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哪里肯走远,在门外急得走来走去直挠耳朵。最后灵光一闪,趴到了门窗上,用一根指头沾着口水点破了窗纸,一只眼睛凑了上去,急切往里看——

她看到了一片蓝色,除了蓝色还是蓝色。

再一研究,顿时黑了脸。

窗纸之内,还有一层蓝布覆盖。

她跳了起来,又走来走去,急得抓耳挠腮。

蓦地,又一阵灵光闪过。她取下发髻中仅剩的一根发钗,刺破了蓝布,将窟窿撕大了些,撤下发钗胡乱挽了头发便凑上眼睛偷看。

盛夫子正在助师父沐浴,背影挡住了上官那颜的视线。她忍不住又去将窟窿拨大些,再趴上去,这一回却不走运,身上的力量竟直直撞开了门板。

“砰”的一声巨响,她叫都没叫出声,人就扑进了浴房地板上。

盛熹正在加水,闻声转头,愕然地瞧着趴在地上的少女。

上官那颜稍稍抬头,瞥见了讶异的盛夫子和……裸/露着锁骨的师父……

裸/露?锁骨?

她喉咙里一干,脸上红霞乱飞,赶紧用两手捂住眼睛,摇头如拨浪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颗心已然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身体。

盛熹咳嗽一声,“还不赶紧出去?”

上官那颜惊魂稍定,脑中灵光交汇,一手扯下裙带缚住眼睛,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夫子是否要我帮忙,我保证看不见!”

盛熹正要下逐客令,却想到自己确然需要帮手,便转了主意,“我须去挑拣些药物,这里不可没人,你过来。”

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摸索着上前。

盛熹将她引到热水桶边,教她如何加水到浴桶内。

“我知道了,保证不会让师父受冻,夫子放心!”被缚住眼睛的上官那颜一脸庄严,持瓢蹲在浴桶边。

“嗯。”盛熹又交代了几句后,就要出浴房,犹豫着又回头,“上官小姐……”

上官那颜一脸肃穆,立掌起誓,“弟子若是偷看师父一眼,便是禽兽不如!出门就叫雷公劈死!”

盛熹这才放心走了。

上官那颜拿着瓢趴在浴桶边缘,隔着眼睛上的带子“凝望”沐浴的人,“师父放心,那颜会让你醒过来的!师父也放心,那颜不会偷看你的!”说完,她便专心致志地舀水。袖子被打湿就高高挽起,头发垂下就胡乱甩到耳后。

热水用尽,就又去厨房烧水,提着水桶回来时再将带子缚上眼睛。浴桶里的水稍有不热,便将水舀出,另注热水。

盛熹取了药材回来,将诸般药物洒进浴桶内,见水温适宜,不禁对这少女略觉欣慰,但见她满头大汗,发髻凌乱,有些于心不忍,“上官小姐,你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

“师父不醒,我不走。”她极力摇头,一手拧干袖口水渍,“就快天明了,夫子还要授课,不能耽搁了,这里交给学生好了!”

“上官小姐受累了,当真辛苦你了!”盛熹感慨。

寅时三刻,天际已露出微白。

上官那颜却一刻也不敢懈怠,丝毫不敢让师父受凉。注水时不小心碰到师父裸/露在水外的肩膀,她一面脸红一面将热水从他肩上缓缓泼下。

他的头发垂在浴桶之外,却有几丝夹杂入水。上官那颜从他肩上拂开发丝,将他所有头发挽在手中理顺,入手光滑,师父如此佳姿,定是不含一根白发的吧。平素就见他发黑如墨,不想入手竟是这般顺滑。

可是为何还不见他醒来呢?药浴之法当真有效么?

好几次她都将手摸上了缚住眼睛的带子,若能扯掉,就能看看师父气色如何了。几次都生生忍住。

不过既然看不见,便可以摸得着。

她跪在浴桶边,趴在桶缘,再忍不住探手到他眉头,摸上他紧闭的眼睛,一面自语,“师父快醒来!”

能够碰触到师父眉宇,她已然心满意足了,趴在桶边不知不觉睡去。

卯时初刻,水温渐凉。他眉头微动,渐渐醒转。

晨光透窗而入,洒在一地水迹中。

他垂下目光,瞧见自己入浴,身边还趴着他徒弟,顿时便惊愕得无以复加。许久,才恢复思考,想来定是自己昏迷所致。

但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尚自惊疑不定,瞧见她眼睛上缚着的布带,心才稍安。

能想到药浴之法的,仙韶院里怕只有盛熹了。

他昏迷了一宿不打紧,却累得她这般憔悴。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水渍和头发,她忽地动了一下,眉头皱了皱,抬起了头,终是不敢睡得踏实。

上官那颜醒过来,感觉到替她拂开头发的手指,不由大喜,“师父醒了?”高兴之下,一手就要去扯眼睛上的带子。

俞怀风按住了她的手,“那颜。”

她立即会意,不好意思地撤下手,嘴边笑靥隐隐,“师父醒了就好了,可吓死徒儿了!”

“害你担惊受怕了!”他给她擦去颊边的一些火灰,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师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上回师父用药浴法救醒了我,这回我和盛夫子用药浴法救醒了师父,呵呵!”

俞怀风想起上回的风波,再见此时眼前灵秀的少女,一时不言,略有恍惚。

“师父?”上官那颜担心他再有事。

“嗯,你先出去吧。”

“师父要不要我再去烧些热水?”既然药浴有效,是否应该让师父多泡一泡热水呢。

“不用了,你先出去。”

“为什么要我出去?”她诧异道。

“……水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过来,耳根一热,“哦!师父你穿衣服吧!”说完起身往外跑。

“小心!”他刚喊出口,便听扑通一声,她被地上的一只水桶绊倒,哼哼唧唧又爬起来。

“我没事!”她忍住痛,爬起身后,继续往外跑。

前路又有水桶。俞怀风急道:“慢些!”

又一声扑通,她再次被绊倒。

他简直都不忍看了,“那颜,摘了眼睛上的布,小心看路!”

她摔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哽咽着应了一声,一把扯下布带,揉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出了浴房。

上官那颜坐在门外揉膝盖,门开了,俞怀风一身素袍缓带出现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一道晨光正笼罩着他,晃得她一阵目眩。

俞怀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裙,“摔疼了没有?”

“师父你以后还会这样么?还会昏迷不醒么?”她抱住他胳膊,忽然哽咽,“你要是不醒来,谁教我曲子,谁罚我背书。”

他无法回答这个难以避开的问题。早年领悟乐律过于劳神,将生命与灵魂注入了乐曲,过于耗尽,难道如今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第36章 中宫邀曲

担惊受怕了一夜后,上官那颜拥着被子足足睡了六个时辰,直到傍晚酉时才打着哈欠出了房。快速吃了晚饭,便去俞怀风房中探望。

他正半躺在床榻上养神,隔着一架屏风,上官那颜关切询问,“师父吃饭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吃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他声音轻微,身影在灯下的屏风上被勾勒地影影绰绰,看得上官那颜神思一阵飘忽。“那颜?”他唤道。

“啊?师父。”她立即回神。

“白日里中宫有人来传你过去,我见你睡得沉,便让他们回话中宫,待戌时你再过去。”

“皇后?……皇后传我做什么?”她一阵紧张。

“你不是已经是乐正了么。”他微笑。

“难道……要去给皇后奏曲?”上官那颜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凝望屏风之上。

“这是乐师的本分。”

“……”她在心内纠结了一阵,虽然畏惧去中宫奏曲,但也明白总有这一天。她既然想成为出色的乐师,便得多加历练。道理虽知晓,却终有丝怯意。

屏风后一阵窸窣声响起,俞怀风从榻上起身,走出了屏风,到一只高木柜前打开了抽屉,从内取出一个木盒。上官那颜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

他从木盒里拿出一枚滚圆的檀木珠,拿针钻了孔,用一根红线穿了过去。上官那颜正要询问,便见他拿着那枚穿着红线的檀木珠向她走来。

“师父,这是?”

俞怀风俯身将红线绕过她颈子,在后面打了个结,竟是给她戴上了这枚檀木珠。她拈起垂挂胸前的珠子闻了闻,不由道:“好香!和师父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檀香宁神,今后无论是奏曲还是其他,遇见从未经过的事情时,不必害怕,只要用心,一切困难都可迎刃而解。我的弟子,应当遇事从容不迫才行!”

上官那颜羞愧地聆听教诲,垂头盯着那枚深色的珠子,这是他的期望,她一定不能辜负。“弟子谨记了!”她摸着珠子,由那丝丝檀香袅绕全身,顿觉神清气爽,“我一定要成为出色的乐师!”她扬眸一笑。

俞怀风含笑看她扬眉的刹那,灯火忽闪,荧荧其辉。她十六岁上的这一扬眸一笑语,竟从此记在了他心上,印在了他记忆中,多少年都挥之不去。

“师父,我去了!”她欢喜地松开颈上的珠子,转身出房,檀木珠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落回她身前。“师父早些休息吧!记得喝药!”打开房门时,又回头一看,殷殷叮嘱。

他应了一声,看她灵巧的身形跃了出去。一颗檀香珠就这么开心么?他眼里弥漫起一缕笑意。

到皇后宫中后,上官那颜便被宫人引到了皇后寝殿。殿内廊柱垂幔,装饰堂皇,一路铜炉燃香,所用奢靡,果是中宫气派。皇后端坐凤榻之上,众宫女侍立左右。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上官那颜伏地叩拜,丝毫不敢怠慢。

皇后柔声道:“免礼!给上官小姐赐座!”

上官那颜敛衣坐了椅中三分,抬头瞧向皇后,见她高髻上金钗玉翠在宫灯下五彩流光,深红衣袍上祥云锦绣牡丹盛放,不由屏息。那气势压得人不得轻松。

“上官小姐不必紧张!”皇后轻语,命宫人送上茶水。

宫内所用都是金杯玉盏,天泉贡茶,甚为奢靡。上官那颜小心翼翼品着茶,不敢再多看皇后一眼。

“听说南贵妃认了上官小姐做干女儿?”皇后笑问道。

“是!臣女惶恐!”上官那颜忙放下茶杯回话,眼睛仍是看着地面,心中却七上八下。她在宫中对皇后与南贵妃争宠之事略有听闻,不知皇后此时提及她与南贵妃的关系有什么用意。

“倒是南贵妃眼力过人,早瞧见了上官小姐这匹千里马。”皇后凝目看向上官那颜,见她面容灵秀,一副纯真模样,笑道:“倒是哀家闭目塞听,后知后觉,太子生辰宫宴上才与上官小姐有缘一见!”

“未曾早日拜见皇后娘娘,是臣女的罪过!”上官那颜欠身施礼,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哀家平日得闲,也好听些曲子,不过宫里那些乐师从来奏曲无甚新意,听久了也觉无趣。大司乐掌管仙韶院,平日里事务缠身,便是陛下也甚少传他献曲,哀家就更不敢叨扰了。”皇后语调徐缓,竟似在与她拉家常,又和蔼又体贴似的,“好在如今有上官小姐做乐正,应该能与哀家解闷吧?”

“臣女愿听娘娘吩咐!”她不知是喜是忧。

“上官小姐,你起身,来哀家身边!”

上官那颜只得听令,一步步走过去,额头都渐渐生了汗。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宰相大人的闺女果然气质不凡,可曾许配人家?”

上官那颜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曾。”反正沈家结亲之事都是小时候的戏言,爹爹也没怎么提及,便不算吧。

她犹犹豫豫地想,忽有一根手指将她下巴抬起,她便不由自主抬起了目光,正与皇后对视。皇后生得五官端妍,妆容华贵,很是炫目,她心中一慌,不敢多看,却无法低头。

皇后见这贵家少女额头光洁,眉目如画,两颊粉如桃李,美貌之中带神韵,有一股子灵气,不由唇边微勾,浅浅一笑,一指在她脸上轻轻拂过,其肤滑如春水,细如凝脂。

上官那颜羞涩难当,脸颊顿成嫣红。皇后看得出神,愈觉其惊艳,不由叹道:“上官小姐容颜明艳,哀家看了一辈子美人,也未见过有你这般灵韵逼人的姑娘!上官大人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美貌的女儿!真是羡煞人也!”

“娘娘过奖!那颜驽质,不敢得娘娘这般夸奖!”她惶恐得无以复加,一颗心扑通乱跳,从未有人这么夸过她,一时间受不起这样的言辞。

“上官小姐年庚几何?”皇后拍着她手背,温和相询。

“今岁十六。”

皇后又是一叹,“正是碧玉年华啊!令人羡慕!”

“娘娘春秋鼎盛,仪态万千,才、才令人羡慕。”上官那颜眼睛垂下,低声道。

皇后掩嘴淡笑,“哀家看上官小姐本本分分一个人,竟也会说些哄人的话!”

上官那颜慌道:“那颜不敢欺瞒娘娘,那颜真心敬慕娘娘的威仪!”

皇后起身,将她也拉了起来,抚着她肩膀,笑问道:“上官小姐是否愿意将来同哀家一样有此威仪?”

上官那颜不知此话何意,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殿下到——”

皇后遂转了目光。

“儿臣叩见母后!”匆忙行来的望舒一扬锦袍前摆,跪拜于地。

“舒儿起来。”皇后目光慈爱。

起身后的望舒一眼瞧见皇后身边的上官那颜,有些错愕。

“见过太子殿下!”上官那颜忙行礼。

“上官小姐也在呀!”望舒看向皇后,“母后唤儿臣来……”

“来听曲子。”皇后展袖又坐于凤榻上,吩咐二人都就座,轻笑道:“来听上官乐正的曲子。”

“哦。”望舒面容冷淡。

“娘娘想听什么?”上官那颜从身后宫女手中抱过九霄环佩琴。

“舒儿想听什么?”皇后笑问。

望舒低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儿臣想听琵琶。”

上官那颜手中一滞,皇后见状,便道:“听什么琵琶,都是西域的玩意儿!曲中以琴为尊,当听琴曲为雅!”

“琴曲听多了也觉腻耳呢。”望舒淡语。

皇后不解地瞧着他,仙韶院可有授曲琵琶?宫中宴乐时,都从未见大司乐奏过七弦琴之外的乐器。他的弟子是否会琵琶呢?

“娘娘宫中可有琵琶?”上官那颜只得放下手中琴。

“上官乐正会琵琶曲?”皇后问她。若是不会,她也不会勉强,就是不知舒儿今日为何这般反常。

“略会一些。”

宫女送来曲项琵琶,上官那颜抱入怀中,调音试弦。“殿下想听什么曲子?”她问对面的望舒。

望舒停了喝茶,瞧着她道:“上官小姐会什么便弹什么吧。”

上官那颜接住他冷淡的目光,亦淡淡回道:“还是殿下随便点一曲吧,不然不知会奏到什么时候。”

望舒嘴角一勾,“孤近日听东宫新蓄的西域乐伎弹奏凉州曲,说是新曲,上官小姐若是不会,便算了……”

琵琶弦声顿起,打断了他的声音。但见上官那颜左手手指端击捺弦身,微声初起,右手按音一出后,左手随之带音,手指向外一拨,Qī.shū.ωǎng.空弦散音响起,右手或弹或挑,或滚或剔,或抚或飞,错错落落,弦弦切切,闻之清淩澄澈,空寂荒凉。

正是新翻琵琶调,凉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