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风并未告知寒筠他想要的。

或许他不打算出卖那人,也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那颜不知道是哪种,也不关心究竟是怎样的真相,她只是失落,失落他没有同寒筠一起前来。

“刚才还关心父皇为何不在,此时父皇御驾降临,颜儿怎么有些闷闷不乐呢?”众人站在沉香亭外候驾时,望舒似笑非笑问向一旁的上官那颜。

她忙凝神,不敢更多泄露自己的心事。

几步外的望陌却将一双眸子投入了冰天雪地里,那声称呼在他眼里溅起的波澜很快就湮没在四下的幽寒之中。

寒筠下了御銮,南贵妃及时给他披上棉衣外袍,众人跪地恭迎。

“都起来吧。”他脸上全无神光,怏怏坐入椅内。

素来得皇帝宠爱的善舞公主此时也不太敢出言相询,众人起身后,各自入座,也都默默不言。

少时,望舒打破了沉默,问了句令上官那颜血液奔涌突然加快的话。

“听说父皇邀请了俞怀风?”

众人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望舒,一会儿转向寒筠。望陌与望舒一样不动声色,善舞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上官那颜不知如何掩饰自己,只得将脸埋在热茶氤氲的雾气里。

寒筠微微看了眼自己的长子,“罪臣谈何邀请?”

他刚刚无惧无畏地应付了那帝王,便朝遮雪廊子原道返回。廊外尽头是看押他的禁卫军,廊侧百步外是沉香亭畔。不知为何,向前的步伐还是慢了下来,深眸还是为百步开外停留了一眼。

片刻后,他稍稍转身,继续前行。忽然,衣袖沉重起来,似乎被什么扯住了。他回头收起袖子,却在腿边发现了个女娃,被厚厚的棉衣裹起来的身子如同一个小包裹,露在外面的小脸白嫩中透着粉红,一双眼睛晶莹泛光,欢喜地瞧着他,小嘴张着,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由于仰着头久久望着,嘴角处流下一道透明的液体。

他愣了下,这才低身将她紧捏着自己袖角的手指轻轻掰开,再次前行。

身后又重了起来,女娃又扯住了他衣袂,还是一副很欢喜的样子望着他,嘴里还发出了一个欢快的音符,双足在地上跳了跳,身上的玉饰也跟着碰撞在一起,她嘴里含着口水含混不清问道:“你是大司乐?”说完,又一道透明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他居高临下看了几眼,向她再度俯身,“你是谁?”

“砚儿!”她笑起来,嘴角又有新的液体涌来,明亮的眼眸忽闪了一下。

他生生愣住了一刹那,这女娃的眸光清澈,与某人竟在瞬间神似。他转开眼睛,适应了一下旁侧的雪影,怀疑是自己一时眼花了。

“大司乐?”女娃自己移到他眼皮底下,探着身偏着头好奇地瞅着他,见他又看向自己,便又欢快地咯咯一笑。

他不再怀疑自己眼花,这世间就是有人相貌在某一点上极度相似。解开了她的牵扯,他还是不由得俯身用自己袖口替女娃擦去嘴边流淌的水泽。手指碰在她细嫩的脸上,如同触到一朵极度娇嫩的花蕊,半分力度都不敢发出。

凝视了女娃一会儿,他迅速退开,快步走向廊外。

女娃腿短,穿着也笨重,但却以惊人的速度奔跑过来,合身扑到他腿上,抱着不放手,嘴里呜呜叫着,“不许走!”

这时,外面跑来一个妇人,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化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十七殿下,快松手,陛下在等着呢!”

由那妇人将女娃抱开,他忽觉一身轻。居然是个公主,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女娃在妇人怀里挣扎地满头细汗,眼睛不离他左右,口中叫嚷:“大司乐跟我一起!大司乐也去!”

他本想就此脱身,但那小公主不依不饶,在妇人怀里还拼命往他身边挣来,妇人抵不过,他也因此四度被那女娃抓住了衣角。

上官那颜满腹心事地听着寒筠与望舒谈着什么罪臣什么邀请,面上掩饰不住落落寡欢之意。也没注意亭内进来一个妇人向寒筠跪禀了几句,直到那几句话绕梁一圈后落尽耳朵里,她才手上一抖。

“十七殿下缠住大司乐不放手,非要两人一起来赴宴才肯听话,陛下,您看?”

她没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因为她已看见那个身影朝这边走过来,附带着一个包裹似的小身影。她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慌忙收回视线,口干舌燥地寻找茶水。

“小心烫着!”望舒及时倒了热茶,喂到她嘴边,情意融融地凝看她微红的脸颊。

上官那颜身体僵硬,反手要推,却被他另一只手一把握住,拉到宽袖底下,他附在她耳边低语:“难道要让外人看我们夫妻的笑话?配合一下,落实太子与太子妃如胶似漆的传言,天下太平,你也就不白嫁了!”

小公主拉着俞怀风的手上了沉香亭,欢欣雀跃不已,这才松开他的手,直奔寒筠怀抱,撞得皇帝一阵咳嗽,南贵妃忙将这折腾不休的皇女哄到一边。

“赐座!”寒筠一面咳嗽一面道。

俞怀风道了谢,揽衣就座。如胶似漆的太子与太子妃就在对面,耳鬓厮磨,执手喂茶。

他后悔依了那小公主,此时只能低头看着地面石砖的花纹。奈何亭子不够宽敞,眼眸余光之下,望舒与上官那颜座椅相挨,促膝相就,望舒时不时拿膝盖轻撞上官那颜,她裙上缨络摆动,如雪舞飞花。

心头烦闷异常,正想起身告辞,回仙韶院让人继续看押。十七公主灵巧地奔来,趴在他膝头,笑嘻嘻地盯着他,忽然大声道:“我要大司乐做我的太傅!”

亭子里静了下来,无人作声。

只有不晓世事的女童咯咯的笑声回荡。

“砚儿,不得胡闹!”许久,寒筠沉下脸斥道。

“小砚儿,来姐姐这里!”善舞取了糖果,诱道。

小公主止了笑声,扭头看了眼寒筠,又看了眼善舞,不高兴地撅起了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扭头不理睬二人,只赖在俞怀风身边,无视低沉的氛围与众人的反对,自顾自地跟他说话:“大司乐太傅,你教砚儿弹琴呗?就是那个、一根弦上忽地一声,就很好听,那样的!”

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心愿,越说越高兴,完全忘了有人在反对。描述到兴奋之处,咧嘴一笑,口里的水滴便又流淌了下来。

俞怀风给她擦去嘴边不时流下的液体,看她描述七弦琴眉飞色舞的样子,竟无比的轻松,不再有方才的烦闷。整个亭子里,只闻幼童稚嫩的声音,这个世界的规则丝毫约束不到那颗飞扬的童心。

上官那颜抬起目光看向对面,那曾经以无比柔和的目光对她谆谆教导的人,此时根本不愿看她,却耐心听着一个孩童的语言。

小公主说得口渴,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吞咽,漏下的茶水毫无悬念地滴洒在俞怀风衣衫上,他却毫不介意,而且此时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眼神温和至极。

上官那颜顿时就难过了,转开眼睛时,意外地与他的目光撞了一下,她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那目光尚带着余温,明知是因那小公主而意外地遗漏了一分给她,却抑制不住地回想曾经的一段时光。越是回想,心头便越是酸楚。

只是一眼,却一切都收入眼底。意外的一个对视,却不是真的无心使然。他又看着面前的小公主,方才一眼又将心里的那分轻松涤荡地干干净净,片羽不剩。

“手怎么这么凉?”望舒将她的手移到自己手心,紧紧握着,又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靠在望舒身上,低头一点点配合着喝茶,睫毛上悄然无声地滑落泪滴,滴进热茶里,瞬间被消融。

南贵妃试图转移话题,暂时不理会小公主的要求,小孩子家兴许一会儿就不记得了。看到望舒与上官那颜难分难解的模样,不由打趣道:“舒儿和颜儿什么时候让你们父皇抱上皇长孙呢?”

望舒捏了捏手心里的那只手,笑道:“既然父皇着急,那我们回宫就让太医给颜儿把把脉,看是否有消息。”

上官那颜再度僵硬,望舒这是什么话?

此话一出,气氛便有些奇异。寒筠与南贵妃颇感惊喜。善舞皱眉。望陌送到嘴边的茶果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才将果子送入嘴里。

小公主自是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用自己的语言诉说心愿,然而她的听者俞怀风却再也没听进她的只言片语。

有炸雷在耳边回荡,湮没了一切声响。

原来,还是他错了……

原来,有种痛可以让人麻木到无知觉……

原来,他还是无法默认这一切……

原来,他还是后悔了……

他自欺欺人,以为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尽管事实已摆在眼前!他以为看不见,便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当更加凌厉的事实出现时,终于迫使他不得不面对,不得不面对他最不愿面对的一幕!

“大司乐?”终于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小公主不敢再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忐忑地凝视他。

他却根本听不到有人在唤他。

第62章 雪夜私会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竹叶上不时因雪落而发出簌簌的声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入夜的寒意仿佛也都随着雪花的飘动而肆意扩散。

在桌边枯坐了许久,直到杯里的热茶彻底凉了下来,凉意透过杯身传到指间,他才将凝望外间雪花的目光收回来,落到杯水里。

手腕一抬,将凉茶饮尽,体内凉飕飕的液体开始蔓延,他皱了下眉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笨拙地抬腿跨过门槛,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

“师父!”小身影脆叫了一声。

他手指间颤了一下,茶杯“砰”地坠地。

“呀!”小身影惊了一下,手里提的油灯险些也随之坠地。

他面色微沉,瞧着走近的小人儿。

“师父?”小人儿走到跟前,费力举起手臂,也难以将手里的油灯搁到桌上。

他接过油灯放下,面容在灯下有些模糊。

小人儿个头尚不及桌面高,两只手扒着桌缘,踮着脚尽力将半个脑袋蹭到桌面以上,一番折腾又不知将多少口水蹭到了桌上。

“师父……”

“闭嘴。”他轻斥,嗓音却是柔和的,俯身将地上茶盏的碎片拾捡。

在桌边翻腾的小人儿丝毫没有受挫的情绪,跟着也蹲到地上,将白嫩的小手伸出来,去捡地上的碎片,却立即被制止了。

他将碎片都收到桌心,复回椅中坐下,深沉的目光看着面前亦步亦趋的小身影,低声道:“不在宫里做你的公主,跟我一起被软禁,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小人儿打了个哈欠,蹭到他腿边,明澈的眼神看了看他,渐渐弥漫了困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质问,“师父,砚儿要睡觉……”

看着她慢慢倒在他腿上,他目光微低,循循善诱道:“谁带你去的兴庆宫?”

“乳娘。”小人儿嗓音软软,迷糊应道。

“为什么要我做太傅?”

没有回应,小公主身体完全倒在了他身上。一只手臂将她抱起来,起身送她回隔壁的房间。

兴庆宫沉香亭宴会时,十七公主非赖上了他,任众人如何反对,她也不理会,最后被逼急了,她大哭不止。皇帝无奈,终是默许了。他无心于那场宴会,早早便回了仙韶院,十七公主当时便跟了来。

回到被禁卫军看守的居所,心情却是从所未有的低沉,景无色,茶无味。

妥善处理了公主睡觉事宜,夜已渐深,解衣卧于榻上,醒无趣,眠无寐。

心情抑郁竟超乎自己的想象,为何如此?为何会如此呢?他并不愿深想,但闭上眼,纷乱的画面一一现于脑海,抹不去,擦不掉。

在清醒与梦寐中辗转不尽,昏昏沉沉中,她身形单薄跪在床榻上哭泣的一个幻影从纷纭破碎的梦境中被影影绰绰勾勒了出来,他忽然就惊醒了。

是没有习惯她不在身边,还是不能容忍此刻她在东宫榻上?

他蓦地掀被坐起,幽夜中,眼里有尖锐的刺痛感。他披衣起身,轻步来到一张琴架旁,抬手扣在琴身十三徽正中的七徽上,琴身后的墙壁顿时起了一阵沉闷的声响,声响不大,墙壁却缓缓向两侧张开了一个六尺来宽的豁口。

他停顿了片刻,确定未惊动任何人后,迈步走进了豁口,随后墙壁又缓缓合上。

遥夜漫漫清寂孤寒,夹壁暗道幽黑且长。

东宫寝殿,上官那颜被噩梦惊醒,拥着被子蜷缩着坐起来。她梦见皇帝寻不到塞北观音,一怒之下,对俞怀风下了凌迟之刑。她对着他的尸骨,惊惧而绝望。梦境真切,以至于她醒来后都还有巨大的悲恸盘绕心头,刻骨入心的绝望。

她用被子堵着嘴,失声痛哭,将自成婚以来的所有情绪释放。空旷的寝殿里没有一个侍女,只有她一人拥着被子尽情地哭。

从来都只是她一人,宫内宫外,梦里梦外。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等的是什么,如今一切都是不可触及。不知不觉丢了一颗真心,没有办法找回来,更没有勇气去印证。违心地配合望舒,因为她已然不敢承认自己曾付出的真心。在东宫陷得越久,就越无法脱身,越不敢面对自己那样大逆不道的爱恋。

心中愁肠百结,面目憔悴支离。

寂静的夜里,寝殿的大门被风吹动,雪夜清辉幽幽,将一个身影投照。

无人察觉他的降临,东宫侍卫被移形换影迷了警觉,殿外侍女被迷香迷了梦境。他衣袂轻扬,走入寝殿,带来一室的清风幽香。

上官那颜哭得累了倦了,闻见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清香里又挟裹了雪夜的寒霜,她颤抖了一下肩膀,转头后,双眸蓦地睁大……

她完全呆滞,脑中想的是,原来此时身处幻境,从第一重梦里醒来,却还没有从第二重梦里走出。

俞怀风不疾不徐一步步走来,殿内的大理石台柱从他身侧一个个退去,扬起的白色袍袖在身后展开了雪夜里才能看得见的繁复刺绣,束起的青丝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里飞扬。

他一步步上前,一步步走上石级,一步步靠近她所在的床榻……

最后,在离床榻一步的距离上,他停了下来,站定不动,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她。

她瘦削的脸庞上,眼睛愈显透亮,双眸被泪水浸得泛红,嘴唇也十分苍白。她长发披散,凌乱地和着泪水贴在脸颊上,一双眼在见到他时,由震惊转为惊惧。

他刚踏前一步,她便双肩一抖,不自觉地后退。

她的这一反应让他平静的眼眸起了波澜,为何会是这样的表情?她害怕?害怕他?

“那颜。”他嗓音竟有些低哑,看着面前的她,竟有隔世之感。向她伸出手臂,指端离她未近一寸,她又颤抖了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目中一恸,握住她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他终于肯来了!

为什么现在才来!

上官那颜跌入他怀里,眼泪蓦然决堤。她身体早已凉飕飕,却不畏他身上从雪夜携带而来的幽寒。

这怀抱阔别多久了?

“师父……”她哽咽。

俞怀风右手轻抬,不动声色从她手臂滑到手腕上,三指定脉。

将头靠在他怀里的上官那颜忽地睁开眼瞳,猛然收回自己手腕。俞怀风应变自如,扣住她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畏惧他了,原来潜意识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她拼命挣脱他的控制,不惜使尽力道突围,扰乱他把脉的章法。

什么方式都没用!他不受影响地搭指切脉。

上官那颜停下了自己的徒劳,眼神一定,扬手扯开了俞怀风腰带。瞬间,感觉到手上力道松懈,她蓦地抽回手腕,闪避到床榻里侧。

她的这一举动,让他愕然。竟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未现滑脉!”他盯着她沉声道。

缩在内侧的上官那颜心头一颤,拜他所赐,她看过一些医书,滑脉乃是孕后脉象。正感绝望,忽然一段记忆闪过,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亦沉声道:“滑脉须得四个月后才能号出,师父你精通岐黄,怎会忽略这点?”看他神色微变,她继续道:“师父当我无知,故意虚晃此话的吧?”

俞怀风眉头微蹙,半晌后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慌张躲闪,不敢让我把脉?”

上官那颜脸色变了变,暗中咬牙,应变道:“师父深夜来此,不会只为替徒儿把脉吧?我如何能不顾及自身安危,将脉门放于你手?”

闻听此言,俞怀风脑中如有飓风卷过,万般不是滋味。瞧她许久,才再度张口:“你如此提防我,为何独自在寝殿?太子为何不与你一起?”

“闺房之事,也要向师父汇报么?”上官那颜目光如炬地迎向他。

他终于再接不下去,目光低沉,眼神阴郁,许久后道:“望舒心机深沉,他在利用你,你不知道么?”

上官那颜低声笑了笑,眼内掩着悲戚,“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啊?力荐我为太子妃的不是师父么?”

“我让你离开皇宫,你坚持不走。”他低声。

上官那颜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望着他笑道:“带我入宫的不就是师父么?让我盛放在最高处,不是您老人家的心愿么?”

“你、你明明……”明明知道他身不由己,明明知道他改了主意。他却不想再说下去。

她顺着他最不希望的路走下去,就是要他知悔!

可是——

“我成为太子妃那天,师父你在太极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