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添乱就回去睡觉!”盛熹加重了语气,向来温和的脸色也郑重了几分。

上官那颜一指盛熹身后,大声道:“他们在打架!”

盛熹回头去看,果然见几个少年拉扯在一起,不由喝道:“还嫌不够乱?”

几个少年原是在争论这场骚乱,最后竟动起手来。盛熹平息了这里,回头却不见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早已溜开,直奔院外而去。

迎头碰上结队的十几少年,似是刚才仙韶院大门处赶过来,一边谈着局势危矣一边商量着如何逃离。

“东宫发兵了,仙韶院要完了!”

“大司乐自身难保,我们还是速速撤离这处危险之地的好!”

“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从后门出去!”

“后门听说被大司乐下令封住,为了对抗东宫卫队。”

“咱们立即聚些人,冲出后门,管它什么仙韶院,什么东宫,逃回家要紧!”

上官那颜定住了脚步,转身,冲着擦身而过的这帮人喊道:“你们给我站住!”

十几少年一起回头。一个瘦个子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上官那颜,“你是谁?还不赶紧逃命,乱喊什么!”

他身边的一个矮个子认出上官那颜,“那是中书令的闺女,如今是大司乐亲点的直属弟子,不跟咱们一起上课的。”

另一个脱下白衣的少年不耐烦道:“要逃命的赶紧走!”

众人应声,又都加快了步子往深院赶去。

上官那颜跑到前方,挡住了他们去路,沉声道:“你们作为仙韶院弟子,危难关头不齐心协力对敌,却在这里祸乱人心!”

少年们愣了一下,均觉好笑,不欲理睬她,从她身旁绕了过去。

上官那颜被众人冲撞地东倒西歪,如水面上的一叶浮萍,外衣也被撞掉。

她捏紧了拳头,愤怒道:“你们是要与东宫接应,从内部破仙韶院么?东宫算得什么!仙韶院乃圣上敕封,谁敢动这里!大司乐乃仙韶院掌院,谁敢对他无礼!东宫太子若敢在大明宫胡来,我父亲大宸宰相必会与圣上商议,废黜太子!”

她声嘶力竭的怒喝声回荡在夜空,一时间竟震住了周围的人。她句句在理,众人不由得纷纷对视,犹豫要不要逃离。

上官那颜扫视众人,继续凝声道:“仙韶院未破,你们却先乱,今夜危机若得解,你们当如何?各位公子都是帝都贵胄,你们的所作所为,将使你们父亲颜面何存?”

众人冷汗涔涔,均噤若寒蝉。在东宫重重合围之下,能否逃回家尚不说。若今夜之事在长安散开,他们当真无立足之地了。

见众人被震慑,上官那颜再辅以安慰,“各位父亲都是大宸重臣,即便仙韶院被破,东宫太子亦不会拿你们怎样,你们何须慌乱!”

“上官小姐所言甚是!”夜里依稀灯火下走来盛熹,他一出现,众少年均低下了头,再不敢乱来。盛熹亦沉声:“谁若违禁,扰乱仙韶院秩序,逐无赦!”

一场内乱终得平息,众少年在盛熹威严的目光下,只得乖乖回到各自寝殿,再不敢闹事。

盛熹松下一口气,命人加紧严守各处大门。再瞧上官那颜,身影似更为单薄。她在夜风里俯身咳嗽了几声,向盛熹行了一礼,便跑向了仙韶院正门。盛熹欲阻止,见她去得远了,知也阻她不住,叹息一声,只得作罢。大司乐要责他失职,他也无话可说。

※ ※ ※

无数的火把燃烧在夜里的大明宫,照亮了所有殿堂,也照亮了天幕。密集的脚步声响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东宫卫队将大明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东宫太子望舒率领部分禁卫军将仙韶院合围,同时命其余卫队搜寻太液池。

仙韶院两扇大门訇然开启,白袍如雪的掌院缓缓行出。合围的卫队手执火把,照得他身上耀目的一片白色。

望舒一身锦袍玉带,负手凝望着走出的俞怀风。

“见过太子殿下。”俞怀风站在院门外,发丝与衣袂轻轻扬在夜风里,风华无匹,向望舒遥道。

望舒眸里迸出一丝无甚温度的笑意,嗓音低沉,“本朝自开国以来,不跪太子的臣僚,似乎只有大司乐一人!”

俞怀风卷了卷袍袖,亦负手而笑,“怀风何止不跪殿下,连圣上面前,怀风也未曾跪过。”

望舒与他对视良久,嘴角弯了个并无笑意的弧度,“大司乐得宠之甚,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俞怀风凝眸浅笑,“当谢圣上之赐。”

“父皇如此宠幸乐人,颠倒贵贱,难怪长安风气不正,争相追慕男风。”望舒目光灼灼,略有鄙夷之意,盯向风姿无俦的宫廷首席乐师。

俞怀风眼里幽冷,唇边却带笑,并不与望舒逞口舌之利,争一时长短。

“太子殿下无礼之甚!”一个俏嫩的声音自黑暗中怒斥。

望舒抬眼看向俞怀风身后,一个容貌熟悉的少女眼里含怒,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仙韶院大门,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上官小姐?”望舒淡淡招呼。

俞怀风不想她竟跑了出来,当下便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继续前行。见她衣着单薄,不由薄训:“刚喝完药,出来胡闹,回去!”

上官那颜不依,一边抓着他手臂,一边对着前面的望舒横眉冷对,“乐人怎样?何为贵贱?太子殿下言语好生轻薄!殿下太傅没有教过殿下孟子语,民贵君轻么?”

“那颜,不得无礼!”俞怀风低斥,“快回去!”

上官那颜怒火难平,她在门后偷听,望舒居然暗讽俞怀风的品行,她便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

“何时轮到上官小姐来教训本王了?”望舒冷眼瞧她,“大司乐又是怎样教导上官小姐的?便是无视尊卑,任性妄为,在本王面前出言不逊么?”

“我师父品行不容你诬蔑!”上官那颜针锋相对,毫不退缩,“圣上所封大司乐,若无绝世才学、君子品行,殿下以为人人堪任么?才德无双,却在殿下口中概以卑贱,不知殿下素养何存!”

她怒不可遏,绝不容人诋毁俞怀风,怒火冲天,再容不得半分顾忌。众人听得心惊,望舒变了脸色。俞怀风也不禁忧虑,忙拉着她,“那颜,住口!”

“好个君子品行、才德无双!”望舒寒眸一沉,喝令手下:“给我搜!哪怕把大明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妖人搜出来!本王倒要看看,世人眼中清高卓绝的大司乐怎样私藏妖孽,一手遮天!”

禁卫军如潮响应,纷纷往各处搜寻,火光如蛇,逶迤展开。

上官那颜被震慑住,纵是再怒发冲冠也无法阻止数千禁卫。她紧拽着俞怀风胳膊,不知如何是好。

俞怀风拍了拍她的手,扬声道:“有我俞某在,任何人不得擅入仙韶院半步!”他一挥袖,妄图绕过他身侧闯入仙韶院的众卫队纷纷被飓风拦退,踉跄倒向望舒一边。

“大司乐,本王的禁卫军你也敢拦?”望舒怒极反笑。

“此处乃圣上敕建!殿下可有圣旨?”俞怀风静静看着他。

“本王为父皇办事,需要什么圣旨!”望舒剑眉微扬,指挥卫士,“听本王令!搜仙韶院!”

“是!”众军士高举火把,山呼散开。

上官那颜身体不由颤抖,心胆俱寒,俞怀风一人如何应对这数千军士,护住仙韶院?她望向他,颤声:“师父……”

不知何时,俞怀风已松开了她的手,展袖,指间摸向袖里深藏的长剑。

第25章 野史探秘

“圣旨到!”纷乱的大明宫里突然起了一声高喝,“太子接旨!”

冲锋的禁卫军停在了仙韶院大门处,望舒眉头皱到了一起,不得不回身,撩起衣袍下摆,跪到地上。

俞怀风指端停在了袖中的剑柄上。

上官那颜心如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险些倒地。俞怀风将手从袖里撤出,扶稳了她。

高喊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公主善舞。她手持黄色卷轴,疾奔而来,在众人面前哗地展开圣旨,念道:“朕闻太子夜围大明宫,惊扰敕建仙韶院,即刻着太子入勤政楼!钦赐!”

善舞念完圣旨,合上卷轴,瞧着望舒淡淡道:“太子哥哥,还不接旨?”

望舒从地上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圣旨,寒目扫过她的脸,“小舞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哪里有黄雀嘛!”善舞天真地眨着眼,看了看夜空,“只不知有没有金丝雀。”

望舒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众甲士亦消散了士气,偃旗息鼓跟随太子撤离。

善舞转向俞怀风,俏笑道:“大司乐,本宫替你解围,你还不感谢本宫?”

“多谢公主殿下。”俞怀风不冷不热道。

善舞瞟了瞟他,又瞟了瞟他身边的上官那颜,轻笑道:“俞怀风接旨。”

俞怀风眉头一动,“臣接旨!”

“仙韶院俞怀风即刻同太子齐来见朕,道明今夜之事!特令善舞传朕旨意。钦赐!”善舞缓缓背来,看他反应。

“臣领旨!”俞怀风毫无反应。

上官那颜却一把拉住他,不安道:“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回视她一眼,安慰道:“不用担心,你先回去歇着。”

“大司乐好自信!”善舞眉眼含笑。

俞怀风道:“我又未犯王法!”

一句话,说与二人听。

他刚迈动步子,上官那颜便跟了上去,“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善舞笑着上前,拉起上官那颜的手,“上官小姐,勤政楼可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圣旨可不是儿戏。”

“等我回来!”俞怀风浅浅看她一眼,淡淡道这一句,终收袖离去。

这一眼,这一句,善舞在心里嫉恨地咬牙。她看他背影越走越远,心里的恨意逐层蔓延。上官那颜也在目送师父远去,依依不舍。良久,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收眼,对上善舞恨意绵绵的眼眸,不由一惊。

善舞呵呵笑了一声,“那颜,大司乐对你可真好啊!”

上官那颜如今一见她便警觉,下意识走开,方才被她握住手当真如被蝎子叮咬的感觉。“我要回去睡觉了,殿下也请回宫吧!”

善舞拦住她,笑嘻嘻道:“那颜是在生我的气,还在埋怨上次打你吐血?”

“岂敢!”上官那颜幽幽道。

“上次是我不对,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原谅我不?”善舞跑到她面前,语气似乎有些诚恳。

上官那颜对刁蛮公主突然改变态度感到极为不适,全身毛孔都抖了抖,“您是公主,何谈道歉与原谅。殿下失陪了,我要睡觉去了!”说完转身开溜。

“大司乐不是让你等他么,你睡觉去了,大司乐回来的话你也不知道不是?”善舞脸皮极厚,挽着她胳膊,神秘兮兮道:“我刚才见太液池一片狼藉,中央的亭子里被人打开了一个洞,你要不要去看看?”

上官那颜心头震动,莫非塞北观音被发现了?那师父罪名岂不洗不掉了?

※ ※ ※

兴庆宫勤政楼内,寒筠坐于灯下,手持茶杯,面无表情盯着面前二人。

望舒跪在地上,深深敛眸,“父皇,容儿臣详奏!”

寒筠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俞怀风,又将目光投到望舒身上,“你半夜三更带兵私闯大明宫,合围仙韶院,朕倒要听听!”

“儿臣欲献一对金丝雀给父皇,故而夜入大明宫,这是儿臣对十率府将士的命令。”望舒抬头看向红木椅上身披黄袍的寒筠,眼神忽然含有深意,“然而儿臣夜围大明宫实则因为其他!”

“在父皇面前还要卖关子?”寒筠眉头一拧。

望舒并不畏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皇可还记得前朝遗下来的妖孽?”

他一语出,寒筠手里的茶杯“砰”地摔到地上。俞怀风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是云淡风轻地立于一旁,茶水几乎溅到他衣袍下摆,他也未动一步。

殿堂内,无其他闲杂人等,寒筠对自己的失态并不加以掩饰,他搭在扶椅上的手爆出青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尚沾着茶盅水渍的手指向下跪的太子,微微颤动,“你说什么?”

望舒直起身体,一字字道:“儿臣问父皇可还记得祸害数代的妖人塞北观音?”

寒筠身体一阵晃动,死死盯着望舒,“他还活着?在何处?”

“塞北观音仍在宫内,这才是儿臣动用十率府的真实原因!”望舒一字字掷地有声。

寒筠揉了揉额头,重重坐回椅中,缓缓看向旁边的人,“怀风,你有何话说?”

“臣无话可说。”他犹如局外人,面容不见波动。

“大司乐!”望舒一道电目向他射来,“你包藏妖人瞒天过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俞怀风眉眼疏淡,灯下有如一幅静默山水,“臣并未欺君。”

寒筠摆了摆手,极度疲倦的面容上又隐隐跳跃着几分激动,“怀风,观音他……真的活着?你为何不告诉朕?”

“陛下。”俞怀风躬身一退,“观音在世的消息若传出去,宫廷、长安乃至整个大宸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中的记载难道还不够么?”

寒筠眼里光华浮动,完全不去考虑所谓的腥风血雨,他兴奋难抑,又从椅中站起,“观音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大明宫!”望舒应道。

俞怀风默然,不再语。

“可曾找到?”寒筠脸颊都泛着红光。

“儿臣亲卫在太液池中央的亭子里发现了一处机关……”望舒看了眼俞怀风,见他终于动了动眉头。

※ ※ ※

上官那颜被善舞拉着,夜里摸到了太液池旁。

借着月光,这里满渠盛开的芙蓉都被噩梦碾碎,花叶破败,凌乱不堪,池水中飘着碎片,芳香依然满鼻。上官那颜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悲凉,不为其他,只为这里曾是俞怀风带她来赏的人间仙境。

那样一个氤氲的梦幻之境里,他如遗失人间的仙人一般的风姿,她默默记在心中。可是如今这个幻境被人为毁掉,她心中那股仙风便要逃逸出去似的,难过异常。

她被善舞拉着一条廊庑一条廊庑地走过,曲曲折折的路径,她走得熟悉又陌生。池塘里只有飘零的花叶,不再有仙踪。

二人在一座破损的亭子前止步,亭内洞开一处。

“看!这里!”善舞指着洞口,瞧着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脸色大变,咬紧嘴唇不言语。

善舞蹲在洞口,扯了扯里面的一根云梯,当下便迈脚下了进去。上官那颜吹了一阵夜风,脑子一个激灵。虽然她不知道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但既然师父将他藏起来,必定是有原因的。想必师父不欲别人知晓塞北观音的存在,才引来这么多人的探寻。

不再多思索,她也顺着云梯爬了下去,看看善舞到底是何目的。

幽深的地底,已不知有多少人下来过,既然有一架云梯摆在这里的话。

许久才下到底部,二人都有些手脚发软。地下火把点了一路,早已是一派通明。长长的甬道里,两壁被照得雪白,不时有水滴滴答落下。

地道前方的石门也被高高架起,再落不下来。二人穿过石门,继续往里深入。最里面的密室也是灯火明亮,四壁被四团烈火炙烤,密室正中央的寒玉石床幽光闪闪。

善舞四处走动,到处摸摸,不由嘀咕:“太子哥哥并未带走什么奇怪的人,那人呢?那颜……”她转头问上官那颜,却见她一手搭在寒玉石床上,凝思着什么。

上官那颜记得那日俞怀风带她下来,要她忘记什么,将她推向了这玉床上的男子。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境,但重又见到这张石床,她的记忆蓦地被点燃,但却燃不尽所有,总有一扇门堵在前方,她打不开。

“人呢,上官小姐?”善舞一手搭在她肩上,幽幽问道。

“公主说什么?”上官那颜身体有些僵硬。

“那夜,大司乐带你来这里见的人呢?”善舞转过她的身,盯着她问。

上官那颜眼皮一跳,“你听谁说的?”

“你们在这宫里的一举一动,不仅望舒望陌知道,本宫也知道!”善舞忽然冷下脸,“望舒必定会告诉父皇塞北观音的事,父皇必定会责问大司乐,到时必定人人都知道你与你师父包藏妖人惑乱宫廷!”

上官那颜倚靠着石床,心旌不稳,“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