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东宫太子站起身上前,如墨剑眉下的瞳仁里露出几分笑意,“害姑娘落水,实是望舒罪过!”

上官那颜下不得床,只能在塌上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那颜鲁莽,落水之事怪不得殿下!”

南贵妃瞧她神色谦恭,无半分埋怨之意,心道果然有堪为大事的潜质,不由笑着道:“颜儿落水,可是太子殿下舍身相救,还不谢谢殿下!”

上官那颜便在塌上叩头,“那颜惶恐,唯有拜谢殿下!”

望舒抬手止了她的重礼,淡笑道:“客气客气,原是我的不对!”将她拉了起来,见这少女秋水为眸烟霞染颊,不由多看了几眼。

南贵妃在旁将二人神色纳入眼中,但笑而已。

“圣上驾到!”殿外有太监扬声高喊。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敛容,南贵妃与望舒也起身,同众人一道,跪于地上。上官那颜只得在塌上继续跪着。

寒筠一身黄袍迈入殿内,众人俯身拜见。

“都免礼!朕听说上官小姐落水,现在可无碍?”他径自走过众人,来到上官那颜跟前。

“已无大碍,陛下放心!”南贵妃起身到他身旁。

上官那颜心中惶恐,忙道:“不敢劳陛下挂心!”

寒筠俯身看了看她面色,松了口气,“无碍就好,朕也好向上官爱卿交代了!方才上官爱卿还向朕要女儿呢,这个上官廑,知道在大司乐那里要不到人,就向朕下手,呵!”

上官那颜心中一跳,紧张问道:“我爹爹知晓了?”

毕竟是少年人,逢事易乱,一心急便忘了礼数。南贵妃暗自皱了眉,虽知寒筠不会怪罪,但为了长远之计,将来还是得多多告诫才是。

果然寒筠只是哈哈笑了笑,“怎么,怕了?”

上官那颜心中百般纠结,垂头蹙眉。

“小那颜啊,你的事迹朕都知道。你也太小看你父亲了,你在宫中这么久,他怎会不知晓?因有大司乐替你挡着,他才故作不知。不过,今日他亲自向朕上奏折,拐弯抹角状告仙韶院舞弊,可不就是在埋怨大司乐么,哈哈!”

“陛下!”上官那颜求助地望着他,“臣女该怎么办?”

南贵妃扑哧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傻丫头,看不出来陛下是向着大司乐的么?既然大司乐有心收你为徒,陛下怎会不成全!你爹爹那里,陛下还不好应付么?”

“放心!”寒筠拍了拍她的头,“朕允诺会还给上官爱卿一个饱学的小那颜,你爹爹还会说什么!”

“多谢陛下!”上官那颜顿时喜上眉头,笑得格外灿烂。

“不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落入龙池,多危险!”寒筠话锋一转。

望舒随即撩起下摆,跪下道:“父皇,是儿臣的错!”

寒筠转身看他,斥道:“你怎还在兴庆宫?东宫风景不如这里是么?”他语调虽不大,但最后一句的寒意却令所有人都是一颤。

望舒心中更是一凛,正要说话,他身后一人随即跪下,“陛下!微臣有罪,因方才与殿下向陛下奏事后,在龙池附近见到一对金丝雀,殿下知陛下素来喜好小动物,便用了微臣的弓箭,想抓了金丝雀献给陛下,因而耽了些时日,还险些伤到上官小姐!”

寒筠脸色缓和一些,“卓将军快平身,舒儿箭法不精,以后不可纵容了他,尤其在宫里,伤到人便是罪过。”

“微臣遵命!微臣自今日起,入宫自禁兵刃!”靖北大将军卓然叩地允诺。

“禁宫终是禁宫,卓爱卿若是想打猎,猎苑大可纵马一展身手。”寒筠训诫一阵后,又转眸一笑,“卓爱卿与善舞的婚事,只怕还要等些时日,近来事情多,三日后便是舒儿的生辰,朕还真有些焦头烂额。”

“一切但凭陛下安排!”卓然垂首,眉峰凝定。

南贵妃这时打破僵硬的气氛,盈盈笑道:“陛下忙着嫁女儿,可别忘了太子殿下还未大婚呢!”

论起男婚女嫁,殿内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上官那颜在帝王后妃皇子跟前,旁观了一场交锋,才知兴庆宫这权势之地风起云涌之冰山一角,在这宫中立身安命之艰难。寒筠不动声色间,告诫了太子与受宠的将军,扬眉间撤了靖北大将军曾有的特权。

她置身风云之外,却也感寒风冻骨。然而,宫廷乐师置身宫廷,当真可脱离权势之外?

她强自支撑不适的身体,与南贵妃闲话了一阵才告退。

回到仙韶院已是向晚,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紫竹居,看到院子里徘徊的俞怀风,顿时一口劲松下,“师父……”

喊了他一声,她便扶着墙缓缓倒下。

第23章 为君展眉

上官那颜躺在床榻上,眼眸紧闭,脸上血色失常。塌侧坐着俞怀风,正给她把脉。绿萝垂手立在一旁。室内寂静,只有上官那颜不畅的呼吸声萦绕耳侧。

俞怀风把完脉,将她手臂放回被子里,转过目光看向绿萝。

绿萝敛眉汇报兴庆宫发生的落水事件,一五一十均说与他听。

“她落水时,你在做什么?”俞怀风声音不大。

“绿萝疏忽,没拉住那颜小姐,绿萝知罪,请先生责罚!”绿萝眼睫微微抖动,垂头不敢看他。

“是太子殿下救的那颜?”俞怀风问。

“是。”

“当时贵妃娘娘在哪里?”

“就在岸边。”

“太医是谁传唤的,何时到的?”

“太子殿下救出那颜小姐后,贵妃娘娘传唤的太医。”

俞怀风看了看昏睡的上官那颜,微声似是自语:“这宫里,人命果然如草芥。”

绿萝脸色微变,当即跪下,凛声道:“大司乐……”

“你下去吧,叫白夜过来。”

绿萝颤巍巍起身,道了声“是”,便静静出了房门。

房中一灯荧然,上官那颜嫣红的脸颊上血色不退,嘴唇也是异常的红润。俞怀风看她良久,手背搭上她额头,滚烫的体温自手下传来。

身体还是这么差。他在心里微叹。

上官那颜在被子里动了动,两手捏着被角,眉头蹙到一起,长而微卷的睫毛颤了两颤,莹白的额头泛了细细的汗。

俞怀风将她紧捏的拳头轻轻掰开,放到被子下面,给她掖了被角,又拿帕子染了她额头的汗。

她又蹙眉,神态说不出的郁结。

俞怀风修长白皙的手指展了展她蹙起的眉头,低声:“梦里何须烦忧。”

她神色渐渐缓和,眉头松开,恢复了酣睡的模样。

俞怀风手指从她眉间抬起,本要收回,却不知为何又落到她脸颊上,少女细腻的肌肤如凝脂从他手背滑过。

他收了目光,从塌侧起身。

手上却一紧。他低头看,竟被她蓦然拉住了。她手心里都是汗水,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喃:“师父……”

这一声如梦中呢喃,传入他耳中,心头竟不由一跳。

被她拉住,走不开,他只得又坐回。一面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再将她裹了严实,他这才抽身离了床榻。

坐到案前,挑亮了烛芯,他牵衣磨墨,提笔写下药方。

落笔时,白夜正赶到。

“立即配药,煎好了送来。”俞怀风将药方递到他手里。

白夜扫了眼纸上的药材,疑道:“上官小姐不是落水了么,怎么用这些药材?”

“落水事小,宫中庸医胡乱下药却事大。”俞怀风略微有些生气。宫中太医为了在皇子贵妃面前讨赏,不惜下大剂量激醒上官那颜,如此做法,自是当时见效甚快,然而事后却易落下病根。

白夜煎药去后,俞怀风又用帕子蘸了热水给上官那颜拭汗,深宵不停。汤药送来后,他将昏睡的少女半抱起喂药,好在她还知道配合喝药,没用多久便喝下了大半碗。

俞怀风手指擦去她嘴边不多的药渍,又继续喂她最后的小半碗药汤。上官那颜却不再配合,别过头远离药碗。俞怀风汤勺送到哪里,她便避开哪里。

抱着她的手臂都已酸了,一碗药还没喝尽。上官那颜躲来躲去,最后一头扎进他怀里藏起来,撞得俞怀风险些将手里的药汤泼洒。

他叹一声,不得不哄着,“那颜,来,把最后的喝了!”

上官那颜把头抵在他胸口,继续酣睡。

俞怀风一手将她拉了出来,继续喂药。

上官那颜哼了一声,紧闭着眼,晃动着身体,呢喃:“不要,苦……”晃着晃着又一头栽进他怀里。

都快喝完了才知道苦。俞怀风忍不住一笑,见碗里的汤药也快凉了,估计也难以再喂下,遂作罢。

“大司乐!”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人呼啦闯了进来,“不好……”他急急忙忙,却在见到房内二人紧抱在一起的场面后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俞怀风淡淡看着来人,“四殿下,何事?”

望陌愣了一阵,又迅即恢复如常,不幸的是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不由又愣了片刻,待想起夜闯紫竹居的原因后,不禁要跳起来,“大司乐,不好了!”

俞怀风一面抱着上官那颜一面端着药碗,静静看着他,“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哦。”望陌一挠头,羞赧了一会儿。俞怀风在等着他的下文。

望陌真的跳了起来,“皇兄带着东宫禁卫十率府入了大明宫,正朝仙韶院而来!”

俞怀风眸中一凝,幽光陡生。他怀里的一颗脑袋动了动,在望陌的大嗓门下,上官那颜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无力地倚靠着俞怀风,慢慢抬头看向前方,散漫的视线正对上望陌又惊又急的目光。

她打了个呵欠,闻到一阵药味,随即又闻见一阵熟悉的檀香,无意识地慢慢扭头,茫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俞怀风低头与她迷雾般的眼眸对视了一眼,将她扶靠在枕头上,他起身将药碗搁到桌上,走向房门,经过望陌身边时低声道:“你在这里照看她。”

“大司乐,你去哪里?”望陌气息还未平。

“恭候东宫十率府。”他淡然一语,推开了房门。

“师父!”上官那颜从枕头上爬起,发丝散在肩头,遥遥望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俞怀风一步跨入夜色里,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掩上了房门。

上官那颜定了定眸,这才注意到另一人的存在,“望陌?”

望陌走到床边坐下,瞧了瞧她,忽然抵近,肃然道:“你才看到我?”

上官那颜蓦地仰头,眼前一眩,身体随着歪倒。望陌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难怪大司乐要不停地抱着你,可要本王也来抱着?落个水怎么就这么娇气?”

她脸颊发烫,瞪了望陌一眼,“你来做什么?”

“你真没听见我刚才说的?”望陌一扬手,捞起她胸前垂落的头发把玩,渐笑道:“东宫太子率禁卫队夜入大明宫。”

上官那颜打落他的手,收回头发,盯着他问:“什么意思?”

“围攻仙韶院吧大概。”他懒懒道。

上官那颜听得一愣,不由上前扣住他手臂,郑重道:“为什么?严不严重?”

“东宫十率府出动,你说严不严重?”望陌趁机挽住她的手,“皇兄说要来抓一只金丝雀。”

上官那颜在思索他的话,不曾注意自己的手此刻正在他手心揉捏,忽然她脑子一清,拉住望陌问:“为什么要围攻仙韶院?仙韶院和东宫有什么关系?仙韶院不是圣上敕封的么?”

“仙韶院在大明宫,据说金丝雀飞入了大明宫,统统围起来有什么稀奇。皇兄抓金丝雀要献给父皇,仙韶院是不是敕封,有什么关系。”望陌耐心解释道。

上官那颜只觉得荒谬,仔细观察了望陌神色,忽然一甩手心,就要起身下床,“你休想糊弄我!师父在外面,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望陌坐在床上,按住她的手,眉目淡定,“我可不是糊弄你,东宫出动禁卫队,名头可就是金丝雀!”

“我知道你们皇族行事鬼鬼祟祟,做坏事都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我觉得抓金丝雀这个理由一点也不堂皇,何止不堂皇,简直是可笑!”上官那颜穿好鞋,再披了件外衣,回头给了望陌鄙夷的一视,“白日在兴庆宫他射落金丝雀,害我落水还不够,夜里还来仙韶院捣乱!你们这些皇子个个目无王法,在宫里都敢胡作非为!早晚一天,圣上要你们……”

望陌一把将她拉过,捂住她的嘴,“上官小姐,这里虽是仙韶院,但也是宫里,请注意言辞!你的一言一行,不仅牵涉仙韶院,更牵涉令尊中书令大人!”

他语气微肃,上官那颜终于压下了些火气,知道自己言语有些过火,遂不再多言。她一把推开望陌,理了理衣襟,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去干什么?”望陌闪身挡在房门处,眼里难得没有了玩笑意味,“现在大明宫处处都是东宫卫队,你能去做什么?”

“师父在外面!”上官那颜几乎怒吼。

望陌眼里低压的嫉恨一闪而过,只平静了面对她,“目前能应对东宫、挽救仙韶院的,只有大司乐!你我皆无足轻重!”

上官那颜漆黑的瞳仁里有火苗在跳跃,额头的汗滴淌到了睫毛上,她用手一抹,冷眸问道:“太子是要搜查大明宫?”

望陌脸色沉毅,静静道:“望舒、善舞都在找一个人。上回善舞用你作质要挟大司乐,为的就是那个人;如今望舒以金丝雀为借口,不惜动用禁军,同样也是为的那个人!”

上官那颜心中一震,“为什么?”

望陌向她走近,一步又一步,他灼灼的眸子盯着她,“阿颜,你可知那人在什么地方?”

上官那颜退到了桌旁,毅然摇头。

“如果告诉了我,可以救大司乐救仙韶院呢,你还是不知道么?”望陌步步紧逼。

上官那颜腿一软,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

注:本文虽架空,但方方面面都是借鉴的唐朝,文官、武官系统都是如此。需要解释一下的是东宫禁卫的问题。唐代武官系统分南衙诸卫、府兵和北衙禁军,南衙诸卫也就是朝廷十六卫,统属于皇帝,而东宫仿照十六卫设有十率府,是太子的禁卫部队。后面会提到的御林军则属于北衙禁军。

简单地说就是如此,深入的话,会涉及更多,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禁军也在不断地演变,后来北衙取代南衙等一系列问题更加复杂。

小说终是小说,撷取历史一二作为架空设定,不必深入探究。若有某些地方不对,还请方家见谅!

第24章 仙韶之危

素来清幽的紫竹居,竟也挡不住外面的喧声,想必仙韶院已人心惶惶了。

“阿颜,告诉我,塞北观音在哪里?”望陌逼近,眼光将她锁住。

“不知道。”上官那颜咬唇道。

望陌拉住她的手,将她抵得不得不靠向桌缘,“大司乐的安危你也不顾?”

上官那颜呼吸沉重,眼里波涛汹涌,忽然用力推开望陌,站了起来,“师父自有办法!”说着,她再不顾其他,冲出了房间。

望陌看着她跑出去,退了几步,眉眼失色,这回轮到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 ※ ※

夜里的仙韶院,人影幢幢,有提着灯笼四处询问的,有半合衣襟刚从梦里惊醒的,有匆忙行走奔来跑去的,有神色惴惴极度不安的。盛熹等夫子忙着安慰众学子,各自心头也都笼着不安的阴云。

上官那颜披着一件白色长衣从人群中走过,不禁感染了他们紧张的情绪。仙韶院内尚且如此,大明宫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绕过人群,找到盛熹,当下便问:“盛夫子,大司乐去哪里了?”

盛熹见她夜里尚穿着单薄,把她拉到一旁,“你先回去吧,大司乐在院外应对,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慌乱!”

上官那颜道了声谢,便匆忙往外面赶去。

盛熹见她走的方向不对,追上前拉住她,苦口婆心道:“现在这么乱,你还要添乱么?”

上官那颜得知了俞怀风所在,便镇定了下来,瞧着盛熹道:“夫子您放心,我不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