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宣隐澜暗舒一口气。

“朕还记得你向朕提过假期?最近,怎么不见你提起了?”

我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面呆得太舒服了不成?“臣忙得忘了。

“过个十几日,朕要南巡,你随行。”

啊?常理上他要南巡的话是要留下她代理政务的呀。

“这次南巡,估计在一月左右。由良北王暂理朝政,你随行。”

“王上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巡?虽然阏都的气候已经转凉,但南方依旧骄阳似火,并不适宜。莫非……”她心弦一沉,话窒在喉口。

“作为一国丞相,你的聪明令朕激赏,也会令朕防备;作为一个女人,你的智慧令人欣喜,也会令人无力。宣卿,你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王上对畲国的提议并非全无动心,猜到了王上此举便是要亲赴他们交战的前方一探虚实,”宣隐澜苦笑道,“曾经有人说过,世界上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知道一切说出一切,上帝把他变成哑巴;一种是洞悉一切却犹作不知,上帝使他长命百岁。王上,您想拿臣怎么办呢?”

“是呵,朕也很想知道,朕要拿你怎么办呢?如果你是喜欢邀怜争宠的,朕知道拿你怎么办;如果你是喜欢争风吃醋的,朕知道拿你怎么办。可是,你不是,那朕怎么办呢?”

才国舅的案子转到了她手里。

宣隐澜哭笑不得。她明白他的用心:既然她不喜欢邀怜争宠、争风吃醋,索性令她将丞相做得彻底些。审才国舅,知她必不会手软。案子完结,与才家结怨更深,届时王后亦会心生怨怼。以才家的根深叶茂,她要想自保,必定要依恃于他。他要的就是这个,要她依恃他的庇荫,依恃他的强悍,如此,他方能蚕食她的意志。

案情并不曲折复杂,那位与才家做对的御史亦有姊妹受过才国舅的戗害,将证人及供状保护得极好。此事又惊动了王上,才家不敢只手遮天,无意外的,才国舅被判斩刑。结案之前,才后恩威并用,才如廉软硬兼施,却仍阻碍不得才国舅的大限来临。因为王要他死,否则刑部可以审理的案子轮不到堂堂一国之相审。

施刑之日,王后驾临法场,向她道:“放他一条生路,你会一世富贵。”

她望着这位自己以往为了笼络曾花了不少气力的高贵女人,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王后,如果王上不想他死,谁也动不了他。这个,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才矜泪盈于眶,缓缓道:“本宫自然清楚。不过本宫也清楚,只要你开口,他会放过他。”

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为何还不明白?一位王要做的事情,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杀才国舅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要令才氏家族在淦国支离崩析的信号。“王后,臣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影响力,王后何不一试?”

“本宫试过了,他根本不见我!”才矜竭力保持住高婉的仪态,“宣相,不卖本宫这个人情吗?”

这便是皇家人,除了他们自己,其他都不重要。奸人妻女,草菅人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午餐桌上多添的一道开胃菜,杀人偿命的游戏法则更不是为他们而存在。“王后,行刑在即,无力回天,请回宫吧。”

才矜陡转怨毒道:“宣相,与本宫斗,你有几成胜算?”

“王后,与臣斗,您又有几成胜算?”宣隐澜不再客气,命侍卫,“行刑在即,为免凤驾受惊,送王后!”

才矜没有再看眼巴巴地寄望于她的亲弟一眼,拂袖而去。

一切如他所料,毫无惊喜地,王后的梁子,她结上了。宣隐澜解嘲地抿抿唇角,甩出了监斩令,才国舅伏法。

半月后,勒瑀南巡,宣隐澜是随驾大臣之一。动身前,她一再叮咛苗苗在她返京前闭门谢客,不得轻易外出,王后若有请,推脱不过则到城外无怜庵礼佛吃斋,出行必须有侍卫相随。她从自己召募的贴身侍卫中,挑出十几个顶尖高手留驻相府,更将勒瑀派给他的卫队尽数给留下了。

南巡队伍浩浩荡荡,黄旗蔽天,她骑马混迹于这支庞大的队伍中,有一刹那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的错感。这些阵仗,原只是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得到的,如今自己竟然身置其中,追溯到十年前,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有此奇遇吧?

前面有侍卫转马过来:“丞相大人,王上有请。”

苦哇,命苦不能怨政府,连片刻舒心日子也过不了。宣隐澜心里自怨自嗟,催马赶到了雕龙嵌玉的王家御辇侧,扬声道:“王上,您找微臣?”

勒瑀挑开侧窗,见她略有薄汗,问:“天气很热吧?需不需要队伍停下来避避暑再走?”

拜托,刚刚不是才歇了一个时辰吗?看看后面那些随行官员的眼光吧?“正晌早过了,没有那么热了。再停,怕不能在日落前到达驿馆。还是,王上想歇息了?”

“你很习惯把朕的好意给转嫁掉,”勒瑀亦不气恼,“到了郯城,行程是如何安排的?”

“首日先请王上调息一日。翌日上午,接受当地官绅贺拜,聆听当地政务民风;下午是当地官绅为王上洗尘的筵宴,晚间安排了当地民曲。第三日上午,王上处理京城快马送来的要折,下午回请当地官绅,晚间为当地歌舞。至于第四日以后,则按王上所需灵活调度。但每隔三日便要腾挪出一日,供王上批阅奏折。”其实这些都已经早早以书面呈给他了,但是既然别人要问,她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质询“你没看微臣拟定的日程簿”,客户是上帝,客户永远是对的,拿到这里,依然适用,不过换一下主语而已。

勒瑀甩下帘拢,有时,她的聪明真会令人无力,时刻保持的清醒理智更令人气燥,负气般地不想再理她。可是,等他情不自禁地又想看看她的身影时,她不知又跑到队伍哪端去了。这个——女人!他怀疑是自己太宠她了。

这一次,他倒是错怪了她。宣隐澜并非有意避开,而是安排人到前方驿站送信,准备餐点、洒扫清理,以迎接他们这位脾气不太好的王。虽然只耽一晚,也马虎不得。

戎晅收到淦王南巡已达剡城的消息之际,是他达良城的第五日之时。五日内,他撤了卫国大将军归善在良城的帅职,改用卫宇大将军厉鹞接掌帅印;杀了从战争中大肆搜刮民脂的良城知府,改由今年出炉的新科状元湛睿取而代之。

厉鹞接任帅职后,立即召集中层将领议事,面对这些并不属于厉家军的面孔,以及他们或戒惧或警疑的各色眼神,他坦言:自己临危守命,是王上不希望这场战争再耗下去,不希望在座各位因为这场战争而长年忍受与父母妻儿的别离。如果诸位亦想结束目前军旅生活的话,请大家配合厉某,击溃敌军,早日返乡。

原军帅归良为人贪婪苛薄,除了几个心腹外,对其他将领从无好脸色。不但是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且私设酷刑体罚下属,这一项,甚至连他的心腹也未能幸免。戎晅等人是轻车简从微服到达良城的,先暗中用五六日时间搜罗了归良的罪证,进驿馆亮出身份后,直命归良见驾,当场拿了,收了他的兵符。后又如法炮制,缴了他那几个心腹将领的军权。所以,剩下的将领之于归良的去势不但毫无悲愤,反而是暗存雀跃,只不过在新帅面前不好太过彰显罢了。厉鹞的威名他们岂能无耳闻?在军队中,“厉鹞”二字,代表着不败的神话。而这位神话的缔造者面容虽然是冷峻的,但言谈之间毫无半点如归良类高人一等的姿态。于是,一场军议下来,厉鹞已从他们的眼中收到了服从的讯息。

厉鹞和随行而来的伯昊也得到了淦王南巡的消息。厉鹞认为淦王此举是探察亦是示警,与畲国之战更需速战速决。

伯昊初闻拈须不语,后道“一切皆有定数,不足为虑”。

戎晅不以为忤:这位老先生,用翎儿的话说总喜欢“装深沉”,随他去罢。

经过一番紧急操练修整,厉鹞在接帅印后的第十日,向畲国全面开战。

换了新帅的煊国兵士,饷银按时发放,伙食大幅调善,天神般的厉将军体恤下属,甚至最普通的伙头兵都充分感觉到了被给予的重视。且将军亲口允诺一旦击退畲军,除了丰足的赏赐外,众兵士均可获探亲长假。所以,全军上下军心大振,斗志重燃。开战后,更是奋勇杀敌,群情激昂。节节败退的畲国兵将原本诧异于煊兵战斗力的前后迥异,后才愕然注意到迎风飘展、黑底白字的帅旗上飞舞着的“厉”字,而它的下面,那位一骑火色宝驹上黑甲玄衣、傲岸如山、冷面如霜的将军,不正是他们的恶梦厉鹞么?何时,“军神”从远在千里的北国来降临到了这里?一面是气势如虹,一面是兵败山倒,畲军退兵五十里,煊军鸣金收兵,这一场交火,是近半年来跟畲军的交战,煊军胜得最完整、最彻底的一回!

为励士气,戎晅把前任良城知府搜刮来的金银珠宝拿了出来,犒赏三军。整个良城,沉浸在久违的胜利喜悦中。

淦王勒瑀获知煊军大捷,不喜不忧,批完牍上奏折,才问:“煊王不怕郴国借机兴乱吗?如何敢把镇守北陲的厉鹞调过来?”

他是在问坐在下垂的宣隐澜。后者推开眼前公文,道:“您是王,应该更能体会一个王者的心态。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料他不会这么做的。”

“获相当如宣卿,获将当如厉鹞,”淦王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宣卿以为呢?”

宣隐澜顺着他的话题问道:“那若是拿微臣来换厉将军,不知王上和那位煊王谁比较划算?”

“宣卿想知道么?”淦王捕获到了她美眸内的一丝兴味。

“臣还想知道假若当真有人提出这项建议,王上和煊王谁会应允或拒绝得比较快?”

“假若是宣卿呢?”勒瑀心情大好,难得自己的少相捧场,“假若是宣卿面临这个提议,你会怎么做?选你自己还是厉将军?”

“自然是厉将军,”宣隐澜未假思索,“不止微臣,您若是问您的百官大臣,无一例外。安邦定国,平内攘外的军神,岂是微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以相提并论的?”

勒瑀冁然:“但目前的情形是,煊王有厉鹞,仍有战火不断,朕有宣相,却有太平盛世。相对来说,谁比较划算呢?”

“可是,王上并不乐见世界太平不是么?否则此刻,王上和臣,不会坐在这边批阅快马传递过来的奏折公文。”

“朕的宣相在隐讽朕的黩武了。”勒瑀颇受用她的薄嗔,比起她一向的稳静沉敛,这才是他更乐于一见的真性情,“枉你绝顶聪明,猜得透朕此行的心思,却也漏了紧要的一头,朕在行前到你府中提到过郊游及宣卿的告假,你不奇怪朕为何会提起么?”

宣隐澜暗笑:奇怪?要是紧着奇怪,本姑娘早被好奇心给杀死了。

不待她出言,“朕一刻少不得你,又不忍见你太过操劳,带宣卿南巡,正好藉此舒散心情,宣卿不准备领朕这个人情罢?”

人情?宣隐澜哑然失笑:“王上,您向微臣讨人情?臣所拥有的,王上全有;臣所有不拥的,王上也有,臣可不会妄自尊大到认为自己有能力偿还王上的人情……”明眸一转,意识到了自己的语病,双颊微绯,住口不语。看来是装男人太久了,有时候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女人,而且是对面这个男人有所图谋的女人。

虽然是是稍纵即逝,勒瑀仍然乐见到她脸上的薄窘情状。若说她尚有不足,便是她的情绪太清淡了,没有纵气放声的大笑,没有畅快淋漓的大怒,任何时候,任何状况,说任何话,做任何事,笑总是淡得没有痕迹的笑,怒总是浅得不着沟壑的怒,温润如玉,高贵秀雅。这样的一个人,若单是做丞相,会令人心生敬畏;而若是做女人,总会少了三分烟火气,太不易把握。而那稍纵即逝的窘态,无疑将她拉下凡尘,他心情更加的好了。

宣隐澜突觉眼前光线一暗,仰头,他已经长身立于她前。又是轻功,实在是不习惯人类的速度可以移动得这么快。

“宣卿,你确定你没有能力偿朕人情吗?还是,你不愿意?”

顶头上司在站着,她也不好坐着,非常“微臣”地起身,“王上,臣——”身子被人从桌案后硬给“拔”了出来,撞进一个滚热的怀抱,听见自己可怜的鼻尖磕在硬岩上的声音,疼,疼得呲牙咧嘴。这是人类的胸膛吗?足以跟相府后园的花岗石称兄道弟。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相信朕,宣绝对有能力偿还朕的任何人情。”

她没挣扎,他不是说过“抱一下会死吗”,反正给他抱抱不会死,只要不过“楚河汉界”,还是少惹一只随时会食髓知味的大老虎为妙。

勒瑀感觉到了她不同于以往僵直的柔顺,心旌神摇,向那两片梦寐以求的樱唇探索而去,她螓首微偏,一吻印在了她的颊上。

这一幕,好不好教领着四名小婢奉送茶点进来的常容瞧在眼中,他一个急转,把紧跟在身后垂首低眉的两婢一推,两婢在尚不知发生何事的情况下向后面跌去,绊到了紧随的同伴,四女当即滚成一团,杯杯盘盘,汤汤水水,夹杂着娇呼不断。

宣隐澜趁此脱出了箝制,整冠理袍之际人已经到了门口,瞪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婢及出声叱责的常容,问:“常公公,何事喧哗?”

常容恭敬答道:“启禀宣相,这几个孩子人小活嫩,步子不够稳,刚刚被门槛绊着了,大惊小怪的叫唤,惊了王上和宣相,老奴代这些孩子赔个不是。”

切,照您这演技,扔到现代绝对能拿个奥斯卡回来。适才正是从窗里远远瞅见他领着人过来,才放心大胆地让勒瑀“不会死”的抱一下,只是那个吻是意外。“没伤着人就好,换一些茶点重新拿过来吧。”望着他匆而不乱地领命而去,宣隐澜忍不住暗自喟叹:做太监难,做一个帝王身边的太监更难,主子的丑事不但要学会视而不见,还要帮忙遮掩。唉!

“你对下人如此体贴,她们怕是要爱上你了,”勒瑀在身后笑谑,“看小丫头们临去的眼神,定是对你这位丰采如玉的少相暗生爱慕呢。”

“岂敢,小丫头们的眼神,怕是因为王上的英武呢。”宣隐澜客客气气的反唇相讥。

勒瑀长笑:他的丞相大人,开始学会了“撒娇”,而不再一迳以君明臣恭的姿态将他撇得一清二楚。虽然进度慢了些,但起码有所转变,不是吗?“为奖宣卿对朕的如实颂赞,朕邀宣卿明日微服共游剡城!”

宣隐澜的所谓转变,是刻意为之。共事多年,她无法不了解勒瑀,他一旦对某项事物心存觊觎,非势必得之,即势必毁之。她不愿为他得,更不想为他毁,既然他说了会拿出有限的耐心与她周旋,她就不能一味以僵硬避抗使他那有限的耐心告罄。为扩大谋划后路的战机,她不介意做些许小小调整,给人产生她正在逐步软化的错觉,满足大男人的征服欲,使之享受在一点一滴攻城掠地过程的快乐中。

她并不奸诈,只是因为,她很想活下去。何况,纵是费尽心机,也难保全身而退,他是如此地洞悉人性兼狡警多疑呢。

蝶双飞 第二卷 第九章

象是为了配合这场君臣出游,这一天,天高云淡,清风送爽,在淦南方或阴雨连绵或日炙温高的气候中,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勒瑀青袍锦带,没了王冠的束缚,野性十足的长发散在背后,一股浑然天成的魔王气势迎面扑来,他回眸笑睇白衣似仙的宣隐澜,“宣卿,今日虽然不是春光明媚时分,但这碧树绕树庄,浅水满陂塘,总是与你诗中的意境相近罢。”

佩服,佩服,过目不忘,难怪人家能成王。想当初,她背一首五言绝句还需灯下奋战呢。宣隐澜手拿折扇,颌首:“公子好记性。”他可以称她为“宣卿”,她却不可以称他“王上”,毕竟“宣卿”可以是个名字,敢叫“王上”的人却不多。

勒瑀招手唤来远远跟在后面的常容,“把带来的酒食拿过来,摆在那树下的青石上。”

常容紧着张落,随行侍从展开轻罗垫布,呈上美酒果点,常容更是亲自摆上两个棉绒缎座,斟满两杯蜜罗春,才识相地退开。

“宣卿,尝尝这蜜罗春,香醇绵软,不输皇家贡酒。回京时,定要带足几坛回去。”

“您知若您这一句话传出,会给这家蜜罗春酒坊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吗?他们会世代感念公子恩德的。”名人效应,不可低估,今古皆然。

“是么?”他方唇轻咂入唇琼浆。有时想想,被一些人念着好,感着恩,感觉并不算坏。而他能做此想,全是因为有了宣隐澜。

他嗜血,嗜杀,嗜武,王权在他来讲,不过是一个可以掌控天下、为所欲为的工具。良西王的起兵,更使他把冷酷暴戾发挥到了极致,围敌于城,以箭飞书:降则众罪皆赦,抗则格杀勿论。遭遇顽抗的三日后破城而入,第一道令便是屠城!当真是鸡犬不留,血流成河,他披甲跨马从累累横尸上踏过,盈鼻的血腥令他体内的邪恶因子兴奋着跳跃。他狠,良西王更狠,他变本加厉,良西王如法炮制,他们在一场又一场互动的杀戳酷屠中,寻找着快慰,积累着仇恨,平民,则成了他们刀俎下的肉齑。直到宣隐澜出现在勒瑀的视线里,这样血腥残乱的互动游戏才有收敛之势。

“这是自本公子接掌家业来首度微服出游罢?拜宣卿所赐,这等平和的心境还是头一遭体会。”

“可惜公子并不喜欢安定,否则便无此次剡城之行。”

唉,说起来,他的宣相始终无法释怀他有意介入煊、畲两国之间的战争。勒瑀探出掌心,摩挲着她的柔颊,道:“一个出色的猎人久不拿起他的铁弓,射不中一只蠢笨的山鸡;一只威慑的猛虎久不磨炼他的利齿,撕不碎一只愚拙的家猪。宣,我只是不愿自己太溺于安逸,失去了锐气而已。我并不一定要助畲灭煊,但我不能容忍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藉机坐大。明白么?你应该明白的,你是如此的通透聪慧。但朕答应你,朕不会妄杀,朕将全力保护自己的子民不受战火之苦,相信我。”

他是王,王有王的考量和立场。宣隐澜道:“隐澜明白,也能体谅。”

“王——”常容急切切碎步跑近,稍有急惶之态,“公子,有信送过来!”

宣隐澜难得见这只老狐狸失态,想来他口中的“信”非同小可。那“信”在他手中,拇指粗细的竹管,内藏乾坤。

勒瑀当场从竹管内取出绢笺,速阅毕,“宣,你先回驿馆,我要走一趟。常容,你带四个人护送宣相回程。”

宣隐澜随他起身,道:“公子安全至上,我有常容够了,叫他们都随公子去吧。”

“宣,你不喜欢流血杀戳,所以才不要你随行。知己知彼,我是一定要观望一下煊、畲的交战现场的。”勒瑀以为她在负气。

“所以,才要多一些人在公子从旁保护。公子如不放心,派两人给隐澜足矣。”

勒瑀胸内一暖,只因这关心,非关俯首称臣的虚伪。“好,依你。”

目送宣隐澜的马车驾离,勒瑀才驱马狂骋而去,远赴百里外的煊畲战场,飞鸽传书上“恶战在即”的字样牵起了他隐伏多时的好战情结。

宣隐澜掀开侧帘望了望离去的背影,苦笑叹息。男人啊,柔情万千又如何?难抵抗纵横捭阖的诱惑。这样的男人,爱不得,爱上这样的男人,就要有雅量接受自己永远无法独占他们的目光。她从来不是有雅量的女人,所以,这六年里,任凭相思成灾,也不曾找过“他”。骄傲,或是胆怯?

突地马声嘶鸣,马车一沉,硬生生止住了走势,将车上人神思震回,问:“什么事?”

坐在车头的常容面色灰白:“宣……公子,有人拦路。”

宣隐澜道:“问他们要多少银子?”

“不,不,不是,啊!”常容尖呼,没命鞭策马臀,“驾,驾!”车子在马的奋嘶中重新启动,跌撞不稳地飞滚车轴。在车厢中摇摆难定的宣隐澜听见了两名侍卫与人交手的刀剑交鸣,明白了当前情形是常容欲趁乱带她逃离险地,但是,直觉示警: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女人的直觉果然不是盖的,常容滚胖的身子球一样被踢了进来,嘴里犹自不屈不挠地大喊:“宣公子快逃,歹人作乱,危险!”

一直认为电视剧里那些太监仆役们对主子的愚忠不二不太真实,今日见得常容,才信了,一个不是自己奴才的奴才被人袭击后连声痛来不及喊,只顾得喊她逃命。

时间等不及宣隐澜再多制造感动情绪,别人已经追来了。车马仍处于狂奔中,一柄白花花到刺眼的刀刃撩开车帘,一个站在车辕上黑衣蒙面者矮身扫了一眼车内,闷声道:“这位想必是名震四海的宣相喽?”

如果不是身处劣势,宣隐澜很想跟他说一句“老兄,您太没创意了,这身行头在咱们那个世界的电视剧里已经用老了”也想回“客气客气,名震四海不敢当,不过是混口饭吃。”但是,等、等,等一下,他、他、他说“宣相”?他知道她的身份,那……?谁有这个胆子?王后?才如廉?良西王的旧部?哇,细细数过来,自己在这边结的梁子,事主都是能要她命的大人物耶。

来者显然欣赏她的无惊无惧,仰首道:“看看,不愧是一国丞相,面不更色,气不长出,果然大家风范,咱们也别太为难宣相了罢?”

头顶有人?不,是车顶有人。功夫忒是了得,车子奔得恁急还能呆在上面晒太阳,高手呐。

“宣相,兄弟几人奉命行事,主人一再叮嘱不得怠慢了,只要您能安心屈驾随兄弟们走这一趟,咱们保证不敢有半毫侵犯。”

这一通话,说得不像打家劫舍的匪人故作斯文,倒像是斯文惯了的人故做作匪类。

“无耻匪类,既知道咱宣相的身份,竟敢不知死活,看咱家不跟你们拼喽!”常容疯了似地扑上去,纠住那黑衣人的腿张口大咬。宣隐澜呼之不及,下一刻,已听得他一声惨叫又摔了进来。臂上血流如注。

“常公公,何必呢?”宣隐澜一时想不透自己有哪里值得人家如此尽忠拼命,拉住又要上前的他,托住他为刀所伤的臂膊,“主人如此好客,我们也不好拒绝不是?”抬眸望向掀帘看戏的黑衣人,“只不过,你们主人邀人作客的方式倒是独特,我的两名侍卫已魂飞九天了罢?”

“宣相爷放心,我的兄弟下手不重,只要他们医治及时,不致丧命。”

“既然请的是宣某,这位常公公可以离开么?”

“好说,到了边境,只要这位公公别太好事,放他下来又有何难?”黑衣人带出笑音道,“早就听闻相爷仁慈,果不其然。”

没心思听他含着淡淡讥讽的最后一句,但“淦国边境”却准确地接收到了,他们是……宣隐澜浅笑吟吟,“贵主人有邀宣某出国一游的雅兴,宣某怎好拒绝,请两位带路吧。”

黑衣人一愣:都说美人一笑可以倾国倾城,这位宣相爷虽然生得不错,也终究是个男儿,怎么方才那一笑如此的勾魂摄魄?无怪乎会使一个嗜血勒瑀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兄台,”虽然懒得跟他对话,但他杵在那儿,影响心情,宣隐澜忍不住出口唤,“你反悔了么?现在,拒客上门还来得及。”

黑衣人闷声大笑道:“在下为宣相爷驾车!”车帘掩下,马车似乎是转了个方向,马蹄疾驰的节奏变得清理有序起来。

宣隐澜撕了常容的一条衣襟扎在他伤口的上方,又用自己的一方雪缎方帕绑住伤口,叹道:“常公公,看来你得忍忍痛了,估计那几位仁兄没那么好脾气赐药。”

话音未落,一个白玉小瓶应声而入撞进她怀中。优待俘虏?宣隐澜拧塞一闻:还是上好的金创药呢。“谢啦!”

常容不敢僭越了奴才的本分,惶恐道:“宣相,别折煞老奴了,老奴未能保护您,已经该死了,您就别为奴才忙了,老奴当不起。”

宣隐澜按其臂给他上了药又重新包扎完毕,才道:“事急从全,常公公何必拘于俗礼?这一刀也算为我挨的。”这话倒不是客气,如果没有常容的拼死一搏使她清楚了对方的武功实力,说不定她也就冲上去了。现在,为了免受无谓的皮肉之苦,还是乖一点,伺机而动。

“宣相,奴才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说。”反正现在是自身难保,还怕他狮子大开口吗?

“奴才求您等一会儿别要他们赶奴才下车。”

咦?这唱得是哪一段?“为何?难不成你要与我生死与共?”我和你,没那么深的交情吧?

常容强忍住臂上伤痛,“咚”地跪下:“宣相,求您了,奴才就是要跟宣相生死与共。否则,奴才回去,定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是什么概念?

见她不语,常容老泪奔流,扯着尖细的嗓子低声哀求:“宣相,您允了奴才吧?要不,干脆杀了奴才,奴才真的不能撇了您自个回去!”

这是……犯贱?除此别无解释。宣隐澜翻飞着密长的睫毛:宁死也不回去?回去又没有洪水猛兽,往前走才是生死未卜好吗?

“宣相,您还记得梁夫人吗?”常容观她神思迟疑,只得搬出狠招,“便是那个您还是监察御史时,那个因贪污受贿、奸污兄嫂被您斩了头的梁刺史的夫人,在王上、王后率众臣及家眷游园时乔装侍女冲出,刺了您一刀的那位梁夫人。”

化成灰都记得,那女人可是她完美无暇的玉背上留道浅疤的制造者呢。“那又如何?听说她后来病发身亡了,与你有干系?”

“她不是病发身亡,而是让一柄钝锯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头给锯了下来,因为锯过于钝拙,时间拉得太长,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把自己的全身给抓得稀烂如泥。”

“停!”宣隐澜好玄把一早吃的那碗银耳燕窝粥给奉献出来,掩着嘴,“常公公,我想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恶心我,请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