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心中一凛,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却终是道了声“是”。

俞怀风将她扶起,凝视她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仙韶院是一回事,我收你为徒是另一回事。不管将来你我如何,我授你曲艺都只是在纯粹的乐艺之境上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离了这一范围,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上官那颜听得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回答。

“太多的东西,你暂时无需了解。只需谨记一点,用心跟我学乐!”

“学生记住了!”

“明夜戌时来我院中。”

第11章 月下拜师

上官那颜回到寝殿后,兴奋了一整夜,拥着被子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考入仙韶院固然是她的理想,她以为这便是顶峰,然而能得俞怀风亲自悉心传教,并不是一般仙韶院学子所能享有。

大宸宫廷首席乐师选择了她来传承衣钵,她又兴奋又难以置信。

她心潮澎湃只是因为能够追随最优秀的乐师,能够攀登乐律国度的高峰。此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二人师徒传承最终将带来的结果与宿命,亦不会想到将为帝都带来怎样的命运。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清早才沉沉睡去。既然俞怀风已允许她不学五经儒学,她便放肆地在寝殿睡觉,不去课堂。

黄昏时分,她睡足起身,更衣梳妆。眼角瞟见从府里带来的衣裳,一时动了念头,想壮着胆子在仙韶院穿一回。湖蓝绸缎衣裙窄腰广袖,配以绿色丝绦腰带,是她平日最爱的一件。

发髻也重新梳成女儿模样,浓密的黑发盘成丛梳百叶髻,再加了几枝发簪。临镜一照,她被自己这副盛装模样吓了一跳,遂将发钗都拔了下来,最后只挑了一根碧玉簪斜斜插入发中。

不是盛大节日,她一般不喜面部着妆,今日也不例外。收拾妥当后已近戌时,便忐忑赶往紫竹居。

入夜的紫竹居格外清幽,明月当空,紫竹萧萧,悠悠琴音伴风而来。

上官那颜循着曲音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最深的庭院。

皓月悬空,月华如水,院中格外清明。俞怀风着一袭白袍,坐于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搁琴,正低眉弹拨。清风穿过他飘动的袖角,在反射着皎然月光的琴弦上舞动。

上官那颜走进庭院,看到这一幕,便几乎要停了心跳,呆立当场。

早已察觉有人到来,凭脚步声,俞怀风已判断了来人,因而并未格外注意,只将一首曲子弹尽。

拨到尾音时,他才抬头。

上官那颜一袭长裙垂地,束腰窈窕,身段婀娜,自月下行来,腰间丝绦漾动如水,衣袂上的月光跳动浮越,映在她脸上,如仙如画。

俞怀风指端一扫,曲音久久回响。上官那颜与他目光相撞,一怔的时光,心里还诧异了那尾音不该如此收尾。

“大司乐!”她上前行了一礼。

俞怀风一指身旁的石凳,道:“坐吧。”

上官那颜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后,不太敢抬头看他,虽然她极想多看几眼,最后只是迟疑着道:“大司乐,我父亲那里……”

“这个无需担心。”俞怀风也不看她,只抬头看明月,“今夜叫你来,是让你行个正式的拜师礼。”

上官那颜喜出望外,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神色,等待一个怎样的仪式。俞怀风移过目光看她道:“最后问你一遍,是否有十分的诚心,是否不会后悔?”

“弟子有一百分的诚心!自然不会后悔,为何要后悔呢?”上官那颜急切地回答,明眸在月下格外有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俞怀风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神色有些不可捉摸。她眼中清澈,尽是柔和的月光,而他身处皇宫,何谈清澈可言?他又该如何对她说。

“倒是我要求过分了!”他抱琴起身,白袍胜雪,望月而笑, “人生何曾不悔!你此时有诚心便够了,至于今后悔不悔,都随你。”

“大司乐!弟子不悔!”上官那颜忙起身表态,站定了望着他。

他一垂目,瞧见她端妍的打扮,轻轻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上官那颜不知道从他眼睛里瞧见了什么,一时间有了几分警觉。俞怀风同时看出她的疑虑,并不介意,想起她沐浴时昏迷中的状态,不禁笑道:“你天生感觉敏锐,自保能力强。无论对什么事都持有怀疑之心,所以你不喜正统的儒学。无论对什么人,你都没有亲近之心,所以你从相府搬出,独院别居。”

见他对自己分析如此透彻,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些根本问题,上官那颜愕然,不禁离他远了一步,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如果有一人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么此人不是知己就是敌人。她不想要知己,当然更不希望他是敌人。

“大司乐你自己何尝不是呢?你如果不是怀疑一切,为何紫竹居仆从只有两三人?”上官那颜不知为何,口不择言地顶撞过去。

俞怀风显然不曾料到她会反驳这些话,一时愣了愣。

上官那颜想到自己是来拜师的,遂赶紧闭嘴,在他阴晴不定的目光下,只得道歉:“对不起!弟子不是有意冲撞您!”

“无意中都这么厉害,若是有意,那我岂不是没有容身之地了?”他一句玩笑话,轻松带过了这一节。

“是大司乐先咄咄逼人的。”她垂头嘀咕一句。

俞怀风重又坐回石凳,冷着目光看她,“小辈在长辈面前岂能如此无礼!一点重话便听不得么?”

她将头垂得更低,眼睛瞧着自己的裙角,双手将腰带扭成了绳子。

看出她的不安,他才将语气一缓,“你是打算继续揭我的短,还是打算入我门下?”

上官那颜赶紧抬头道:“弟子愿拜入大司乐门下!”

俞怀风正要指示一下,却瞧见她眼里点点的泪光,并盛着一片的月影,当时便忘了舌端的言语。

上官那颜悄悄抹了泪,立即破涕为笑。

俞怀风一指石桌上的杯盏,淡淡道:“奉我一杯茶,算是仪式吧!”

上官那颜立即倒了茶水,捧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又一转眼珠,跪了下去。她神色忽而一凝,望着头顶的皓月,一字字道:“上官那颜今夜拜大司乐为师,从此听从大司乐教导,今生不悔,弟子此心,天地可鉴,明月可察!”

她语声清脆,如月下弦泉之声,一句句荡在一院紫竹萧萧声中,浸在天地月华之中。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她扬起的面上,投在她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将她的郑重塑成永恒的瞬间。

半晌,俞怀风才从一地的月影中接过她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上官那颜跪望着他,喜上眉梢。俞怀风将她扶起,把手中的七弦琴递给她,“这是我收藏多年的九霄环佩琴,赠你为证。”

上官那颜一阵目眩,九霄环佩?这真是古书上记载的名琴——九霄环佩?琴乃伏羲式,松黄杉木所制,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琴身有暗补红色漆,间以历代修补所用墨黑与补漆,月光下可见琴背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

她接在怀里,乐者向来爱琴,她几乎喜极而泣,“大司乐,这琴太贵重了,我收藏它会不会折寿?”

“反正我收藏了有些年头了,要折寿我也折了一半了。”他不在乎地道。

上官那颜把琴抱在怀里,打量他神色,目光忐忐忑忑。

俞怀风从袖中取出一支箫,头也不抬,便道:“有什么话直说。”

“弟子……想问问……大司乐的年纪……嗯……大司乐贵庚?”

俞怀风将竹箫横在指间,幽深的目光看向她,沉声道:“不可问!”

“为什么?”她不解,直言道:“弟子今岁十六,大司乐为何不能说?”

“你还太小。”他沉吟良久,“我一说便觉老了。”

原来如此!上官那颜乖巧地连连安慰,“不老不老!大司乐不老!”

“不老么?”俞怀风看她一眼,轻声一叹,“岁华终暮,年不复。”

上官那颜第一次见他话语中有萧索之气,不禁大为愕然,脱口道:“以大司乐这般的倾世风华,还会感叹岁月么?”

说完,她便发觉此言极为失礼失态,遂羞赧不已。

俞怀风笑着瞥她一眼,“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他实在小看了她。从前在家,她什么书没看过?男子的气度风华,她又不是没在传世美男子的画册中品评一二!不过,她的这些往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大司乐要吹箫么?”她岔开话题,指着他手中的紫竹箫问。

俞怀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的箫曲怎样?”

“还……可以吧!”

“试试。”他将竹箫递到她手中。

这是他用过的箫么?上官那颜把九霄环佩琴放到他膝上,战战兢兢将紫竹箫送到唇边,退回到石凳上坐着,静坐凝虑,吹响了一曲。

俞怀风闭目静静听着,待她吹完一首后,他拨响了膝上的琴弦,重新将她吹奏的曲子弹了一遍,中途略有改动,自然又是别样一番意境。

上官那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她自己作的曲子,他听一遍就能修正她的不足,并完整地重奏一遍!

她还在目瞪口呆,俞怀风又推敲了一番,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还没有起名。”

他目光漫漫,掠过月下紫竹,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遂笑道:“既是你的曲子,就叫《紫颜录》吧?”

上官那颜不好意思道:“若不是有大司乐的改动,也不会这么好听。不如——不如就叫《风颜录》吧?”

“哟,二位好兴致啊!不巧,又打扰了!”紫竹林后,一人笑着走出。

第12章 初露锋芒

上官那颜转眸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善舞。

善舞一身轻纱流仙裙,月下肌肤赛雪,正捧着只酒坛,笑着走来,“今夜月色这么好,特来找大司乐喝酒的。”

俞怀风也不起身,将膝上的九霄环佩交给上官那颜,对她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上官那颜接过琴,向他告辞。

善舞将怀里的酒坛搁到石桌上,拉住她笑道:“干嘛要走,三人对饮岂不热闹?”

“人少清静。”俞怀风淡然道。

善舞笑靥顿生,松开了拉住上官那颜的手,将她往外轻轻一推,“既如此,那就本宫为大司乐作陪吧!”

上官那颜心里堵得慌,瞥了一眼俞怀风,见他犹自抚弄竹箫,面容清冷。既然嫌她多余,她走就是!

“大司乐,殿下,那颜告退!”她抱琴转身,一步步离开庭院。身后传来善舞娇媚的声音:“怀风,我这身裙子好看么?”

上官那颜差点没抱住琴,赶紧加快脚步离开。四下的凉风吹得她有些头晕,在紫竹居左拐右拐,她竟找不到出路,莫非又迷路了?

身旁翠竹哗啦一声,一个人影闪出,她吓了一跳,那人迅速掠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搂着她的腰,蓦地腾跃而起,纵身竹梢,飞掠而走。九霄环佩砰地一声坠于地上。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身边呼呼风声。

一片黑暗中,忽觉风声小了下去,她定了定神,正清醒过来。身后抱着她的人忽然出指如风,点了她几处穴位,顿时她便不能动不能言。

而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俞怀风与善舞的声音。上官那颜一惊,忙定睛去看,这才注意到周围尽是紫竹,仍是在紫竹居的庭院内,而她与身后的人竟是在几株粗壮的翠竹之上!

透过竹叶,月光下,可见庭院内二人正饮酒。上官那颜看清二人身影重叠在一起,善舞坐在俞怀风膝上,一边笑着一边仰着脖子喝酒,笑了一阵后,她回身搂着俞怀风脖子,将酒送到他嘴里。

上官那颜看得面红耳赤,遂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周的风声都搅成一团往她耳里钻,她不辨天地,不辨东西……

仙韶院俞怀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尊他敬他,信誓旦旦入他门下,一心求学。他乐曲倾国,他风华绝世,他仙风道骨,他苦心教导……种种影像浮现一处,她却不认识了。每一面都是他,却又不是他。

“怀风,卓将军回朝了,他想让父皇将我指婚给他。”善舞搂着他脖子道。

“哦?那你的意思呢?”俞怀风笑问道。

“我的意思么……”善舞挑弄着他的头发,娇声道:“只要你愿意,这大宸的花朵都可以为你盛放!”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的呢。”他轻笑道。

“是么?”善舞深情款款地看着他,腻声问道:“怀风,观音在哪?”

俞怀风淡淡笑了笑,“我又不信佛,殿下跟我打什么禅语。”

善舞继续妩媚地笑着,手指抚在他脸颊,“我问的可不是南海观音。”

“殿下要参禅么?”

“我不参禅,只喂你喝酒。”善舞眼里的笑意渐渐透着一丝狠厉,又凑到他唇边,冷笑道:“你喝的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呐!”

俞怀风依旧一派闲适,低眸看她,“怎么个不一般呢?”

“你试试就知道。”善舞咬牙道了一声,蓦地从他膝上跃到一旁。霎时,层层叠叠的修竹后射来连环暗器,尽往他所在之地发去。

紫竹之上的上官那颜尚因那二人的对话而愕然,就见那成串的暗器从自己身后发出。她惊慌失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月下暗器寒光闪闪,直奔俞怀风而去。

却见俞怀风不闪不避,只一抬手,几下清脆的响声后,四枚暗器均被他接在指间。他眉头都未牵动一下,手指微动,将四枚暗器反击回去。

见点点寒光飞射而来,上官那颜身后那人略有惊讶,将上官那颜往身前一挡,正得意时,却蓦觉胸腹疼痛。原来四枚暗器均绕过了上官那颜,两枚打在他身上,两枚打在紫竹上。他吃痛不已,身体一歪,栽下断折的竹梢。

上官那颜也随之坠落。她将眼一闭,只道命休矣!

急速坠在半空,忽觉脖子一紧,那人落地后居然还拉上了她,一把捏在她咽喉上。

善舞含笑站在一边,目光停留在俞怀风脸上,柔声道:“你这新收的小弟子看起来不妙啊!”

俞怀风淡淡看向她,“殿下打算怎样?”

善舞眨了眨眼,“告诉本宫观音在哪儿,就留她小命。”说罢,她又冲上官那颜俏皮一笑。

俞怀风面容清冷,语声淡漠,“我不过是想找个传人,既然殿下不允,那便随意!她是右相千金,如何处置都随殿下。”

善舞眼波一沉,轻轻冷笑,“区区一个右相,大司乐以为本宫会顾忌么?找个传人?大司乐真会说笑!若她不是观音血的继承者,你会在意她么?”

上官那颜被人扼住咽喉,只觉天旋地转,对他们的对话并不理解,什么观音血?继承者?

俞怀风看了一眼上官那颜,又对善舞露出漠然的神态,“殿下说话越来越让人听不懂了。”

“你少装糊涂!”善舞一步步向上官那颜走去,“上次她无故晕倒时,眉心的红色印痕瞒得了旁人,可瞒不过本宫!”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绫,展开在上官那颜面前,对劫持上官那颜的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黑衣人忍着身上的痛楚,一掌拍在上官那颜背心。

本因窒息而头脑昏沉的上官那颜只觉背上一阵剧痛,一股强力透体而入,催动肺腑,她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水喷出,溅到白绫上。

善舞神色紧张地盯着白绫,目光一瞬不瞬。殷红的血水被白绫吸取后,白绫化为红绫。凝视了一会儿,见再无其他变化,她脸上笼上一层失望的神色。很快又转头,盯向冷眼旁观的俞怀风,一句话也说不出。

俞怀风持箫的左手负于身后,只闲闲看着院中的月光,神色平淡。

“她、她难道不是观音血的继承者?”善舞终于忍不住向他狠狠问道。

俞怀风不予理睬。

少顷,善舞渐渐平息了愤怒,又对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黑衣人得令后,将颓然不堪的上官那颜朝俞怀风推去。上官那颜身不由己,脚下踉跄地奔了过去。俞怀风右手一伸,将她一带,卸去了几分袭来的力道,最终将她扶定。

“大司乐……”她叫出三个字后便无力地倒在他怀里。

同一时间,那黑衣人突然一剑袭来,直刺向俞怀风与上官那颜。

俞怀风转眼间将上官那颜从右手交到左手,空出的右手接向那一剑,电光火石间不仅钳住了剑身,更是喀嚓一声折断了长剑。黑衣人力道无法继续使出,遂立即全身而退。

善舞在一旁诧异道:“莫非你没有中毒?”

“殿下的那点把戏,还是收起来的好。”俞怀风将手里的半截断剑掷到地上,缓缓道。

善舞一咬牙,跺脚道:“走着瞧!我们走!”

“慢着!”俞怀风对转身就要离开的两人淡淡道,“紫竹居是可以随便闯随便闹的么?”

善舞慢慢回身,反笑道:“大司乐打算把本宫怎样?”

“殿下学业不上心,自有陛下管教。但旁人扰我清静,却不能不罚。”俞怀风眼里微寒,目光扫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打了个寒颤,在他的注视下,冷汗涔涔。忽地,他拔腿便欲纵身飞檐。俞怀风衣袖一挥,数根弦丝倏地从他袖中飞出,射向黑衣人的手脚经脉。

一声惨呼后,黑衣人经脉被挑,瘫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