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风拿起果子只咬了一口,似无精神,“你还能管住别人的眼睛么?”

上官那颜闷闷地扭头又看了眼对面后,又将头转回来,低声道:“师父,那个慕砂公主旁边的男子也在看你呢!”

俞怀风喝了口茶,“那是回鹘王子,看的倒不是我。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注意你,你没发觉么?”

“啊?是么?”上官那颜又偷偷看过去,果然见那目光正是奔她而来,两颊顿时飞起一抹云霞,立即垂头。

俞怀风见她模样,唇角淡淡一笑,继续喝茶。

上官那颜害羞了一阵,想起那慕砂公主的目光,心中又不快了。再抬头时,忽然发现身边席位上空空,师父不在了。

她扭头四处看,殿内人影众多,但搜寻不到俞怀风。拉住旁边侍立的宫女问道:“大司乐去哪里了?”

“往后殿去了。”

“后殿是什么地方?”她奇道。

“后殿外是小花园,大司乐兴许是往那里去了。”

此时殿内歌舞正盛,上官那颜瞟了瞟四周,见众人视线都在西域舞姬身上,便也悄悄离席,溜向了侧门。

穿过后殿,一路寻去了小花园。

花园不大,流水石桥,花木廊阁却齐全。她走过假山石,穿过石桥,在几株花树后见到了俞怀风。他正闭目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搁在另一手的脉搏上。

上官那颜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想起那夜他闭目调息的一幕。方才殿内受封的欢喜顿时化作天边的微云,她神色黯淡下来,转身走回了殿内,向宫人讨了一杯牡丹热茶后再度折返。

她捂着水杯慢慢走近,不待近前,他便睁开了眼,转身看过来。

“师父,你又不舒服了?”她面色低郁,将牡丹茶送上。

他接过茶杯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冰冷。

“没事。”他喝下热茶,问她:“你怎么也离席了?”

“席上太闷了。”她顺手扯下一边的草叶,眼睛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你我都离席说不过去,我在这里再休息下,你快回去。”他将还剩半杯的牡丹茶搁到了白石上,对她道。

“嗯。”上官那颜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他,才转身离去。

穿过石桥,前方有人静立。

上官那颜一看,面上神色便为难起来。

“上官小姐,别来无恙?”沈宜修一身世家公子打扮,模样温文尔雅。

“多谢关心。”她过了石桥,继续往前走。

“上官小姐稍等。”沈宜修走到她跟前,凝视她,忽然笑了,“你与大司乐有多少话在麟德殿不方便说么,要特意来这密园?”

上官那颜脑子里忽然气血上涌,这话听来怎么都不是味,抬头冷视他:“沈公子!你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二位师徒情深,好叫人羡慕!”沈宜修淡然一笑,“实在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呐!”

上官那颜脑子一炸,眼前晕了一瞬,忙立定身形,怒道:“你休得胡说!你、你太过分了!”她气息难平,快步要走,不想再理睬他。

“是被我说中,惹得你恼羞成怒么?”沈宜修依旧一派淡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抛到她跟前,“这玉佩还给你!二位鸾凤和鸣,当真连神仙都要羡慕了,只不知枉顾人伦,能好得几时?”

上官那颜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树干,心头震动,再思考不过来。

第34章 情动于心

回到筵席上,上官那颜让宫女送上果子酒,酒酿醇美,却愈喝愈烦躁。什么鸳鸯什么鸾凤,简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殿前美人歌舞,婀娜娇娆,她看了半天,完全看不下去。目光一斜,望见父亲身边正是沈家伯父,沈宜修就侍坐旁边。她之前居然没有瞧见他。沈宜修似乎注意到了她在看他,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她扭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不过是因被遣出仙韶院而记恨在心,不择言语污蔑她!不必与他计较这些。

又喝了几杯酒,眼光落到旁边的空座上,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她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一跳,刚转头,视线中映入一片白色衣摆。一颗乱跳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俞怀风牵衣入席,面上似有了些血色。

“师父!”她把刚挑出那几颗舍不得吃的又大又鲜的果子放到他面前,喜笑颜开,“师父饿了没有?”

俞怀风拿起一个尝了,觉得味道不错,便送了个到她手上。上官那颜握着果子犹豫了一会儿,终馋不过,吃了下去。一个竟不解馋,她努力控制眼睛不往他案前去。

“我尝一尝就够了。”俞怀风将余下的果子放到她桌上,忍住没笑。

“我刚才吃了好多。”上官那颜不动声色推了回去,暗中咽了咽口水,这时肚子竟咕咕叫了一声,惹得她脸红。

“好了,不要再推了。”他将果子尽数放到她面前,顺手拿走了西域酒。

上官那颜红着脸瞪了半晌这些果子,最后分成两份,“师父一半我一半。”她执意不肯吃掉全部,俞怀风没办法,只好听她的。

吃完果子还不解饿,又把桌上的其他糕点都吃掉了,最后无奈,挪到了俞怀风席边,可怜兮兮道:“师父,我还是饿,宫宴不上菜么?”

他将盘子里的糕果都拿给她,“晚些时候才会上菜,你再忍忍。”

她饿得实在难受,不再推辞,就着他席位一个个吃掉面前的食物,觉得渴了,又去摸酒壶。俞怀风将酒壶移开,换做清茶。上官那颜咕隆几口下肚,这才有稍饱的感觉,顿觉满足。

俞怀风拿起桌上白巾擦去她脸上的果汁与果屑,她抬头配合,视线与他忽地连成一线。

一深邃一无邪。

她略含歉意地笑着道:“师父,我把你的东西都吃了,你饿不饿?”

“我马上就回去,不要紧。你嘛,还要在这继续挨饿。”他笑道。

“啊?”她抓住他,惊道:“师父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那颜,师父有些不舒服,要早些回去。”他按住她,低声,“你得替我在这里直到筵席散去,不用害怕,你爹爹不就在这里么,散席后去跟你爹爹道个歉。”

她拉着他一时不松手,他离开的话,她还是会有不安。

他笑劝道:“那颜,你已经是五品乐正了,可不能总这么孩子气。”

“五品乐正就必须得离开一品大司乐么?”她有些委屈,“那我不做五品乐正了!”

“不得胡言!”他脸上又褪去血色,缓了一会儿,才深看她一眼,“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你必须得独当一面!……那颜,以后若有难办的事,可找你父亲商议,他毕竟是中书宰相。”

他言语总是这样叫她坠入无边的忧虑中,为什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她还在怔忡,俞怀风已起身离席,向殿堂上的寒筠禀道:“陛下!仙韶院尚有事务要处理,臣先告退,余宴由弟子相替。”

寒筠犹豫了一番,终点头。

俞怀风行礼退至殿门,最后瞥了一眼上官那颜后,转身出殿。

上官那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目光却难舍。

唯一的璀璨离去后,回鹘公主顿觉筵席无味。

接下来的宫宴只剩冗长,宴乐直到二更天才结束。终于可以离席,走出麟德殿。上官那颜在殿门外站了一会儿,等上官廑出殿,才在旁叫了一声:“爹爹!”

上官廑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迈步下台阶。

“爹爹!”她跑上前,拉着他紫袍,满脸歉意,“女儿错了,爹爹还不原谅女儿么?”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爹?”上官廑甩开她,面容冷淡。

上官那颜泫然泣道:“女儿是怕爹爹不答应,才私自入考的。”

上官廑把她拉到跟前,冷面打量她,“我上官廑的女儿如此不依礼法,叫老父颜面往哪里搁?”

“爹爹就知道礼法,从不关心女儿所想。”两行泪流下,她也顾不得擦,只觉心中委屈,“爹爹心里根本就没有女儿。”

上官廑呼吸一滞,甩袖气道:“既如此,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上官那颜还没哭出声,就见他愤然走远。她用袖口捂着嘴,眼泪如注。

“阿颜。”望陌从殿内走出,眉头微蹙,将她拉到一旁,欲给她擦泪。

她挡开他的手,出声狠狠哽咽了几下,满襟泪水也不顾,转身跑下了殿前台阶。

望陌站在高高的麟德殿前,看她身影渐渐没入宫灯照不见的黑夜。

上官那颜一路跑回了仙韶院,一踏进紫竹居,就将伤她心的爹爹暂置脑后。父亲目前还不肯原谅她,她再如何哀求也无用。若她是个男儿,爹爹也不会如此不冷不热待她了吧?

夜里的紫竹居煞是清幽,书房无灯,只在院子里挂了盏风灯,似是为她而留。绿萝在麟德殿不知去向,未曾跟她一起回来。白夜虽随俞怀风早早便回了,但似乎喝了不少果子酒,此时房内无灯,兴许已醉眠。

不知师父好些了没有。她取下风灯往他院子里去了。

房内只有纱布罩下油灯透出的微亮,她怕扰了师父,只把风灯挂到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声。

“师父。”她又小声喊道。

等了一会儿,仍无应声。

难道师父不在?她推开了房门,室内有檀香轻燃。“师父?”她轻手轻脚往屏风后的床榻寻去。

屏风下,有一盏宫灯燃着,她赫然瞧见床榻上青丝垂落的俞怀风。

原来师父已入睡。她赶紧闭上眼睛,转身退到屏风外。正要转身走,忽觉不对,以师父超出常人的灵识,不会在她敲门后无反应,更不会在有人近身时仍无反应。

她心里一慌,忙跑到榻前。他一头青丝散了一半在枕上,垂落一半到床榻之下,双眸紧闭,似乎睡得很深。他面上有光影跳跃,更显轮廓分明。上官那颜俯在床头看他,小声喊道:“师父?”

他仍不应她。上官那颜拿起他的手,竟又是冰凉。她忙拿自己手心去捂热他的手。心里不禁难过,他是怎么了?近来如此体寒。

拉过一床被子盖到他身上,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她忙来忙去,半跪在床沿的膝盖忽地一滑,她身体往前一扑,立即将两手撑在他肩膀两侧,险些压到他。

香气散在鼻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离得多近,只是奇怪师父为什么总是这么香。她大睁着眼,俯身在离他仅一寸的地方,凝视他面容,一边忧虑地想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一边目不转睛地贪看。

视线从他眉头落到唇上,无一不好看。她心里忽然溢满秋水,情不自禁继续缩短与他的距离,直到呼吸可闻。他气息也是阵阵清香,引得她不断俯身。

上官那颜娇嫩的唇即将触到他嘴唇时——

“那颜。”他低唤了一声。

她心中一声惊雷,顿时从陡来的痴迷中清醒,将头抬高数寸,“师父?”

他未再应声,难道是说梦话?上官那颜却涨红了脸,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她、她方才难道是——是想亲吻他?

又一阵闷雷从心头滚过。她是疯了?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她赶紧离开床榻,拿手扇风,脸上还是滚烫,莫不是喝酒喝多了,生了豹子胆?

不过,这一惊吓,她再不敢有半分酒意。若是冒犯了师父,岂不要遭雷劈!

冷静了一会儿,确定方才只是酒意冲顶,鬼迷心窍,她、她只是有点渴,嗯,有点渴。于是跑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咕咚一口喝尽,抬手一抹嘴巴。

可是,师父究竟怎样了?她不得不又回到屏风后,远远站着,试探地喊:“师父?师父?”

仔细再看,不去注意色相的话,其实可以看出他神情惫倦,面无神彩。上官那颜这才看出来,真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脚下不停,冲到他身边,下意识把住他腕脉,把了一阵,不禁沮丧垂头,她又不是师父,哪里会把脉!

摇着他肩膀,她心头着慌,“师父师父,你是不是昏迷了?”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掐他人中穴,不见醒。她医学常识少得可怜,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急。

找白夜去!

她检查了遍被子,见盖得还算严实,便急匆匆离开。却走不动,什么时候,竟被师父拉住了手。

“那颜。”他又唤她。

“师父?你醒了?”她惊喜上前,见他还是双眸紧闭,不是醒来的迹象。

低头看自己的手,被他牢牢牵住。师父不让她走?

她心中着急,“师父,那颜要去找人救你,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那颜。”昏迷中,他仍是声声唤她。

“师父,我在!”她握着他冰冷的手,忽然眼里溢满泪水,滴到他手上,她忙擦去,“师父别担心,那颜在这里,一定要救你!”

第35章 师父入浴

上官那颜闯进白夜房间,见他果然烂醉在床上,如何也推不醒。她急得满脸通红,转身跑进书房,搭着凳子翻找医书,完全不通医理的她临时抱佛脚丝毫不凑效。

她心里憋得恨不能痛哭出声,顿时将医书砸到地上。

还有谁可以帮她?

突然想到仙韶院里,除了师父,唯一可助她的只有一人了!

跳下凳子,险些被裙角绊倒,头上的发钗也歪歪斜斜,她抬手拔下玉钗抛到地上,一半的发髻都散了下来。披头散发也不顾了,跑出书房,直奔仙韶院夫子居所。

廊庑寂院,一片黑灯瞎火。上官那颜于黑暗里摸索了一处房间,抬手使劲叩门,“盛夫子!盛夫子!”

房内一阵窸窣声后,灯火燃起。盛熹披着外衣,拉开了房门,诧异地瞧着外面急切惊慌的少女,“上官小姐,何事?”

上官那颜一把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出房间,“师父昏迷了,夫子快救他!”

盛熹被她勉强拖出几步后,闻听此话,一面拉着外衣不被夜风吹走,一面主动迈出了步子,不再被她拖着走。

“大司乐昏迷了?”他大步赶去,上官那颜反倒跟不上了。

“师父昏迷了,夫子你要救他!……要救他!”她只得不停歇地边跑边追。盛熹不等她,先行赶去了紫竹居。

房内床榻上,俞怀风面色苍白,已然唤不醒。盛熹用了几手急救措施,仍不见他醒转。上官那颜气喘吁吁赶回,见盛夫子也蹙眉不展,顿时心沉入谷底。

“没办法了么?”她抹去眼里泪水,望着盛熹。

盛熹紧锁眉头,揭去了俞怀风身上覆盖的被子,探他体温,入手却是冰凉。上官那颜也凑过去,碰到师父的手,竟比先前还要冷。

她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趴在床沿,“师父……醒不来了么?”

“上官小姐!”盛熹忽然命她道:“你速去烧水!”

“做什么?”上官那颜抬起泪水涟涟的脸。

“给大司乐沐浴。”

上官那颜放声痛哭,“师父还没死,……就要净身入殓么?”

盛熹脸孔一沉,“休得胡说!大司乐全身冰冷,昏迷不醒,此时唤太医只恐不及,只得用热汤蒸熏药浴之法一试了!”

上官那颜想起上回师父用药浴之法救她的情景,也许这回依法可救师父!她收了泪,重重点头,“我这就去烧水,夫子你把师父抱去浴房!”

生平头一遭,上官那颜在厨房里呆得满脸烟灰,烧了几大桶热水。随后将数桶热水一步步挪去了浴房,直累得骨头要散架。

热水送到后,盛熹将她赶出了浴房。她极不情愿,屡次回头,“师父怎样了?为什么要赶我?”

“男女有别。”盛熹咣的一声合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