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质问,他在眼里泛起哀凉。

那一幕在二人脑中再现。

他撩衣跪地,对上起誓——臣俞怀风素来行端言谨,无愧天地!与上官小姐在师徒名分上若有半点逾矩、半分不伦之心,就让臣受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尸骨无存之天谴罪罚!

这样决绝,这样两清!完全不给她半点容身之地!

“师父,你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么?”她情真意切地凝望他,看他神色一分分动摇,她无知无觉地爬到他身前,攀着他手臂,仰看着他。张开手臂环抱着他,靠在他胸前听他心脏传来的搏动。

他久久不语,她将头抬起来,踩着床榻站起身,与他面对面。两人目光都锁住对方。她一点点贴近,近到就在他鼻端,缓缓低语:“师父你真不知道那颜的心思么?你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

他依旧不说话,谪仙貌却冰雪心。

“师父当真如誓言所说无半分逾矩之心,一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么?”她再近一毫。

他还是不答。

“哪怕一点点呢,都没有么?”她嗓音带了哭腔,原来是这样卑微地恳求他施舍一点点的爱恋。

这样的问答,他无法开口。

“那为什么今夜要来看我?”她声音嘶哑,眼眸氤氲,与他之间的距离早已背离了纲常伦理。她无视禁忌,手指摸索到了他外袍内的衣带,想要在指间发力,彻底背伦一回。

可是,为何手心生汗,指端发颤,不敢动作。

“那颜,若是有些事情错了,便不能再错下去。”他叹道。

将她的手拿开,他就要转身。

“不要!不要走!”她哭着拉住他手臂,却依然是场徒劳。

第63章 情牵两端

夹壁暗道再被打开,俞怀风走了出来,踏进房中,抬眼却发现一人正瞪着他看,不由愣住。

砚儿衣着单薄地站在夹壁几步前,发辫松散,面容困倦,却在强撑,似乎是从被子里爬起来的,看到他从墙壁里走出来,顿时惊愕住了,困顿的哈欠也只打了半个。

俞怀风揿下机括,夹壁缓缓合上,他走到砚儿跟前,俯身看她。砚儿惊奇不已,圆溜溜的眼睛越过他,望向他身后合上的墙壁,一手撑在俞怀风肩膀上,一手遥指那奇怪的地方。

将她指向后墙的手指合成拳头,俞怀风定定看着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她喃喃应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拿拳头揉了揉眼睛。

俞怀风手掌抚在她腰间,有些凉意,想必来了有一会儿了。他起身找了件袍子,裹在她身上,“为什么不睡觉?”

不待砚儿回答,他指间蓦地拈出一根银针,指向了她脑后。砚儿不察,上前一步,扑进他怀里,似乎困得厉害,道了句:“和师父一起睡。”

一手搂着她,一手拈针,在她后脑寻找穴位。既然被她撞见,便只能封住她穴位,忘掉今晚之事。扑进他怀里后,这小公主便软绵绵的,完全依赖着他,慢慢沉入睡眠。

手指按上了某个穴位,银针蓄势待发。她轻微的呼吸声响在他胸前,低头看了一眼,女童绵密的睫毛抖了抖,脸蛋红扑扑,粉嫩的颜色。手中银针固定在离她半寸的距离上,迟迟未下。

小孩子的穴位是不是可以这样刺下呢?会不会造成她的不适呢?

眨眼间,指端发着光魄的银针便消失在他袖中。把她连着袍衣抱了起来,送回隔壁的房间。返身回来后,他不着痕迹地移动了暗道的机关位置。这才解衣卧倒榻上,心中浪涛却一层层袭来。夜访东宫,在内心深处不可碰触的地方又添了一道新痕。

见到她时,虽一眼看出瘦削了不少,但本质的东西依然未曾改变。把脉不过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借口,她看他的目光,虽然哀伤,却依然清澈,虽然提防,却没有躲闪。他也一眼就能确定,其实什么都不曾改变。

躺在枕上,他不由一叹,心中有三分安宁便有七分忐忑。他知她承受太多,他能怎样,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漠视。当初她还在身边时,他便是以漠视的态度对待。她可孺慕,他却不能垂怜。

为什么是这样呢?

为什么上苍要开这样的玩笑?

月光从窗棂穿过,他乌发垂榻,月华却在闭合的眼角跳跃起一点晶莹……

残宵未尽,梦境纷乱,他蹙眉侧身,忽感哪里不对劲。身边有什么柔软的东西……

蓦地睁眼,紧挨着自己身边,同他共枕的柔软物事竟是两度去而复返的砚儿。

她睡得酣然,也一个翻身,小腿搭到了他身上,同时塞了一根手指到嘴里。俞怀风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到上官那颜,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模样呢?

这样一想,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更是忍不住拿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将她嘴里含着的手指拿出来,搭在他身上的腿给放下来。他侧卧在一边,渐渐入睡。

清早时,他还在闭目休憩,砚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在被子里扭动了几下,轻手轻脚钻到他身边,将脑袋拱进他怀里。自然知道是什么物事在动,他懒得睁眼,从侧卧改为平躺,接着睡眠。

砚儿一见温暖的怀抱没了,又不折不挠地继续爬,爬到他身上,以八爪鱼的姿势趴在他胸腹上,侧着脸一起睡。

虽然这个重量算不上重,但俞怀风还是醒了。从身上将她拖下来,却扯不动,八爪鱼贴得很紧。

“砚儿,下来!”

似乎是被发现了,砚儿不情愿地再度爬动,却不是爬下,而是朝上爬,直到小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以俯视的姿态抬起在俞怀风面部三寸之上。

他露出严厉的目光,“还不下去!”

砚儿皱了皱鼻子,一骨碌滚了下去,再从侧面靠近他。她趴在旁边,翘起头,依然俯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眼角,关切问道:“师父为什么哭?”

俞怀风看着她神似某人的目光,低哑道:“胡说什么。”

“昨晚师父睡着时,砚儿瞧见了。”

不再理她,他翻个身继续睡。

砚儿睡不着,也不敢再打扰他,一个人睁着眼看着头顶。

日上三竿,两人才起床。俞怀风从隔壁房间取来砚儿的衣物,在见她胡穿一气也穿不上衣服时,他叹口气,将她身上缠在一起的带子给解开,再重新一一给她穿上。最后,他还要充当爹妈乳娘,给她梳头洗脸。

砚儿神清气爽地在屋内活蹦乱跳,俞怀风累得坐在椅子上思考以后还会遇到什么难题,他撑着头,靠在桌上。昨夜东宫一行,又耗去不少气力,再加上曾喝下望舒送来的不仅抑制修为而且极度伤身的卸功散,他身体已极度虚弱。

房内静了半晌,本来求之不得,却有些不同寻常。他转头寻那小公主,见她紧贴在一面墙壁上,试图寻找什么。俞怀风眉头蹙起,她年纪虽小,好奇心却重。

“砚儿,过来。”

闻言,她暂时离开了墙壁,跳到他身边,冲他眨眨眼,“师父?”

清澈得如要滴出水来的眼眸,灵动无比地看着他。俞怀风放在她脑后的手又迟疑了。砚儿顺势往他手臂内一靠,嗅了嗅道:“师父好香!”两只手在他袖间翻弄。

“砚儿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能。”一口应下。

“墙壁上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不教你学琴。”

“……好。”她想了想道。

“也不要再去墙上寻找,以后我会告诉你怎么进去。”

“好!”答应地十分爽快。

俞怀风不想竟会这么顺利,还在犹豫一个孩子的承诺究竟有几分保证。

“师父,我要这个!”砚儿早转移了注意力,手里捏着一个香囊举到他面前。

俞怀风一看,目光便一沉,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砚儿见他神色,心中已有预感,怕是讨不来了,顿时就嘟起了嘴。

飘荡着海棠花香的空气散在四周,香气的来源——荷包被俞怀风握在手中,手指摩挲着荷包边缘歪歪斜斜的针脚,低头不再说话。砚儿见自己被完全无视了,心中有些伤感,撅着嘴离开他身边,走出了房间。

清清泠泠的弦声打破了午后的沉寂,对着香囊看了许久的俞怀风猛然一震,琴声传来的方向……

开门,过长廊,踏雪径,上石级……

暗中看守的几名禁卫顿时聚起精神,目不转睛地注视此间主人的一举一动,却见他砰地推开了一扇门。

巨大的响声,让琴声戛然而止。

门内的小公主被吓到似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

一股巨大的失落将他席卷,如同跌落万丈悬崖,“谁让你来这里的?”他语气不善,极度冰冷。

砚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泪珠子啪啪滴落在九霄环佩的琴弦上。

这蓦然的嘈杂让暗处的守卫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明白,皇帝极为宠爱的小公主竟被人训哭了,不由都大感愕然。

砚儿在万般伤心之下,回了寒筠宫中,好几天都没有再回仙韶院。

“圣上龙体有恙,几位殿下都守在龙榻边寸步不离,小公主也一直在兴庆宫陪伴。”卓然尽职地传达。

俞怀风静静听着,眼眸瞧向了南边的天空,风云席卷,不知风雪几时来。

寒筠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夜夜咯血,太医束手无策。皇后夜夜守在榻边,也日渐憔悴。太子望舒为表孝心,留在兴庆宫侍奉汤药。然而如今寒筠目不能视,案牍之类全不能审阅,望舒监国任务繁重,皇后劝了多次才将他劝回东宫。替望舒尽孝心的任务便交给了太子妃。

不久,皇后也病倒,宫中一时愁云笼罩。为避闲言,望陌主动请愿照料皇后,寒筠那边则交给上官那颜。初时几日,善舞与上官那颜一起陪在寒筠左右,后来二人愈发不合,善舞一怒之下出了皇帝寝殿,只每日来请安一回,不再多加逗留。

寒筠病体需静养,便只留下了上官那颜与十七公主。一个内敛稳重,一个娇憨天真,寒筠这才满意多了。

然而这十七公主来了兴致便会格外多话,一日在寒筠午睡后还喋喋不休,上官那颜只得哄她去前殿拿点心吃。

砚儿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含糊着自言自语:“好吃,给师父留几个……”

上官那颜正在给她倒茶水,手上不稳,洒了一些到杯子外。“师父……教你学琴了?”她声音不大,不知是在跟小公主说话,还是在自语。

话痨砚儿自然会接她的话头,张嘴正想说,忽然记起自己被训的一幕,顿时嘴巴又翘了起来,“师父凶巴巴的!不给他带点心!”

“师父什么时候凶巴巴的了?”上官那颜不高兴砚儿的这一评语,当下反驳:“师父教琴的时候最温柔了!”

“太子妃嫂嫂怎么知道?”砚儿瞪着她,气鼓鼓地说:“可是师父把砚儿吓哭了……”说着,嘴一扁,眼里的泪珠儿打了几个转。

“肯定是砚儿做了错事!”上官那颜有些不忍心,摸了摸她的头。

“哪里是砚儿的错呢!师父又没说那个房间不能进去,又没说那张琴不能弹……”砚儿继续委屈。

上官那颜愣住了,木然地问:“哪个房间?哪张琴?”

“西院没人住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好干净好舒适,砚儿想在那里睡觉,师父都不准,差点又把砚儿吓哭……对了,那张琴真漂亮,上面写着九什么,砚儿好喜欢。呜……师父不准砚儿碰……好凶……”

上官那颜悄悄侧身,飞快用袖子擦过眼睛。常说人去楼空,她人已离开了这么久,那里还没有染上尘埃么?

“砚儿没问那个房间留着做什么么?”私心里,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问了,师父半天不回答。”自个儿抹了把泪的砚儿又塞了一个点心到嘴里,“后来说……”

上官那颜红着眼睛,等待她的下文。

“说这里锁起来,什么百年世事也不过须臾之间,什么浮生过尽一切都是虚幻……”砚儿费力地回忆。

上官那颜无力地跌坐凳子上,趴在桌上,将头埋在臂间。

砚儿将盘中点心吃了大半,盯着剩下的小半,犹在犹豫,到底给不给师父留呢?咬着嘴唇苦苦思索后,终于下定决心:“不留了!谁让师父小气,连个香囊都不给我呢!”

她一面说服自己一面愧疚地吃东西,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她看过去,“太子妃嫂嫂?”

“砚儿,帮嫂嫂做件事好不好?”

“好!”咽下嘴里的糕点,一口答应,她答应人总是很痛快。

“把师父的香囊偷来,嫂嫂给你一个礼物。”上官那颜笑着道。

“啊?”砚儿脸上色变,不敢想象师父会怎么骂她。

“嫂嫂教你一个办法……”

第64章 何以见君

几日来宫里因皇帝陷入昏迷而失了主心骨,人人惶惶不安。尚有些懵懂的砚儿被太子妃送回了仙韶院,皇帝身边太医日夜环绕,留个小孩子多少不方便。不过,上官那颜却是有另外的打算。

飞奔入紫竹居后,砚儿心中颇为急切,也夹杂几分忐忑。自从那日被俞怀风训斥后,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闹了小别扭,私自跑掉,今日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惹师父生气呢。

揣着扑通跳的小心肝,砚儿寻了几个地方都没寻到人。这时忽听一声空灵的琴音,她心中猛然被涤荡了一下,十分畅快,一路小跑,循着乐声的方向奔了去。

积雪未消的庭院,几枝寒梅幽幽绽放,嫣红的梅花映着白雪,别致而清幽。梅花下,俞怀风随意地挑动琴弦,琴曲舒缓,犹如春水流淌,漫过浮冰。

红梅白雪,这时却都成了他的陪衬和点缀,在他周身布置了一处清雅的背景。见到他,砚儿心情顿时雀跃,两条短腿奔跑起来煞是灵动,嘴里呼哧呼哧地奔到梅花下。

俞怀风抬头瞧着她,不咸不淡道了句:“公主殿下又来罪臣身边做什么?”

砚儿听不出话里的微妙含义,蹲到琴边,小心翼翼伸出手,又缩了回来,眼睛水汪汪地瞧向俞怀风,怯怯道:“砚儿想学琴。”

“我不收娇气的弟子。”俞怀风无视她可怜巴巴的模样。

“砚儿不娇气!”她蹲在地上,望着他,脆声道。

“打不得又骂不得的公主殿下,罪臣委实不敢教导。”他不近人情道。

砚儿满脸委屈,似乎听明白了这层话的意思,眼睛低垂,手指在地上捏雪泥,“从来没有人骂过砚儿呢,父皇都没有……大家都可疼砚儿了,就师父凶我……”

俞怀风瞥了一眼过去,这团小身影蹲在琴下,委屈地在雪里抠了一个又一个洞,头上的小辫子擦着细嫩的脸颊晃来晃去,低垂的眼睫毛如振动的蝶翼。

这样玉雪可爱的娃娃,果然没有人能狠下心来训斥。然而,既然收了这么个小弟子,就不能太过纵容。

“拜师学艺没有不苦不委屈的,若是受不得委屈,大可不必拜师。”虽然这样说,但他语气却是缓下来不少。

“砚儿错了,师父!”她丢掉手里的雪团,抬起头道:“以后砚儿可以受委屈,真的!”

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让俞怀风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拿手帕给她净手后,他开始教她初级的琴艺。砚儿兴奋异常,胖乎乎的手指在七弦上挥舞。

俞怀风引着她的手拨弦,她小小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暖如温玉,不禁念起另一个人,当时也曾引导那不够灵巧的手指。手心里的那抹温暖,他记忆犹新,靠近后,发上的清香也从不曾忘怀,此刻想来都如在跟前。

“师父?”砚儿偏过头,“怎么不弹了?”见一旁的俞怀风眼眸悠远,心思似乎不在这里,握着她的手停在了琴弦上。

“砚儿……”

砚儿眨了眨眼,想了想后纠正道:“师父,是砚儿,不是颜儿。”

俞怀风收回目光,转头与砚儿正好对视。砚儿嘟起嘴,“师父都叫错好几回了!”虽然区别不是太大,一次被叫错也罢了,可自从来了紫竹居,时不时的会被唤错,砚儿还是忍不住想纠正一回。

结果,当天的学艺半途而废,砚儿后悔不迭,原来这时而温柔时而冷冰冰凶巴巴的师父也很娇气,不能被纠正错误的发音。他甩袖子走了,留下砚儿一个人蹲在地上忧伤郁闷地捏雪泥。

又过了几日,砚儿一个人玩得实在憋闷,见俞怀风去了书房,她眼睛一亮,悄悄跟了过去。

静静地推开书房门,她尽量轻手轻脚,蹭到了书案前。俞怀风正在案前著述,没有搭理她。

砚儿贼兮兮的目光观望了一会儿,伸出两只手悄悄去研磨,研着研着,墨汁就倾了出来,正好泼了一些到俞怀风袖角。

“啊!”砚儿惊呼,心脏扑通扑通跳。

俞怀风眼角扫过去,盯着自己被墨汁染黑的白色衣袖,一时默然。

砚儿暗自瞧了瞧他脸色,看不出有没有生气,便试探道:“我、我把这件衣服拿去给白夜哥哥洗吧?”

俞怀风看了眼书稿,心念全在乐律论中,不作多想便脱下了外衣交到砚儿手中,而后又执笔写起来。

砚儿抱着衣服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后,俞怀风搁笔,揉了揉眉心,忽然想到什么,眸子忽然一沉,当即便起身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