲朋。因为太能吃被那些请他做事的老板嫌弃,后来无人再请他,便随那些地痞混在一起,但心性还行,从未欺凌过老弱妇孺。本将军见他天生力气惊人,从未有人教过也能以一敌十,便游说他进了西郊大营,今日一看,本将军果然没看错人!”

他们皇上爱才重才,无论文武都无偏爱轻视,如果小木日后能立下大功,他便是伯乐。

旁人纷纷道贺,赞叹石将军的好眼光。石将军这下不回了,只笑而不语。

谈话间,宣帝与小木的比试已近尾声。小木气力果真大得惊人,几次都想用蛮力掀翻或冲撞宣帝,但都恰恰被宣帝以巧劲化解。宣帝身法独特,步伐极为轻巧,同他的横冲直撞形成鲜明对比。

结果是小木被宣帝制服,不过旁人看不见,宣帝却能清楚感觉到双手虎口处的酸麻,不用特意查看也知道肯定红了一片。

目光波澜不惊,宣帝心中已将此人记住,扶他起来时淡声道:“何名?”

小木受宠若惊,不确定地看了好几眼宣帝才喘着粗气道:“回皇上的话,贱名小木。”

“好。”

宣帝道了个“好”字,小木却完全没弄懂这个字到底只是个简单的回答还是对自己的称赞。他没读过书,琢磨了几下还是回了旁边围成圈的人群中,脸上兴奋未褪,他从没想到他们皇上功夫居然真的这么厉害,要知道自己的力气营中可没几个人能以一己之力止住。

不止他,周围人的反应也全都同他一样,营中有新兵老兵,老兵稍微好些,新兵炙热的目光简直都快穿透宣帝的衣袍。

崇拜强者是所有人的天性,他们自小遵从的三纲五常注定他们会听令服从宣帝,毕竟他是大宣的君王。但当他们发现这位君王不仅在治理一国时是个明君,在军营战场这种天生属于男儿的热血领域更是能折服威慑众人的强者,这就不免让人更加生出膜拜的冲动。

千言万语,唯有化成“忠君报国”四字。

知漪一直踮着脚,看到激动处站都站不稳,众人欢呼时更是“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往下栽去,庄泽卿拉扯不及,危险之际还是知漪自己稳住了身形。若她直接栽下去,定要吃一嘴的沙,娇嫩的脸蛋也会多上几道擦伤。

庄泽卿长舒一口气,被吓得差点心都要跳出来。经此一事,他干脆站到了知漪左前方,以便能随时护住。

在数万人的欢呼惊叹声中,宣帝耳梢微动,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小姑娘惊呼声。一次可以是错觉,第二次便该是确有问题,宣帝心中生疑,但考校还在继续,稍微停顿后另一名激动得脸红耳赤的小兵站到了他面前。

艳阳西移,暮风送爽,被这凉风吹散热意,众人这才察觉凝神过久,里衣已尽数被汗水浸湿。饶是如此,他们依旧不肯挪动步伐,直直望着正中央目带寒星、负手而立的男子。

四场考校下来,同营中被选出的勇士相较,宣帝刀术稍弱,骑术互相持平,武功稍胜一筹,弓术碾压。最后一项弓术比试完,营中突然静谧了片刻,宣帝齐发的三箭还在靶上振振作响,如同他们此时剧烈起伏的心情。

皇上几乎是没停歇的比了四场,还赢了他们一半。但没人觉得丢脸,因为赢他们的是皇上。

宣帝慢慢走回,安德福迎了上去,见宣帝衣袍上都沾了沙土,轻声道:“皇上,可要先去换身衣裳?”

宣帝摇头,任内侍给自己擦汗,敛去眸中沉思。虽然在这么多人中其实很难感觉到其中一人的气息,但鼻间不时浮动的香甜气息在告诉他,他所想并没错。

微一勾唇,宣帝只歇了小会儿。他低声向安德福吩咐了句,随后便有人朗声向营中众人道皇上有令,可再亲自考校五人,不论比试项目,有意者可直接上前。

此话一出,营中议论纷纷,不少人跃跃欲试,终究还是缺了份勇气。也有人在自家将军的暗示下深吸口气,三两步走到宣帝面前大声道出了请命。

宣帝再度回到场中,等前四名请他考校的小兵结束,最后一名蹦出来的竟是个看上去就十分年幼的小少年。

小少年细皮嫩肉,肤色雪白,身形纤弱,小脸在暮色映衬下漂亮得惊人,两腮挂的小酒窝极为醉人,一双弯如月牙犹若星辰的眼眸更是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众人安静了一瞬,随即各种言论扑耳而来。

“这是哪儿来的小子?我可不记得咱们营中有这么一号人,看样子奶都还没断吧。”

“谁带进营的?这么胆大,也不怕皇上吃了他。”

“快快快,谁上去把人带下来,待会儿皇上动怒这小子可要惨了。”

“皇上。”小少年摸摸脑袋,露出大大的笑容,声音有意被压低了许多,粗了些,显得雌雄莫辩,但依旧十分动听,“小人也想让皇上考校一番武功。”

出乎众人意料,宣帝不仅没怒,还微一弯唇,“朕可不会放水,你确定?”

小少年眨眨眼,转眼脸上的表情同那些狂热的士兵一模一样,“就算被皇上打了,也是小人的荣幸。”

宣帝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肃着脸装模作样咳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刚要回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少年又压低嗓子,用只有宣帝才能听到声音拉长回道:“小人名为——景知。”

宣帝一怔,随即眼眸变得幽深,眸中深处似乎突然冒起一簇火焰,极为灼热,盯着小少年的目光有一瞬间充满了侵略性。

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显得极为淡定,除了正对面的小少年谁都没看到宣帝的神色转变。

见到他的反应,小少年眼中飞快闪过一点猫儿式的小得意,然后摆出了架势,两人开始交手。

片刻过后,营中众人算是看出来了,皇上说着不放水,实际上根本就是在以指导性的招数在同这小少年比试嘛。思及皇上一开始的另眼相待,不少人暗暗打听这少年什么来头,竟然让皇上这么纵容。

等有人说出是庄泽卿带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既是庄大人亲自带来的,说不定就是哪位皇亲国戚,怪不得。

本来宣帝此行的事宜基本都结束了,最后五个也是另加的,众人也就放宽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皇上同这位小少年过家家式的比试。

哎这区别对待果然不同,之前皇上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现在就和弹棉花似的轻飘飘。

当然这是他们眼中的轻飘飘,实际上打到知漪身上时,她觉得浑身都快被这力道震散了。小姑娘心中泪眼汪汪地想着,皇上说不放水,还真的一点都不放水啊。

但同时知漪也起了一股倔意,想着以前太学院那些武学师傅教的招式和方才看到的。她虽然练得少,但领悟能力好,仅这么几招之间,宣帝就看出了她使的是自己第一次对阵小木时用过的步法。

眸中含笑,宣帝轻描淡写地化解,最后将小姑娘制住,当着众人的面一手像夹猫儿一般夹起,向几位将军打过招呼,便朝主将大帐走去。

知漪没想到会被宣帝以这样的方式带走,当着数万人的面,那么多双目光齐刷刷看来,饶是向来被锻炼得心理素质极好的她也忍不住红了脸。胡乱蹬了蹬小腿,等周围没有他人时才软绵绵抗议,“皇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第94章 撩与反撩

刚比试完,人就被皇上半夹半抱地带走了,数万将士张了张嘴,盯着宣帝的背影不敢出声,等人完全进了大帐才如热锅般炸开。

“你们看见皇上神色了没?最后皇上居然笑了。”

“这位到底是哪家公子,竟能得皇上如此宠爱,但除了那位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

“噤声,噤声。”

但凡有人谈到此处,就立马自觉地停住,同旁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另一厢大帐内,知漪不住挣扎,宣帝便借着这姿势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她的小屁股,眸中噙笑。小姑娘忙不迭护住自己,不服气地鼓着脸蛋道:“皇上不能罚我,这是阿嬷应了我的。你要罚我,我就…告诉阿嬷去。”

宣帝挑眉,前阵子才稍显成熟了些,怎么这会儿又活回去了,连告状的话都说得出。

他本就没生气,方才不过逗弄下知漪罢了,谁让小姑娘有事无事就撩拨得自己心神动荡。偏偏因着她还小,他便什么都不能做。

宣帝不禁沉思,这坏心的小东西有时是不是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故意总是来惹他呢?

知漪偷偷低头捏手捶肩,小脸神情丰富,不时龇牙咧嘴。在众将士面前宣帝不放水知漪可以理解,但私底下的撒娇又是另一回事,嘟哝着“皇上明明认出知漪了,还下手这么重…”

声音娇软,带着点点嗔怨,故意拉长的声线如蜜般沁入心田。这撒娇宣帝显然十分受用,大掌抚上知漪正在捏的手肘处,“还有哪儿疼?”

“这儿,这儿。”知漪毫不客气指挥,“还有这儿。”

明知道她定有故意夸大的嫌疑,宣帝依旧任劳任怨。他手劲用得恰到好处,竟比平日怜香惜玉捏得还要舒坦些,知漪转眸好奇凝视,“皇上经常做这些事吗?”

宣帝轻弹她一记,微笑道:“天下有几人能这般使唤朕?”

知漪捂住额头,闻言露出甜甜笑容,借着宣帝为她捏肩的姿势就要扑进怀中,被宣帝一手抵住,“不干净。”

望着他墨色衣袍依旧显出的尘土,知漪了然点头,下一刻却如幼兽般猛的栽去,胡乱钻了几下,随后仰眸浅笑,“没事,反正知漪身上也不干净,正好,都脏啦。”

她不知道脸上都被沾了宣帝前襟的灰尘,瞬间变成了小灰猫,宣帝不由轻哂,抹掉她鼻尖的一点灰,“调皮。”

用唯一干净的袖子擦了擦这张小脸,待轻轻拭过面前小姑娘那水润的唇时,宣帝眸光略显暗沉,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

“唔…”知漪吃痛轻呼一声,宣帝袖口纹制的祥云有凸起,这一用力的摩擦有些大,她本就特别娇嫩,瞬间就破了块皮。

宣帝回神,望见点点极小的血丝立刻心疼了,“是朕不小心,安德福——”

“不用。”知漪拉住他,知道宣帝是想叫军中的御医来,但是这么点小伤传御医,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安德福听了半句再没下文,竖起耳朵等了会儿还是没有,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外边。要知道皇上现在可是和姑娘待一会儿,他冒然进去违礼是小,打搅了皇上才是大事。

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祥云,他心中笑道,姑娘这还真是…连皇上巡兵都跟来了。

“皇上刚刚在想什么?”知漪凑上前认真望了几眼宣帝,疑惑眨眼,“居然都出神了。”

她靠得太近,以至于纤长的眼睫都划过了宣帝脸侧。想到方才的心思,再面对好奇的小姑娘,宣帝微微一笑,极为神秘,摸摸她的头,“知漪日后便知道了。”

“皇上,季公子回来了。”帐外侍卫回禀。

宣帝出声令人传进,知漪快速理了理微斜的发冠,在宣帝后方正襟危坐。

季永思步伐缓慢有力,腮边常年挂着和煦的笑容,刚入帐便俯身向宣帝行礼。知漪一怔,方才还没反应过来这季公子就是季永思。

季永思在营中用过午膳后就被领去了西郊大营附近的一处小营地,那里更为隐秘,依河而建,造的正是水上战车。宣帝令他亲自去察看士兵对改良战车的使用效果,以作进一步的修正。

宣帝出声后季永思抬首,余光扫到后方的知漪,眸中笑意更深,顾忌这是在宣帝面前并未直接叫人。

季永思以前并不清楚京城慕家的那些糟心事,他被慕大学士接到身边后那件事的风波大致都已平息,后来一直记着知漪也是因为慕大学士夫妻两一直在府中念叨。

季永思此人既重情也无情,慕大学士夫妇两抚养他疼爱他,所以他投桃报李,对这二人也极为孝顺。不过对于素未谋面的慕氏族中的其他亲朋等人,即便回了京城他也毫无亲近之意。但知漪,许是因为早就在心中将她记为需要疼爱的小表妹记了五六年,所以颇有好感。

他原来自然没有同那位“知漪”通信过,从来不存在认错之事,再加上第一次见到知漪他就隐约有熟悉和亲近感,是以从榆城开始到回京,都还一直惦记着这位可爱的小表妹。

知漪被立后之事他也听说了,除了心中感叹一番再无他意。慕老夫人曾嘱咐过他若见着人还要多多注意下知漪的状况,若有可能还希望季永思能劝服知漪回慕府等待大婚。

季永思对此不置可否,当着老夫人的面应下了,转过身却觉得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既然表妹和舅舅舅母的关系已经成了这般,甚至可以说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他觉得这种事实在不该勉强。他理解外祖母思念孙女的心情,但是并不赞成外祖母这些做法。

“永思觉得如何?”宣帝沉声问道。

快速收回心思,季永思边回忆今日所见情景边组织语句,“回皇上,水上战车已近大成,依永思所见,暂时并无可再大改之处,略有瑕疵之点可稍作修正。不过永思今日前去,倒是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说到正事,季永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眸中精光闪烁。他同谭之洲虽然都面容俊秀气质极佳,但谭之洲浸淫官场多年,行事早就习惯了为官的那一套,极尽婉转。而季永思,他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因未受风霜摧折,言谈间虽然因慕大学士教导已经懂得如何与他人结交,不过在行事时还是体现了青年人的年轻气盛,动作迅速干练,锐气无匹。

他同谭之洲这两种,宣帝都比较欣赏,认真听罢,点头道:“那就按永思说的办,朕会选一位将军帮你,若有人蓄意阻拦,直接军令处置。”

“谢皇上!”

谈论片刻后,季永思先行离帐在外等候宣帝,兄妹间一句话都没说上。

宣帝回头刚好对上知漪随那道青色背影顺延而去的眼神,唇角轻扬,“知漪可同他说过话?”

知漪回想,“只那次在留香阁时说过几句。”

后来她亲去榆城慕府寻慕大学士时,更多同季永思交流的还是庄泽卿。说起来两人早就知道彼此是对方的表哥/妹,但这称呼从未叫出口过。

宣帝颔首,将茶递给知漪,“除侍卫,可带了其他人来?”

“没有。”

拿她没办法,宣帝便亲自起身给小姑娘整理衣带。少年装扮比女孩儿时简单多了,不过衣袍腰带发冠,再在腰间垂些荷包等物。

知漪在同龄人中身量较高,此时差不多与宣帝双肩齐平,但在宣帝给她整理衣冠时还是显得无比娇小,只一个俯身便几近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清爽气息扑来,小姑娘忍不住,还是就势直接伸手过去圈住了宣帝腰身,极为依赖地猫儿般轻蹭,将脑袋埋进胸膛中,传出闷闷的娇声,“最喜欢抱着皇上。”

宣帝失笑,和知漪平日安抚雪宝儿般给小姑娘顺毛,嘴中却道:“朕明明昨日才听某人说,最喜欢待在阿嬷怀中。”

知漪:“…”

反正这种事早就不止被宣帝和太后调侃过多少次,知漪干脆厚着脸皮不回答,赖在上面就是不起身。

想到之前宣帝同人比试时显出的力量与身形,知漪好奇地伸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摸了摸手下结实的胸膛和腹部,无意识讶异道:“皇上这儿好硬啊。”

转而再捏捏自己柔软的手臂,奇怪道:“明明皇上平日也不爱练武,为什么和知漪差别这么大?”

宣帝无奈,好在此时心绪平静,还不至于因为小姑娘这点胡乱的碰触而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便任着知漪戳来点去,等差不多时才抓住那只捣乱的小爪子,低沉道:“因为朕是男子。”

知漪转眸,“元茂哥哥也是男子啊。”

此话信息量有点大,宣帝不动声色,“知漪如何知道元茂不同?”

“当然是…看出来的。”故意拖了半天才回答,知漪忍不住扑哧一笑,宣帝这才知道这小东西又在使坏了。

玩闹片刻,宣帝终于传人进来简单清洗,换了件外袍。临到回宫时却见知漪可怜兮兮抱着他手臂,“皇上打得太疼了,都走不动了,也骑不了马。”

宣帝看着她不语,两人对视良久,知漪先败下阵来,漾着梨涡朝他张手,“要皇上带回去。”

安德福乐呵呵道:“姑娘想岔了,既是一同回去,皇上哪舍得您再一人骑马回去呢。”

知漪眨眼,歪头看向宣帝,“对呀,我忘了。”

没绷住脸,一丝笑意逸出唇边,宣帝打横抱起知漪,作势踢了一脚安德福,“多嘴!”

装模作样‘哎哟’叫一声,安德福满脸笑意跟上前去。

第95章 木人

盛夏日长,戌时已到但京城的天仍未完全拉上帷幕。敬和宫的几处大殿由檐角间撒漏下点点橘黄色光芒,太后一边缓缓饮下消暑补气的养身汤,边听跪在下首的方总管满头大汗陈述。

方总管是管理后宫宫女内侍调动的主事之一,月前同他一同主事的彭总管抱恙告假了,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时日他一疏忽,下面的人就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

“行了。”随手将青釉瓷碗递给原嬷嬷,用软帕轻拭唇角,太后微眯眼眸漫不经心道,“哀家都已经知道了。”

“太后娘娘。”方总管存着一丝侥幸,“此事奴婢确实毫不知情,都怪下面的小子们一时贪财。奴婢回去一定严惩不贷,叫他们再不敢如此,还望太后娘娘饶奴婢一回。”

太后没说话,目光甚至都没往他身上投,只随意望着窗外与地面愈发靠近的夕阳。

连总管轻哼一声,尖声道:“方总管,你在宫中已待了有十五年吧。”

“是,已有十五年七月了,连总管,太后娘娘,奴婢这次真是一时疏忽,饶奴婢一次吧。”

“十五年了。”连总管斜睨他,本就阴柔的面孔在方总管看来更是如毒蛇吐信般可怖,“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太后娘娘脾性?若宫中人人都像你这般,出了差错便推到下面人身上,那还要咱们这些人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方总管大汗如豆般滴落,他知道慕姑娘向来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如果慕姑娘出了什么事,后果比直接让太后娘娘出事更加严重。所以他对绛雪轩的人向来看得紧,尤其是每逢宫中到了年纪的宫女放出宫,每宫换人时更是小心。

毫不夸张得说,即便是绛雪轩的一个洒扫宫女,其祖辈至少三代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但谨慎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准备慕姑娘和皇上大婚的日子,出了差错。

今日慕姑娘出宫后,她那只爱宠雪宝儿就不知从绛雪轩何处拖出了一个小木人。木人上清楚写着慕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最为诛心的是木人胸口扎着明晃晃的金针,不多不少正好九根。

那猫儿将木人当玩具般拖拽了好久,才被绛雪轩的宫女发现,顿时就是惊叫连连。那些宫女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给了徐嬷嬷,徐嬷嬷再直接报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雷厉风行,不过一个时辰就查出这木人是昨日才被放进绛雪轩的。放木人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一月前方总管手下的人换进绛雪轩伺候花草的宫女所为。那宫女使了些银子贿赂方总管手下的几个小内侍,正好方总管那日偷了半日闲出宫去了,所以那几人大致看了下这宫女的家世来历,便将人放进去了,全然忘了方总管的嘱咐。

毕竟宫中想进绛雪轩伺候的宫女一大把,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便没过多怀疑。

回想起来,方总管已知道那宫女定是趁自己出宫才特意去寻的他手下那几人,不禁后悔连连,就不该弄这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帮着管事。

太后娘娘再一顺藤摸瓜,查出这宫女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十五进宫,在宫中服侍了九年,再有一年便可离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宫女还同慕家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知道了这件事后,方总管是冷汗热汗齐流。慕家可是慕姑娘的娘家,但这要害慕姑娘的人竟然似乎同它有干系,这其中无需细想就知道肯定牵扯甚深,这种事发生在他手下,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木人他瞄了两眼,还听到了太后传来的道人解释。说是这种木人不会让人有性命之忧,但如果木人上刻的生辰八字对应之人和其日夜相对,它就会渐渐吸取那人精气,让人整日困乏疲倦,直至某一日长睡不起。

面上强制镇定,方总管内里却在瑟瑟发抖。太后娘娘越平静,他就越畏惧,尤其是…待会儿姑娘和皇上也要回宫了。

如今,也只求能保住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了。方总管暗想。

沉默无言间,宫外有内侍小心进来,凑近连总管耳语几句,连总管再几步上前轻声道:“主子,皇上和姑娘回宫了。”

“嗯。”太后阖上的眼睁开,“派人去皇上那儿,就说哀家今日困得紧,待会儿便歇了。让姑娘在宸光殿歇一晚,莫让她回敬和宫。”

“是。”

太后微坐起身,眼中满布寒光,“今夜封锁敬和宫,给哀家彻查!无论什么角落,就是屋角殿顶,都不能有一丝漏过!哀家倒要看看,这敬和宫还有多少这种腌臜物!”

“是!”

方才养神片刻,太后此刻目光如鹰般凌厉,一一扫过殿中数人。除了极为信任的几个嬷嬷和连总管,其他人无一不被这目光威慑,忍不住缩脖子垂首,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生怕查到了自己头上。

心中几分了然,太后暗叹一声,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初为后时大宣后宫的勾心斗角、诡谲波澜。

利益、权势永远这般动人心神,无论何时何地何景,都无法阻拦人这种天生追逐名利之欲。

不过没关系,在帝后大婚前,她定会为知漪扫平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太后身体不适?”听到内侍回报,宣帝微皱眉。

内侍暗暗抹汗,小心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说今日累了,所以乏得快。嘱咐姑娘今日在宸光殿歇一晚。”

宸光殿有好几个偏殿,知漪以前也不是没在这歇息过,自然没问题。可关键是,以太后之前半玩笑半认真不让宣帝同知漪独处的模样,宣帝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让安德福给了赏银,摒退内侍,宣帝另外传人询问太后今日在宫中做了什么。待得知太后今日不过是去御花园走了一遭,根本没做其他事,宣帝便知肯定出了其他事。

宫中有事,太后自然不会隐瞒宣帝。除非,她是特意不想让宣帝身边的某个小姑娘知道。

宣帝心思一转,很快想到敬和宫中出了事,而且这事定和知漪有关。

眼神沉下,思及正等着自己的知漪,宣帝快速清去眸中阴霾,恢复往日平淡神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