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眼看着东宫禁卫被寸寸瓦解,十率府竟如此不堪一击,储宫禁卫终究无法与天子之军相抗衡!

奇)十率府军士被俘后,望陌令御林军分守皇宫各处。卓然一身盔甲,从众人中走出,抱拳跪向了望陌,禀道:“殿下,各处宫门已安守妥当!”

书)望舒瞧着昔日忠心部下,竟对自己不理不睬,暴怒之后终于冷静下来,“卓将军,孤待你不薄吧?”

网)“末将在效忠望舒殿下之前,便已是四殿下的部将,望舒殿下不知晓罢了。”卓然静静道。

居然都已不称呼他为太子了。望舒冷笑连连,“原来如此!原来四弟下手比孤快!”他面容一寒,对着满宫将士与百官道:“先帝命孤继承大统,你们都要谋逆不成?”

望陌走到勤政楼高台前,沉着的目光看过众人,“前道遗诏为假,先帝亲述遗诏在此!”他从袖中取出一道黄帛,当众展开,念道:“太子不肖,私断朕意,不惜骨肉相煎,软禁朕躬,谋逆不道,废之。着四子望陌即皇帝位,中书令上官廑辅政,特命持诏。”

诏书念罢,百官惊诧。

望舒冷笑道:“四弟的诏书如何证明不是假的?”

望陌收起诏书,抬手指向御林军,掌中一枚猛虎令符赫然,“父皇将御林军交到我手中,就是防备你动用十率府谋逆,这证明,够了么?”

望舒面上写满不可思议,连连摇头,“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可能与父皇见面?我明明……”蓦地,他想起什么,幽寒的目光投向妃嫔中一身缟素的南贵妃,“原来是你!你也……背叛了孤……”

南贵妃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望陌继续道:“还有你的岳丈,这遗诏也是你岳丈上官大人拟就,私下交到我手中。上官大人一生忠介,却唯有以死来拯救我大宸!”

千算万算,人心难算。望舒颓然地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天,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皇后与望舒假造遗诏,以叛逆罪下狱。上官廑被封定国公,厚葬帝陵旁。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翻天覆地的政变末尾,俞怀风独自抱着上官那颜,被御林军关押进了天牢。

上官那颜膑骨折断,昏迷不醒。

第69章 忘川两岸

一日之间,宫廷翻覆,兴庆宫暂成一片狼藉。皇帝入葬,国丧期间,望陌以太子身份守孝,入住东宫。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天翻地覆,天牢内都是夜以继日的孤寒、幽寂……

俞怀风与上官那颜被关押的地方与其他死囚相隔绝,似乎是有少许的优待,然而在两日的等待后,上官那颜始终陷入昏迷之中,俞怀风通过狱卒向望陌索求接筋续骨散却迟迟不见回复。

幽冷的天牢内,两日两夜,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一刻也未放手,她的脸色却是一点点苍白下去,体温一点点冰凉下去。

他不停为她输送内力,却始终不见她睁开眼眸。他两日两夜不曾合眼,等待着她的醒转,等待着她缓缓开启眼睫,再看他一眼。她却一直在安静地沉睡,安静地可怕。

她肩头的箭伤,他已做了简单的处理,然而没有药物,没法让伤口愈合,她髌骨折断,无续骨散,无法接骨。时间流逝的越多,她愈合的希望就越少。

他空负一身才学,却在她生命垂危之时,无计可施!

他冷眼世态万千,孤身逆旅,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此刻,他却定不下自己的心,抵制不了某种惧怕,抓不住他唯一想要挽留的!

他的心已是处处漏洞,不再无懈可击,不再刀枪不入。彷徨惧意从那一丝丝缝隙向他渗透,逼得他从天端坠落到地狱。

他怕,怕命运弄人,怕真的抓不住她!

漫漫长夜,她是唯一的光华,燃在他灵魂的最底层。这唯一亲授的弟子,却触及他心涧最深处。是命运的嘲弄也好,是宿命的安排也罢,情动之时,神佛也莫能制。

情自何处起?哪里说得清楚。

情深深几许?更是道不明白。

不能爱也爱了,不能说也说了,不能为也为了,一切都已混乱不堪。他并非不能承担,事已至此,已没有什么是他顾忌的了。然而,心中却不知不觉生出最大的不安。

预感,命运不会这么眷顾他,不会遂他所愿。

垂眸看她了无生气的容颜,他手指发抖,紧紧抱她在心口,多么希望,她能醒来,醒来,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她!无论她划定怎样的身份,他都不介意!哪怕,她再叫他一声“师父”,他也要感谢上苍!

永远是师徒,也可以,只要,她不要再离开他!

一辈子里,有些东西丢得起,有些东西丢不起,有些事情放得下,有些事情放不开。上官那颜,他亲自挑选的弟子,他朝夕相处的徒儿,却是这场生涯里,唯一舍不下、丢不掉、放不开的命定之人!

一场孽缘,一段情劫,锁住的是两个人,沉沦煎熬的是他徘徊在刀锋的心。

俞怀风探手入袖,取出一段穿有檀珠的红线,给她系于颈上。红线曾被她弃于雪中,檀珠也被她捏碎。那一日,珠砂流过手掌,她是那般的决绝,冷如冰雪。她不知,那一握的流砂,是怎样从他心头划过。

本已走远的少女,再度回归他身边。那一夜,她又是怎样的温柔,和煦温暖,如三春的旭日,化解他坚守的禁锢。一夕之后,他所守的信念悄然暗换。

他要挽留心底最后的一抹暖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给她系好项中檀珠后,放她睡在简陋木床上,他俯身凝视许久,才起身走向牢门。天牢大锁在他手指间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声响后,应声落地。走出牢门,回头再看一眼,脚步有些凝滞,总有离别之感。目光久久萦绕那冰冷木床上躺卧的少女,直到传来闻声赶来的狱卒脚步声,他才收起目光,转身迎向天牢守卫。

数十名佩刀狱卒严阵以待,俞怀风从容步向前方。狱卒们抽刀对敌,同时砍向视他们为无物的来人……

他脚步依然从容,自刀风间走过,只见他衣袂扬起,不见他出手。狱卒们各自出刀,十几、数十招后,他们惊愕地发觉,囚犯已平步踏过了包围圈,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天牢台阶,外面的夜风迎面吹来,湿寒交加。

身后,数十名狱卒手中的刀锋断裂,残刃落了满地。声声惨呼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向了包围圈的中心,发觉膝盖骨阵阵剧痛,再也站不起来。

天牢外,一拨又一拨的侍卫涌来,他依然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该走的方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所经之处,成百上千的侍卫髌骨折断,跪地不起,或翻滚地上,哀声遍宫。

成片的护卫如遭东风吹过的百草,披靡萎顿,无人能阻挡他所去的方向。

他要去的宫殿,不是别处,正是太医署。

太医署夜中执勤的官员,似乎未料到深夜竟有宫人之外的人士前来,惊诧之余,不免上前询问。

“药堂在何处?”俞怀风神态漠然地问。

“殿后就是。”执勤官员不由多看他几眼,试探问道:“阁下是……大司乐?”

俞怀风径直走上通往殿后的汉白玉地面,除了他要的答复外,其余一切都置若罔闻。

帝国宫廷药库所在,本应是守备森严之地,却不见多余的人影。他无暇多想,进入药堂后,立足片刻,宫廷药库庞杂却有序,不多时,他便分辨出不同类型药材的归置格局。片刻不耽搁,他自袖中取出一方宽巾,将所需续骨散等药物包入巾内。

出太医署,未见人阻拦。回天牢,也未有更多的守卫。

心中的不安此刻愈加强烈,他飞速赶回监牢,关押他们师徒二人两日两夜的牢房内,只有空荡荡一张木床。他木然走过去,以手试探木床上的温度,却是寒夜监牢内原本的凉意,似乎上面从未沾过任何人的体温。

墙角一阵窸窣声,他猛然扬手,那探头的狱卒便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人呢?”他问,语调无比幽寒。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命人带走了……”狱卒胆战心惊。

天际欲晓,正是日与夜交替时分,天空分外阴沉。东宫殿影重重,见不着一个侍卫,殿前平地开阔,俞怀风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四角宫墙上站着四个人影,均身着红袍,神情睥睨整个储宫,直到第五个暗影从夜色里现身,截住了俞怀风去路。

他抬起双眼望过去,眉梢锁了寒光。去路上的人影转过脸来,五官清隽,在天边跃起的一缕曙光中笑颜微展,“师兄,好久不见。”

俞怀风停了步子。离了十丈之遥,二人互视许久。

“好久不见。”他薄唇微吐,宽袖下的手指间寒意袅绕,天端微光侧映下,殊为孤寒。

子夜微抬下颌,笑看对面,“师兄似乎很不乐意见到我?”

“你是来阻我去路?”俞怀风语声轻微,余音上扬的语调却多少含了不容违逆的意味。

“我哪里阻得了师兄!”子夜侧头瞧了瞧宫墙一角上的人影,低束的发丝旖旎在身后,夜风里微扬,“太子殿下等你许久,似乎有话对你说。不过,不包括师兄的那些属下。”

俞怀风转开视线,投到子夜身后的东宫正殿,殿前汉白玉高台上,一人背身而立。他迈步,从子夜身边走过。

二人的发丝在交错的瞬间飘动,均是漆黑如墨,身姿拔尘,风华伯仲之间。

俞怀风在迈上汉白玉台阶之前,右手抬起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宫城四角正欲移动的人影顷刻间停顿。

子夜悠悠望着天边光阴的流动,周身却透出无形的压迫力,笼罩了整个殿前平地。

当俞怀风迈过殿前高台最后一级台阶时,望陌转过了身,头顶束发金冠耀过一片光芒,顿时盖过了四周守夜照明的宫灯。他面容沉敛,恭敬地道了声:“先生,还请恕学生怠慢之罪!”

在仙韶院时,虽是皇子,但在老师面前,他总是恭敬有加,纵是轻浮一时,也未曾在夫子跟前轻慢过。

那时的少年,此时宫变后的胜者,翻覆虽只一瞬间,却不知沉潜了多少载的计算心肠。

俞怀风目光从他面上拂过,冷淡道:“从来君臣,不论门生。”

望陌扯动嘴角笑了笑,“也罢。”

“那颜的伤势严重,需尽快医治。”不再拐弯抹角,俞怀风径直道。

“治得好治不好,全在先生一念之间。”望陌目光投过去。

溯向他的目光,俞怀风眉头微拧,“你要用她来跟我谈条件?”

“自然。”望陌应得干脆。

“从前种种,你待她全是假意么?”俞怀风看着他,眼神凌厉。

“此一时彼一时。”望陌再牵动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江山美人,江山总在前的。若是先生呢,会如何选择?”

“你我不同。”

望陌又一笑,一手指向二人之间的书案上,一碗汤,一纸,一笔墨。

“神医玄狐子在我宫中,只需我令下,她便可去为阿颜看诊续骨。不过,已耽误了两日,怕是再误不起了。”说着,他侧头瞥了俞怀风一眼,续道:“阿颜康复后,却不能太过牵动情肠。先生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

俞怀风蓦地抬眉,容色一震。

望陌再道:“你面前那碗汤,为玄狐子神医一门独传药方煎成,名忘川。”

俞怀风眼波翻涌,眉间跳动,抬头怔怔然,“忘川?”

“忘却三生情怨,了却三世痴惘,饮尽一川,情销梦忘,是为忘川。”

下意识地,他退了一步,似乎远离那书案上的汤药一步,便能远离那可怕的传说。

传说,绝世神医能酿出忘川,饮一口,梦一回,便能销淡梦里情念最深之人,待梦过数回后,便能逐渐将梦里那人抹去。此药太过逆天,有违人道,故只在传说中听闻。但他却听师尊提起过,此药并非全然是传说。

他将手指捏成拳,颤动的眼波极为隐忍,“这就是你的条件?”

“只在先生一念之间。”望陌神色如常,叹道:“你不必介怀。阿颜……已经喝下去了……这是为你们准备的。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非要遭天下人唾弃,让她抬不起头做人,活在你给予的暗影中么?”

俞怀风面容顿变,袍袖灌满夜风,一袖挥出,宫灯崩裂。

望陌不为所动,毅然立在风暴中央,衣发皆动,“即便你杀进内宫,也未必找得到她。你所知晓的地下堪舆只是冰山一角,图卷在我手中。大宸帝王才可保管的传世宝卷,你入宫二十载,也不可能得到。”

俞怀风勉力收回心神,此际不得不追问,“宝卷与人都在你手中,你要如何?”

“只要江山和美人都在掌中,我能如何,自然是守江山伴美人。只要她心中不再有旁人,我为帝,她为后,相携一世。”

俞怀风悲怆一笑,“我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望陌从袖中扯出一半的临摹图纸,抖开,“先生的属下也会同意的。忘了她,这一半归你们,另一半三年后再做决定。”

在见到这苦候二十载的宝卷图纸,俞怀风忽然觉得好笑,为何,此刻竟不能为之动心。“三年后?”

“我与你一赌!”望陌神色凝起,“我给阿颜三年的时间,让她心中只有我一人,彼时她彻底属于我,我再登基,娶她为后,彼时你也不会再记得她,宝卷的另一半给你们。”

俞怀风轻咬牙关,唇内腥甜,唇畔蓄笑,“宝卷到我手,你不怕帝位难保?”

“稳坐帝位,靠的是什么,我会用三年时间来思考。”望陌抬头看向天际开启的光明一线。

“若是你输了呢?”心中一百个不愿以她为赌,他还是问出来。

“若是我输了,三年后阿颜依然不忘你,你也依然不忘她……”望陌笑了笑,虽然觉得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成立,还是要明确输赢条件,“那我自然不会染指一个不爱我的女人。为了邀你们一赌,我可以退步,彼时宝卷的另一半也给你们。无论输赢,你们都可得到宝卷,这赌注如何?”

俞怀风锁眸不答。

望陌道:“先生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么?你的那些下属,会一味纵容你不谋正业么?除了接受我的赌局外,你别无它法得到宝卷,也别无它法得到阿颜!”

俞怀风抬手擦去唇角沁出的血珠,展眸的瞬间,眼底的颓然与凄怆流泻无遗,这双动人心魄的眼凝看望陌,第一次看清这个少年的手腕与无情。

“不必这么看着我,你又不能杀了我。阿颜的性命在这赌局上,天下安危也都在这里。”望陌踏步上书案前,俯身研磨,“先生再给阿颜写一封书信。”

俞怀风立定原地久久不动,眼眸落在众多宫殿间,却寻不到一丝一缕的芳踪。天牢内那一眼,真的要成为永别么?

长夜消尽,曙光照耀进他凄惶的眼眸,一点莹光聚起漫天的光芒。

忘掉他,对她而言,也许真是一件好事。

爱而不能爱的生涯,怎么不是漫长。

“先生饮下忘川,我送你去一个好去处。”

云颠朝霞之下,子夜回头,殿前高台上,有人饮尽忘川,瓷碗应声坠地碎裂。

三载后,相逢陌路却不见。

第70章 无思无忧

东宫易主,帝位虚悬,望陌以太子身份主国事,布昭为先帝守孝三年再登帝位,万民称赞,史官更是浓墨褒书,称亘古未有之举。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望陌身份实际已是一国之主,在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忽然止步。许多人不解,许多大臣进谏,也都无济于事,人们不知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不仅是等一个赌约。是想给自己一个够不着的距离,时刻提醒,还未到最后的一刻,不可松懈。

如今的东宫,从宫殿布置到侍从宫婢,都已做了彻底的调整,再也寻不到一丝前废太子的痕迹,不过,除了一件——

前太子妃。

东宫主殿旁,新辟有一殿,粉饰一新,极尽奢华,望陌赐名流华殿,供上官那颜入住,并拨三千宫女环侍,命宫人依旧称她太子妃。此事虽然于情于理皆不合,宫里之人却没有敢多置一词。宫内噤若寒蝉,宫外却不然。这皇族的叔嫂名义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足以成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际,距兴庆宫冬日那场夺宫之变已过去半载,冬去春来,夏又至。

流华殿廊柱旁,有人信步而来,华衣缓缓,摇曳间拂过光洁无尘的地面。

“大司乐!”一众宫女谦身而退,口中称礼。

华袍男子清浅一笑,在宫女们的惊慕中已走远。

流华殿内,一帘之隔,他闲闲奏曲,琴弦悠悠颤动。夏日浮光跳跃在帘子上,侧映着风华男子的身影,长发低束,宽袍微敞。

她刚午睡起来,披了锦衣,随意绾了头发,一根发簪别入。步步上前,站在隔帘的一侧,端详了上面的身影,忽然伸出手腕,握住了粉帘边缘。

“太子妃!”殿内宫女惊慌不已。

这一帘之隔,是望陌设下,不得取开。

“哗”的一声,她将帘子掀到了一边,一双眼睛灼灼看了过去。

琴师侧抬眼眸,隔着被香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望了一眼,眼底缓缓释放了笑意,那眼波在夏日浮光的跃影下,呈现一股琉璃色。

“你是谁?”她手里还握着帘子一角,疑惑而费解地问。

琴师半垂下含笑的眼眸,这个问句,似乎是第三次了。

最亲近的侍女欣儿跑上前,替她将外衣穿好,“太子妃,这是宫里的大司乐,近日一直来这里为太子妃弹琴,怎么倒忘了?”

“我知道是大司乐。”她又将眼睛看向他,“我问的是,你叫什么?弹的曲子真动听。”

琴师再抬眸,笑看她,“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