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姐!”沈宜修将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移了回去。

反正此时,仙韶院的少年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懒得隐瞒了。

“可否把东西还给我?”她面容淡淡道。

“什么?”沈宜修还在看书。

“护身符。”她耐心道。

“护身符?”沈宜修抬头看她,吃惊的眼眸格外清丽。

上官那颜转头看窗外的花草,手指轻扣着檀木案桌,小声道:“爹爹说那是去护国寺求的,是护身符。”

沈宜修似笑非笑,“刻着‘修’字的护身符……”

“有何不可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行么?”上官那颜皱眉瞟他一眼。

“噗哧!”斜后方有人俯案而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上官那颜回头一看,见一少年白服清疏,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正是望陌。他笑得不可抑止,好半天才清咳一声,朝正皱着眉头的她看过来。

上官那颜瞪他一眼。望陌遂正色道:“不愧是右相的女公子!上官大人教女有方,实令人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夫子来了,大家坐好了!”前方一个少年提醒众人道。

上官那颜只得先不与他们计较,还是课业要紧。她正环顾四下,想寻个坐席,望陌用手里的书卷指了指右后方的一个角落,那里尚有个空座。上官那颜冷淡地道了声多谢,施施然走过去,正襟危坐。眼角余光里,望陌还在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又鼓起眼睛,狠狠扫过去。望陌连遭冷遇,只好目不斜视。

盛熹进了大堂,众少年纷纷起身行礼,盛熹还了礼,开始授课。仙韶院虽以传授艺乐为主,但也不偏废国学。大司乐不授的课业,全由盛熹及其他夫子负责。盛熹主要教习五经典籍,上官那颜本对他大有好感,便勉强听他讲了几卷尚书,最后竟越听头脑越迷糊,眼前的众人影纷纷淡化,如同隔了层轻纱。

恍惚间,指端有琴弦的触感,她大喜,不知不觉便弹起了俞怀风传授的那曲《平沙落雁》,按照他所授的独特指法追寻他的意境。

“上官那颜!”谁在叫她?懒得理睬,继续在曲境中畅游。

授业殿堂内清风徐徐,盛熹衣袂微展,他走下讲坛,朝最后方走过去。众少年的目光追随他而去,最后定格在角落的席位上——上官那颜以手支颐,闭目神游。

望陌取出袖里一柄折扇,朝角落甩了过去。折扇正中上官那颜的手腕,她手一歪,脑袋顿时失了支撑,啪地磕到案上。众人目睹之下,无不捧腹,笑声轰然。

上官那颜从梦里惊醒,抬头抚额,猛然发觉盛熹已站在她面前。盛熹看着她磕得一片嫣红的额头和涣散的眼神,笑着指了指窗外,“课上打瞌睡,去外面站一站,醒醒精神。”

“哦。”上官那颜迷迷糊糊起身,打了个呵欠,听话地走出了课堂。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盛熹咳嗽一声,“接着方才的讲……”

望陌同情地投了一瞥到窗外,见上官那颜笔直地站在阳光下。

又一会儿,他再看时,就见她找了块高大湖石背靠着站立。

“傻妞!”他低声自语,却又笑了笑。

再一会儿,他朝外面看去时,不见她的人影。咦?这回又找什么去了?

他目光满院子搜寻,最后看到湖石阴影下横着半截白衣。

这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不及多想,望陌站起身,指着窗外对讲坛上的盛熹道:“夫子,上官那颜好像倒地上了!”

盛熹停了讲课,往外看去,以他所站之处的视角,恰能看见她横躺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外间。沈宜修霍地站起身,也跟着跑了出去。众少年都起身趴在窗户上围观。

盛熹赶到湖石下,把上官那颜扶起,见她面色不好,额间某处却红得分明,极艳极醒目。掐她人中穴,也不见醒转。

“夫子,她怎么样了?”沈宜修在一旁急问。

“大司乐!”望陌在旁凝思,突见不远处俞怀风似乎正路过,遂大声喊道:“大司乐!”

俞怀风转了目光,看到这里的一片混乱。他分枝拂柳地往众人处走来,见到盛熹怀里昏迷不醒的上官那颜,神色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盛熹如实道:“她课上打瞌睡,让她到外面站一站,不曾想竟会晕倒!”

俞怀风俯身察看她面色,被她眉心的一记红砂给定住了目光,他伸指点了上去,只觉指端格外地烫,再探她额头,却不是热烧的症状。他拿起上官那颜的手腕,开始把脉。众人安静下来,认真地看他神色。

不一会儿,众人便瞧见他脸上难得的凝重神色。俞怀风放下上官那颜手腕,从盛熹怀里把她接过,沉吟道:“不大好办!我带她去紫竹居试药,你们继续上课,不要耽了课业!”

众人应诺。

俞怀风抱走了上官那颜后,望陌看着他的背影,所有所思。

“四哥想什么呢?”善舞待众人走后,从湖石后方转了过来,笑看着望陌。

“小十三啊,还不赶紧上课去。”望陌遂笑了笑,提起步子要走。

“听说四哥去过禁苑?可看见什么怪物了没?”善舞满眼好奇看着他。

“别提了,还被大司乐罚面壁呢!”

“四哥,快告诉人家嘛!”善舞缠着他不让走。

望陌做了个鬼脸,恐吓她道:“有个长成这样的怪物,可吓人了,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一袖子给卷了出来!”

善舞扑哧一笑,不相信道:“四哥净骗人!”她想了想,又问:“那个上官那颜是不是也去过?”

“哎呀!夫子看着我们呢,快走,可别也被罚站!”望陌一脸惶恐,拉着她就往那恢弘的殿堂上跑。

善舞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不再言语。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带到内室卧榻上,重新给她号脉。再次确定,她脉象毫无异常,但为何会晕倒?上次的病明明已医好,难道还有遗症?

他解开她衣领,试探她颈间脉搏,入手滚烫。再凝视她眉间,那一点红一突一突,似要破肤而出。她脸色白得异常,如白瓷玉雕一般,然而唇上却如樱桃一点,艳如桃李。

他沉思半晌,起身到案前提笔,想要写张药剂单子,写下几副药材,却终难以肯定,又都抹去。若在平昔,只怕他就按着这单子试她一试了。此时,却不敢冒这个险。

他搁笔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目光又落回塌上,他凝目思虑,少顷,又折身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列药物。

“白夜!”他停笔唤道。

外间一个小童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先生有什么吩咐?”

俞怀风将药方递给他,“备齐这些,烧水,泡在浴桶里。”

小童领命而去。

一刻后,小童返回,“都准备好了,先生要沐浴么?”

“把绿萝叫来。”

“绿萝去了东宫。”

俞怀风眉头一挑,“她何时去的?为何不禀告我?”

白夜嗫嚅道:“一大早去的,先生还没起,她便没来禀告,只让我告诉先生一声。”

“她若回来,让她立即来见我。”俞怀风皱了眉,摆手令他下去,又看向塌上,略感为难。

他素来不喜人扰,仙韶院侍从甚少,宫女也只绿萝一个。这回打算用药物泡水令上官那颜沐浴,才觉女侍少了点。

不可耽搁太久,他只好将她抱去浴房。

浴房屏风后水汽氤氲,浴桶里藿香、枸杞、白芷、龙胆、列当、姜黄、紫苏等药物都已洒了均匀。俞怀风探手试水温,正好。此温度既能使诸药药性发挥至最大,也可使人体不寒不热。

他把上官那颜抱了过来,若是将她直接放进水中,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恐怕会减损药性。他叹一声,遂闭目给她宽衣。

解了她衣带,将她衣物一件件剥下搭到屏风上。每去一件,俞怀风都在计算,如果就此将她放进浴桶里,药物会发挥几分。不过,计算归计算,最后还是一件件去掉,因为没有比这般更能利用药物的了。

解下最后的亵衣,她似乎动了一下,怕冷一般往他怀里缩去。俞怀风不动如山,依旧闭目,扯过屏风上另一处薄毯,将怀里之人裹了起来,抱到浴桶上方,再撤去薄毯,让她入水。

上官那颜在昏迷中尚存几分警觉,抓着薄毯不放。俞怀风掰开她的手,瞬间“扑通”一声,她坠入浴桶中,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他一身。

俞怀风只得睁开眼,看她落得是否稳当,有无磕着之类。

他第一次发觉,这只浴桶竟有这么大!上官那颜沉了下去,不见浮上来。

俞怀风为难了。难道要把她捞上来不成?

第10章 心愿初表

一低头,瞧见手里的薄毯,俞怀风有了主意。他以薄毯为网,在浴桶底部打捞上官那颜。折腾一番后,终于把她裹进了毯子里。湿漉漉的上官那颜头发都散在水里,如一缕缕的水草,与诸多药物纠缠在一起。

俞怀风半抱起她,立即察看她面色,发现她两颊染上了红晕,不知是在水底窒息所至,还是热水的蒸汽使然。俞怀风隔着毛毯,伸指点在她腹上。上官那颜立即呛出几口水来,脸色缓和了一些。再将她平和放入水中,撤去薄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那颜自救能力卓越,潜意识中察觉到了危险,伸出手臂寻找救命稻草。

她左臂刚好勾到俞怀风脖子上,便使劲攀附,想要逃离水域。裹着她的薄毯已滑入水中大半截,她湿漉漉滑溜溜的手臂攀在俞怀风身上,死不松手。

此情此景诡异莫名。上官那颜眼眸紧闭,脸色红润,身无寸缕,长发披散,抱着俞怀风不撒手。二人呼吸可闻,几乎无距离可言。

但俞怀风是何人?处变不惊是他的本事。尽管少女在怀,他也还是面不改色地捞起入水的薄毯,将紧紧依附着他的人再度裹起来,放入水中。上官那颜危机意识太过强烈,知道怎样安全,搂着他脖子就是不松开。

俞怀风俯身放她入水,自己的衣襟都已透湿。

这么难伺候的小姐!

他腾出一只手,去掰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入手滑嫩,他几乎无从下手,始终把握不好力度。

他盯着已半入水的上官那颜,弯下腰在她耳边以轻微而不容违抗的声音道:“松手!”

上官那颜低覆的睫毛一颤,似乎听到召唤一般,手臂便松松落了下来,滑入水中。

俞怀风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扯出了水里的毛毯甩到一边的椅靠上。他额头汗珠还没干,再一看浴桶,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水面上没有上官那颜,她又没入了水底!

这浴桶是谁买的?买这么大做什么?他平生第一次生了浴桶的气。

他回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喝,愈喝愈气,最后砰地甩了茶杯。他挽起袖子,也不顾自己整个袍子都在滴水,在房内找了只木桶与水瓢,回到淹没上官那颜的浴桶边,开始一瓢一瓢从浴桶里把水舀出来。

直到水面露出上官那颜的脑袋,他才掷了水瓢。再顾不得太多,他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手里一个翻折,让她俯趴在浴桶的边缘呕水。

这一回,她倒是喝了不少水,呕着呕着竟醒了过来。兴许是觉得姿势太过难受,她手撑在木桶的边缘,往后退了几分,而后扑通一声倒回水中。由于桶中水已减了不少,她便刚好仰坐于水底,抬起迷蒙的眼。

当俞怀风映入眼中时,她霎时清醒过来,猛然从水里站了起来,欲要行礼。俞怀风愕然,背过身去。

感觉到了一丝凉飕飕,上官那颜这才往自己身上看……

……

“啊——”她惊慌的呼声直冲房梁,久久盘旋。

“咚”的一声,她缩回水中,将整个头都缩进去。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噩梦?梦魇?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又大声呼疼,不是梦中!不是梦中?

俞怀风不知她在折腾什么,又不好询问,更不好转身。

“哗”的一声,她从水里冒出来,以一双惊恐的眼瞧着不远处一身湿漉的人,用颤抖的噪音道:“大司乐你、你怎么会在我的浴房里?”

俞怀风淡淡道:“这是我的浴房。”

“啊?”上官那颜惊讶地合不拢嘴,赶紧四处打量,果然都是陌生的布置,“那、那我为什么会在你的浴房?”

“你回到水里了么?”俞怀风不接她的话,陪她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不知要到何时!

“到、到水里了。”上官那颜脸颊羞得通红。

俞怀风转身,一双眸子依旧不波不兴,冲穆淡雅的神色丝毫不见慌乱,尽管一身湿漉,却仍不减渊岳风姿。上官那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紧张、慌乱、晕眩……无数种感觉汇聚袭来,她恨不能立即死去。

俞怀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她已摇摇欲坠。俞怀风不看她,只伸手试了试水温,静静道:“水凉了。”

水凉就水凉吧!只要有遮羞之物,管它什么水呢!上官那颜心中默念,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

俞怀风放下袖子,走到大门处,拉开了门,对外面道:“白夜,加热水。”

上官那颜心中抽搐,这梦境没完没了了么?

白夜送来热水,俞怀风接过后又立即关了大门。

上官那颜在凉水中打了个喷嚏,目光投向屏风上可望而不可即的衣物。

俞怀风将热水一瓢一瓢加入浴桶中,既然她醒了,就不用担心她再溺水了。上官那颜在一旁脸红得如大虾,大气也不敢出,只缩在水里感受一点点变热的温度。他也不问她水温如何,只脸色平淡,似乎在调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他边加热水边试水温,最后终于到了满意的温度,遂罢手。

“你好生泡着,等水温快凉时再出来。”他扔下一句话,便自己出去了。

上官那颜趴在浴桶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看到一地的水迹和凌乱的浴具,十分不解。

上官那颜出浴后穿好衣服,走出了浴房。外间守着的小童告诉她,俞怀风在前厅喝茶。

她带着一肚子疑问往前厅去了。

她不是在上课么?怎么进了他的浴桶?谁把她放进去的?

尤其最后一个问题,她最为关心。是哪个给她脱的衣服?她面红耳赤地想,肯定不是大司乐吧?不是吧?应该不是吧?不可能是吧?

当到了前厅,站在已换了一身宽袍正闲闲品茶的俞怀风面前,她一个问题都问不出了。

他仙风道骨神仙人般,她只觉自己的疑问太过猥琐不堪,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大司乐,学生觉得《平沙落雁》曲境高远,可以尝试不同的方法演奏,并不一定要因循一种。”她低垂着目光,将在盛熹课上的梦境里所得感悟道出。

俞怀风停了喝茶,愣了片刻,才回应道:“哦,如此也可。”

“昨日从大司乐书房借的书也看完了,明日给还过来。”上官那颜继续垂着头,模样乖巧,十足一个听话的弟子。

俞怀风看她几眼,又淡淡应了一声。她为何不问沐浴之事呢?

似乎再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上官那颜悄悄抬起几寸目光,瞟了过去,不想他竟一直看着她。脑子里立即呈现她从水里蓦然起身,撞到他目光的那一幕,上官那颜脸上飞起红云,无法与他对视,又深深垂下了头。

“你被盛夫子罚站,不想竟晕倒地上,我便将你带回紫竹居用药,药浴之法较为有效。”他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清楚。

“哦!弟子给大司乐带来麻烦了!”她垂头表达歉意。

“你这两番病得奇特,未必便根治了,以后如有不适,及时来找我。”俞怀风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叩桌缘,“你既不喜儒学,不学也罢,以你在府中数年的根基便已足够。以后专心习曲,不懂再来问我。”

上官那颜听得有些迷糊,抬起不解的眼,问道:“弟子以后只跟着大司乐学习么?”

“你既有慧根,我便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你。我在仙韶院多年,始终未寻着可接我衣钵之人。今届既有你,便不必再等了。”

上官那颜惶恐道:“大司乐谬赞了!大宸少年才俊多的是,大司乐不必如此快做决定的!弟子、弟子怕才疏学浅,继承不了大司乐所学,辜负了大司乐!”

“我的时间不多,也许这一届便是我所收的最后一届。我知你不能承我所学的全部,但若能继了六七分,我便知足了!”俞怀风看着她身后的天空,目光一时有些空明。

“时间不多?难道大司乐要辞去仙韶院掌院的职务?”上官那颜心中有些忐忑,害怕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虽因他挑中自己而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她心中从未对仙韶院放松过警惕,亦不对这帝都世事抱有太多幻想。

“你不必管这些,也不要对别人提及。韶华总是易逝,年轻时所达到的高峰,随着岁月的侵蚀,将再也难以超越甚至企及。我的巅峰已到,再无法跨越。只能趁此时招一名有慧根的弟子,来继承我毕生的心得。”他收回目光,看着她,语气透着莫名的沧桑,“这是我生平第一愿!你能够帮我完成么?”

上官那颜扑通跪下,目光熠熠,“大司乐言语过于悲切,您正值韶华,何谈沧桑之语?不过,既然是大司乐毕生之愿,弟子愿承袭您的心血,不负重托!”

“好!”俞怀风笑起来,满屋子便都是清风霁月,“设置仙韶院是圣上的意思,我不过是暂时执管,收纳帝国少年学子而教之,并不只是授业那么简单,今后你会明白。那颜,以你的聪慧,也该早已料到,仙韶院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都绝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不过,不管我为何存在,因何存在,将来如何,都只是宿命的因果,你千万不要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