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怕,那颜来陪你!”她牵着嘴边笑,泪水都灌进嘴里,将他抱到身前,手握他身上的剑柄,迎身贴上贯穿他身体的长剑尾端……

子夜猛然将她打了出去,分开了二人。

“你真要寻死?”他厉声问。

她从地上爬起,又爬回俞怀风身边,“自始至终,我都只爱过一人,不能爱,却爱了。”她仰头又哭又笑地看了眼子夜,“你现在明白了么?”

她又要去寻剑端。

子夜眼里震动,眉间颤抖,“原来,还是我输了!”

他再度阻了上官那颜寻死。俯身对俞怀风一笑,“师兄,你又赢了!”他扬手拔剑,同时快速出指点了伤口周围的穴位,止了流血。

浑身犹如在火上煎烤般难受,骨髓之间似有烈火在游走,又似有无数只小虫在啃噬,这便是死的滋味么?虽然万般煎熬,但皮囊之苦终是可以咬牙忍受的。无尽的痛楚之下,灵魂却是飘荡无依,空落孤寂,牵绊如丝,这里的苦楚却是如何也忍受不下!

尘世太多的牵挂难舍,他辗转反侧,不能撒手。

绵延的煎熬下,有只柔软的手抚过他额头,不断替换敷在上面的水袋,给他降温,拭汗,无微不至。火焰在一分分被压下,煎烤也不似先前那般难受了。他越来越依恋那只带来清凉与抚慰的手,下意识将其抓牢,让那只手将自己带离烈焰中心……

清凉愈多,昏沉的头脑渐渐寻得几分清明,眼皮缓缓抬起,迷离的世界忽地扑面而来。

阳光经过窗棂过虑后,柔柔洒下。简陋的茅屋,关切的少女……

他闭合了几下眼眸,让视线更加清晰。

“师父,你醒了?”熟悉的声音透着掩不住的惊喜,越来越近,几乎近到了耳畔。

他睁眼,看清咫尺之间的秀美脸庞,容貌如初,完好无损,白皙的两颊因为突来的激动而泛着红润的色泽,清澈的眼眸几经泪水洗涤,愈发透亮,如蓝天下的清溪,连鱼儿游经都看得见,浓密的睫毛颤颤扇动,却还是遮不住清溪里的波澜,泪水沿着长长的睫毛滚落,滴落到他脸上。

她慌忙用袖子擦去不小心滴落到他面上的泪滴,喜极,嘴角的梨涡幽幽绽放,“师父,还疼不疼?……饿不饿?”

他许久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身体的感知逐渐恢复,手里似乎抓着什么?再一感知,便知是紧握着她的手。他将目光落向一旁,松开了手,“这是什么地方?”视线所及都是陌生的布置,一眼打量过去,知是一处茅屋。

“一个大夫的药庐。”

他微微侧身,想要坐起。上官那颜立即两手将他半扶半抱,看他眉头紧锁,额上又有汗水沁出。“师父伤还没好,还不能随意行动。”她看得心疼,眼睛里又湿润了。

他继续起身便十分吃力,再躺下却多少有些不甘,而此时处境却颇为难,全仗着她的扶持维持目前的半个姿势。上官那颜更加为难,半抱着他,却也有些气力不支,手臂发酸,自己正随着他身体重量的下落而倾倒。

终于,他缓缓落下,再度躺倒。而她不敢贸然松手,怕加重他的伤势,也只得随他缓缓俯身,将他完全放倒在床上。

她眼睛睁得明亮,观察他是否有痛楚的神色,却忘了自己此时诡异的姿势——几乎是全身俯向了他,由于是抱着他的,她俯身后的两只手臂便撑在他肩头两侧。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他转过眸子,只能与她对视。她也认真看着他,越看越觉气氛有异,哪里不对呢?

“我说,你们真的是师徒?”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随后,一个年轻的女子倚在茅屋房门口,手里提溜着一只背篓,玩味地看着床上的二人。

蓦然出现的声音终止了诡异的气氛。上官那颜啊的一声,马上转头看过去,一时没明白过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你们。”那女子继续道。

上官那颜这才回味过来,脸蛋刷地红了。俞怀风将她的手臂送了回去,低咳起来。上官那颜顺势跳到一边,继续脸红去了。

倚着门的素衣乌髻女子眼里笑意一闪而过,目光将重伤之人仔细打量了个遍,闲闲道:“作为大夫,不得不提醒阁下,五脏俱损后需安心调养,不可牵动情欲。”

一句话让室内另外二人都深深噎了下。上官那颜好不容易让脸上血色褪去,这下又脸红到了耳根。耳闻俞怀风咳嗽更甚,她恨不能将那女子的嘴都堵上,“姐姐,你还不赶紧救我师父!”

素衣却毫不掩丽色的女子将手里背篓放到壁下,掸了掸衣袖之间的尘灰,几个简单的动作,闲适又优雅。她面容不施粉黛,却眉目分明,乌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衣衫素洁,剪裁合身,举手投足,自然从容。乌瞳宛转时,竟十分的意态风流,流韵悠悠。

她将上官那颜缓缓一看,后者便蓦然不知言语。

“我的药丸都很贵。”她再自然不过地吐出这句话。

“多少钱我们都付得起!”上官那颜诚恳地看着她。

她又看上官那颜一眼,唇角勾了勾,“我玄狐子的诊资,从来都不是金银。”

俞怀风蓦然抬眸,“玄狐子?姑娘便是逍遥神医玄狐子?”

那女子转过乌瞳,回看过去,“阁下居然知道我的名号?难怪还真大师的高徒将我找来,给你医病。”

她所说的还真大师高徒必是指子夜了,上官那颜这才恍然,为何会在这里遇上大夫,原来是子夜请来的。

“找姐姐来给我师父治病的是我师叔。”她解释道。

玄狐子诧异了一下,又多看了眼重症之人,“这么说,阁下就是深得还真大师真传的大弟子孤竹君?”

上官那颜小小迷惑了下,很快回想起当初初入仙韶院,盛熹给众学子简单介绍过俞怀风——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

她反应过来,立即应和道:“正是正是!”

“姑娘与恩师是旧识?”俞怀风问道。

“曾经给还真大师治过顽疾。”

俞怀风立时忆起,“莫非就是给恩师开颅治头疼的那位大夫?”他自跟随还真大师后,便常见他因头疼而叫苦不迭,后来一次因缘际会,说是请到了一位神医。当时他正外出,便与这位神医缘悭一面。待回来后,还真大师的头疼病便再未犯过。

“正是在下。”玄狐子对他笑了笑。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姐姐赶紧给我师父看病吧?”上官那颜眨巴眨巴眼睛,天真无害地瞅着她。

玄狐子幽幽看她,“当年还真大师付给我的诊资是一柄数代乐师留传下来的焦尾琴。”

原来是个不讲人情的医生!上官那颜了悟过来,垂头思量一番,跑到俞怀风跟前同他小声商量,“师父,咱们用什么交换,你的大圣遗音还是我的九霄环佩?”

“都不换。”俞怀风干脆道。要他用这两柄琴来作诊资,他宁愿不看诊。

“我要那么些琴做什么?”神医玄狐子悠然一笑,缓缓抬起一只手,指过去,“孤竹君看病的诊资,可以用她作抵!”

所指正是上官那颜!

第51章 神医之约

上官那颜下意识往俞怀风身边缩了缩,一只手攥住他袖子,怯怯看向那言语奇怪的女神医。

俞怀风强撑着坐起,眼神沉沉看过去,“我不需要大夫看诊。”他从床上起身,艰难地站立。上官那颜一刻不离地扶着他,心中着急,看看他,又看看持观望态度的神医。

“用我作抵就用我作抵呗!”她定下决心,冲玄狐子狠狠道。

俞怀风低头扫了眼她,虚弱道:“不要多话!我自己难道不懂岐黄么?”

上官那颜用力扶着他,眼里满是担忧,看着他的模样,她真愿不惜一切让他好起来。“师父,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玄狐子从袖子里拿出几个野果慢慢吃起来,任由那二人商量来去,看他们相持不下,她吃完一个果子,指点道:“孤竹先生脏腑俱损,体内淤血不散,经脉也只是勉强维系,体质好的话,尚有三日可活,若是情绪不稳,心事繁重,大概这一两日便是大限之期了。先生虽懂岐黄,只怕也难以替自己医治。你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除了我,无人可医。”说完,又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二人。

上官那颜听得哽咽,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抬头望向俞怀风。他正垂眸,知道神医之言非虚,再触到上官那颜投来的泪眼,不禁道:“生死由命。”

“师父命不当绝!”上官那颜斩钉截铁道。

玄狐子啃完一个果子,又指点道:“孤竹先生面非长寿之相,必是早年过于损耗气血,未注意养神贮气,如今便容易气血不济,稍有不慎便徘徊在生死之际。”

上官那颜咬着自己袖子一角,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抱着俞怀风痛哭。

喉间又有一股血腥气上涌,他暗自吐纳,平缓气息,“神医所言甚是,但岂有师父治病,用徒弟作抵的道理?你若想打她的主意,别说我还活着,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如意!”

上官那颜哭得越发厉害了,不知是愈发担忧他的身体还是愈发欣喜能听见他这一番话。

玄狐子咔嚓咬下一口果肉,静静看着二人,慢慢咀嚼,眼眸黑白分明,却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良久,她眼珠滚了几下,缓缓开口,“夜阑君让我来此,说此行必不虚。看到这小姑娘后,我才确信了夜阑君的话。”

俞怀风神色沉下来,又是他那师弟在作祟!“你想怎样?”

“我要收她为徒。”女神医言简意赅。

对面两人都愣住。上官那颜抹了泪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姐姐你学医?”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哪里暗示了有成为神医的潜质,“虽、虽然我师父深谙岐黄之术,但是我完全不懂!我连把脉都不会,甚至、甚至连一颗草药都不认识……”

“只要你跟着我,三年内我可以把这些都教给你,五年内可以让你成为新的神医。”女神医面容平淡,自信又自负地截断上官那颜的推脱之辞,可又让人看不出一丝自信与自负的神色。

“既然神医姐姐这么厉害,何必非要我不可呢?”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珠,“我家里有个妹妹……”她想到了自己的小丫鬟。

“我要的就是你。”女神医又将她打断。

“为什么?”上官那颜惊恐地退了一步。

“一是眼缘,二是你有灵气。”女神医如此解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后,各自神色复杂。

“我马上就要成婚了,不能跟着姐姐你跑江湖。”上官那颜忽然眼神黯淡。

“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拜我为师,我可以等你成婚,等你生下娃娃。”什么都难不倒女神医。

上官那颜红着脸,费力想托辞。

女神医补充道:“你拜我为师,是挽救孤竹先生的唯一办法。你不停推脱,是不想救他的意思么?”

上官那颜猛然醒悟,是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虽然她心中师父只有一人,但为了救他,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去做的呢?

“扑通”一声,她朝玄狐子跪了下来,“姐姐,我拜你为师,只要你救我师父!”

俞怀风拉她不及。他心中并不同意这个交换,面前的女神医不知深浅,他怎放心将上官那颜交给她?

玄狐子这才又笑了笑,当下应了少女的请求,“只需一日,我便能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孤竹君!”

这一日漫长又煎熬,上官那颜被关在药庐外,围着这个不大的草庐转了无数圈也找不到可以偷窥的缝隙。先前她见玄狐子取了一箱的医用工具,看去很是怵目惊心,心道师父这下不知要忍受多大的苦楚了。然而她在屋外胆战心惊了一整天,也没有听见师父的任何声音。

她不放心地趴在并不如何坚固的木门上,寻找哪怕一丝的缝隙,往里察视,师父该不是晕过去了吧?这处高山下的药庐,虽然简陋,却密不透风,她费尽心思偷看,最后只得失望罢手。

那晚俞怀风与子夜的一场杀伐后,她以为俞怀风命葬子夜之手,誓要殉死,被子夜阻止,还被他带到这处几乎荒废的草庐。当后来神医玄狐子出现,治好了她脸上的伤,还给俞怀风清理了伤口。她不知是该感谢子夜,还是该怨恨子夜。

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对子夜究竟是何种情绪。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玄狐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顷刻间便真如一只狐狸,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我师父怎么样?”上官那颜紧张地望住她。

“没事。”玄狐子看她一眼,神态略显疲惫,从她身边走过去,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声,“果然这样的人是不必浪费麻沸散的。”

上官那颜急着进屋,也没理她的嘀咕。她快步到床前,就见俞怀风躺在简陋的床上,双目看着屋顶,鬓间汗水淋漓,衣衫也几乎被汗水湿透。

“师父!”上官那颜喉中干涩,低低喊了一声,拿手绢给他拭汗,心中一千个不忍,一万个心疼。这才醒悟,玄狐子原来是吝啬麻药,未给他施用。也不知那诡异的神医是怎么给他疗伤的,让他受了多大的苦楚。

他看了她一眼,便缓缓睡了过去。

上官那颜看他良久,眼眶数度湿润。

这一日一夜,都守在他身边,给他拭汗,更衣,煎药,喂药。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她极少有机会照顾他。夜里,将他轻轻扶起,一勺勺给他喂药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成长了,有了种莫名的满足,如果能在他身边,不管做什么,都是种满足。

他喝药喝得极为勉强,她知道是药太苦。

“师父再喝一口吧!”在她不停的劝慰中,他才将一碗药喝下。

原来哄师父喝药,是这样的啊。

他意识尚处于迷离状态,任由她喂药,任由她好言相哄,任由她安置他睡下……

一切都忙完后,上官那颜累得要趴下。但她坐在床边的小草凳上,坚持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让他受一丝的凉一丝的热,片刻后就要试他额头温度,给他增减被褥。

坚持了上半夜,坚持了下半夜,最后终于在黎明时分一头栽倒,趴在他手臂边坠入睡眠。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闭眼后的一瞬,窸窣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猛地抬头,睡眼迷蒙中,见俞怀风正试图自己起身。她当即惊醒,将他制止,“师父不要动!”

他手扶着床沿,坐下后,颇感吃力,轻声道:“有茶么?”

“有!师父稍等!”上官那颜迅速起身去桌边倒了茶水,端到他跟前。

他接过后,注意到她睡眼惺忪,不及询问,又见自己换了衣衫,当下便忘了喝茶。上官那颜察言观色,立即解释道:“师父的衣物是我给换的。”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

上官那颜赶紧澄清:“师父放心,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一眼……一眼都没看的……”

良久后,他才慢慢喝茶,面上再看不出神色。

上官那颜却偷偷脸红了,其实、其实她还是偷看了半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飞快掠过了一眼……

她思绪乱飞,不经意抬了抬眼,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莫非被识破了?

她后退一步,不巧正被小草凳给绊倒,“扑通”一声,彻底趴到了地上。她大窘,红着脸从地上爬起,如果他再怀疑地看她一眼的话,她决定坦白从宽。

不过,在她思绪斗争的时候,他却只低声道:“你一夜没睡么?”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忙道:“我睡好了,睡得可沉了!”

他视线从她尚未彻底清醒的眼眸扫过,又收回,“你师叔呢?”

“……走了。”

“还在长安么?”

“不知道。”

他目光落到乌陶茶杯上,嗓音低沉道:“你怎么不走?”

“师父重伤,我怎么能走。”上官那颜想也没想,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话中之意。

他目光望向她,静静道:“为什么不跟他走?离开长安不好么?”

她愣住,脑中嗡嗡响,他是赶她走么?

见她不答,他又道:“今日可是初六?”

“……是。”

“你与太子的婚期是初八。”

她压下鼻子里的酸意,尽量让自己语声听上去很稳,“知道了。”

他欲言又止。

上官那颜笑了笑,忽然明白了他的顾忌,她继续让自己声音平稳无波,“我与子夜……并没有……并没有……”她不知如何措辞,沉吟良久,咬牙续道:“子夜说他并没有对我怎样,我依然是完璧之身……”

“够了!”他将手中茶杯紧紧一握。

“所以我可以嫁给太子!”上官那颜不闭嘴,继续道:“师父不必担心未来太子妃会遭冷落!”

“你出去。”他缓缓闭目,冷道。

她转身,走出内室,到了药庐外面,阳光刺目照下,她眼眶里滚动的一滴泪终于落下。

“这里可是玄狐子神医的药庐?”

“正是。”玄狐子晒着太阳,撩起眼皮看向对方,“阁下是来看病的?”

“我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