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童声童气的响应。

“呼~~”蓝翾暗吁出一口气,露出颇有成就感地微笑。谁能想到,这寰界的孩童竟是个个难缠。

“可是,老师,”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畏畏怯怯地起身,“不是只要是男儿就可以功成名就了吗?母妃常常骂星儿,骂星儿不是男儿,所以讨不了父王欢喜,所以星儿做不了太子,更无法做王上,不能杀光所有对我们不好的人……”

“戎星同学!”纵然稚嫩童童如黄莺鸣叫般地悦耳,她也不得不出声打断。

面对这些个沦为一时纵欲后的产物的王子王女,竟比面对风云波谲的官场更令她心惊胆寒。幼稚的生命,只因为生母的地位不济而负苛重重,没有华衣美食,没有书苑教读,所有所谓正族贵骨所出子女的待遇一概全无,而时时要忍受避让的,还有那些正脉兄弟姊妹的凌欺辱骂,主不如仆的忽视怠慢。已经是苦难深重了,这戎星的母亲,怎敢如此教自己的女儿?是尚嫌受得苦楚不够不成?生了男儿又如何,在座的难道还缺了男儿?

“星儿,”以温和的笑眸对上小女孩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你的母亲在哪里?今日结课后老师去见她一面可好?”

“母亲……”珍珠似的泪珠泗滂小脸,“母亲死了,死了好久了……去年冬天……”

蓝翾几步趋近,蹲下身拥住了这单薄小人儿:“母亲死了,从此不恨不怨,于她也许不是最坏。星儿,莫要恨自己是个女子喔,未来也许不是尽在掌握,但修得一身才华,总会让你的人生多一些选择余地。”她没办法安慰她女儿当自强,在这个父权世界,她自己尚得以男装存活,这女孩的未来并非光明一片。

老师的话虽不能完全领会,但老师馨香柔软的怀抱却是连母亲也未曾给予过的,哭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哇”然大哭,眼泪、鼻涕浸湿了老师缀着粉色莲花的白衫。蓝翾轻抚其背,嘴里若有若无的安抚,一任这苦命孩子难得尽兴地发泄一回。

周遭娃娃们愣愣地望着,眼里是又是惊异又是羡慕。他们已经知道,这位老师,是他们那陌生的父王最宠爱的人,对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来讲,是高高在上的天人。怎么像一个母亲般照拂无人疼爱的姐妹?好希望,那个怀抱里的人,是自己哦。

“哭够了是不是?”听她泣声渐歇,蓝翾轻柔地拭泪,“虽然星儿没了母亲,但是你有了这些哥哥和弟弟,今后他们会照顾你的,老师也会照顾你。”说得未免牵强,哥哥、弟弟可是近几日她将散乱宫廷各处的王亲血脉搜集后才熟识起来的,谁能保证之后的路他们走成什么模样?

“真的?”星儿抬起水光未尽的童眸,欣喜不胜的笑浮上薄薄的唇角。

这薄唇?蓝翾无声喟叹,何止是星儿,这里的每一个娃娃脸上,多多少少都能寻得见他的痕迹。该不该大跌眼镜呢?翎儿口中的闷葫芦竟是一个可以与乾隆颉颃的风流天子?“自然是真的,亲情是世上最难割舍的情缘,你是他们的姐妹,他们自然会照顾你。”

眼角余光不经意一转,遭逢到由外面窗格透进的一双湛然黑眸。咦,微怔间,那黑眸主人已掉头闪去。蓝翾快步追出,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少年背影转过花墙遁去。

这少年,从学堂落成第二日,便常在窗外出现,可一旦注意到他,又如一只受惊兔子般逃开。到底何许人也?

“他是大哥。”跟着她脚步出来的戎参提供了答案。

蓝翾眸含征询,“说清楚些。”

“他叫戎商,宫女姐姐说他是父王的第一个儿子呢。但他和参儿一样,母亲只是个奉茶的宫婢。据说最开始,父王是安排他读了一些书的,但后来不知为何,他不再到上书苑。亦有宫女姐姐说他是被王后娘娘的太子给赶出来的。”一出生便置身弱肉强食的境地当中,八岁的戎参是有防人之心的,这些话他平日绝不会对人讲。但老师不同,虽然讲不上哪里不同,但潜意识里总认为老师是绝不会对他们不好。

嗤~~难怪,那一对黑眸,活脱脱是戎晅的缩水版。但看他年纪,差不多在十二三岁间,戎晅同志在十几岁的时候即具备恁强的繁殖能力,不可谓不高产啊,这一点,是不是该和康熙老佛爷握握手?勉强压住跑到胸口泛滥的酸气泡泡,问:“你和他交情好么?”

“大哥不爱和人说话,我们都有些怕他。不过,上一回王后的三王子欺负我,是大哥帮我的哟。”

“那参儿去和他说,老师非常希望请他到邶风学堂读书,他是否能赏光呢?老师很希望再有一个学生呢。”

戎参笑大了嘴巴,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宛若看见肉骨头的小狗:“真的吗?”

唉,难道是自己的形象不够为人师表么?否则这些小鬼怎么都爱用“真的”疑问句对她的话予以确认。“真的,不信我们拉钩。”

“是什么?”戎参不解。

拉住他的小手指,“这是代表老师对参儿的承诺啊。拉钩拉钩,百年不欺。”

一百年呶,兴奋染亮了戎参童圆的脸。

但是隔日一早,蓝翾来到教室,五个孩子早早到齐,并未见到那个有一对黑眸的戎商。

戎参垂着小脑袋立起,嚅嚅地:“老师,参儿不好,参儿和老师拉了钩……”

“戎商哥哥不肯来?”意料之中。

戎参点头,圆圆小脸好不沮丧。

蓝翾冁然一笑:“戎商哥哥为何不肯来?”

“他说……”戎参嘴儿噘起,呐呐道,“他说不想再教人给赶出去。”

果然。蓝翾颔首问:“那参儿有没有告诉他,此地不会有人会赶他出去呢?或者,他不想读书?”

“不是的,不是的,”戎参童脸因急切切辩白而通红,“大哥很喜欢读书,他读书很好的,他教过参儿识字呢。”

难得的兄弟之爱。她笑道:“喜欢读书却不过来读书,那就是嫌老师教得不好喽?”

“不是的,不是的!”红得更加过火,语气较之刚才更显焦急,“老师最好了,参儿向大可说过了,老师最好了!”

果然还是这个世界没来及污染透彻的小娃娃,笑吟吟地:“你今天回去可以再跟戎商哥哥说,老师欢迎他随时加入,记住哦,是随时,老师随时等着他。”

“是。”戎参掷地有声地应着。结果也是不辱使命。

几番锲而不舍的游说,五日后的早上,戎商出现在教室。近了看,他不只秉袭了戎晅的黑眸,眉、鼻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稍深,唇显微厚,紧紧抿出倔强冷傲的弧线。他性沉言寡,更少笑,但对周围的兄弟姐妹却极和气,言行中总透着几分疼惜。为此,蓝翾指定他为邶风学堂的班首,协助管理班务。

又过几日,蓝翾组织群生猜迷,输者唱歌。戎参连输几次,歌声每每都令人掩耳不忍卒听。又一回要罚唱了,戎星可怜巴巴、泪光点点地凑过去,说:“参哥哥,能否麻烦不要再唱了?你念起书时还是蛮好听的,还是念歌好罢?”所有孩子们哄然大笑,也包括戎商。笑得不熟练,却是由心的欢悦。明源头前领路,戎晅不紧不慢地踱步前行,明泉则小跑紧跟着主子长腿迈出来的步子,后面不远不近有四名侍卫待命。一行人的目的地——“邶风学堂”。

半月前,淼儿不惜动用“美人计”,磨缠着要建什么学堂。以她所言,招生范围是邶风宫内无法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当时想也不想,慨然应允,之后又因接见外邦来使忙了些,也无暇细问此事。昨晚,她又要他调用一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到邶风学堂任“武术老师”,这才想到近一段时间忙得不只他而已。今日早早下朝,唤了授命参与学堂筹建的明源,一探究竟。

“邶风宫内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品咂起这“招生范围”,纳闷不解: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们的子弟,都可进到上书苑,邶风宫内又何来“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

“王上,前面即是懿翾夫人的邶风学堂了。”明源回首禀道。

看看他这煊王陛下,为自己的懿翾夫人拔出了一处怎样豪华的“邶风学堂”?红墙绿瓦,弯桥流水,枫叶环围,红意正浓,只记得允下的时候,是听到了“枫”字,却万没料到宝贝看中的地方竟是“落枫轩”?果然眼光不凡,那是睆公主最爱的别苑。可想而知,待那位在城外庵堂为已逝太后颂经的睆睆公主归来,他需要费一番口舌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明源道:“懿翾夫人好才华,竟编了这般好听的歌儿来教。”

戎晅莞尔,想起那是六年前他曾经在她书房内读到过的一篇似是叫什么《千字文》的。推门而入,迎来的,是蓝翾神采飞扬的美人面,面向她,有六七个年龄不一的娃娃背门而坐,那朗朗上口的诵声,正是发自他们口中。

今天日阳晴好,所以挪到院内授课,授课者过于全神贯注于眼前孩子们生动的脸庞,未察到已有人列席旁听。

“同学们诵得非常好,今日先到这里,明日辰时老师会检查哟,若有谁答不出来,便罚他听戎参唱三首歌。”

“啊?”孩子们苦了脸。

戎参翻翻白眼,说:“我唱歌很难听么?”

戎星嘻嘻笑道:“参哥哥的歌声只适合孤芳自赏。”

戎商道:“老师说过今天若是我们都能记下这《千字文》,要奖的,您不会忘了呗?”

“是,是,”童声群起,“老师您忘了吗?”

蓝翾嫣然一笑:“轻诺必寡信,老师可不想做个失信于自己学生的人。为奖励你们的用功勤苦,老师给你们备了一首歌呢,想不想听?老师的歌声虽相较绕梁三日距离不小,但敢担保绝对不和戎参一个水准哦。”

“哈……”孩子们无虑地大笑,戎商也微掀唇角薄哂。

“想听,想听,老师快唱,老师快唱。”戎参张牙舞爪地大叫。

“嘘——”蓝翾食指置唇前,喧嚣顿消,一片静寂无声。

“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就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唱歌不是蓝翾的长项,至少比夜夜笙歌的蓝翎要逊色得多。但这首《读书郎》从小唱到大,耳熟能详,简易上口,加之她音质轻盈悠扬,听在耳中,只觉玉珠滚盘,动听得紧。

“好!”沉浸在老师和美笑靥和温盈歌喉的娃娃们教这一声给惊回了神智,顺声转头望来,倏然惊住不动。

他们中,有人是远远见过他的,如戎商;不曾谋过面的,也从他飞龙盘蛟的衣着上猜出了来者身份。突然间,笑语轻歌的空间骤至冰点,孩子们,连年纪最长的戎商,也失去了主张,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位平日远在天边、今日近在眼前的父王?

他会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蓝翾亦未料到,读懂孩子们眼内的惊讶畏惧,她轻言道:“同学们,老师教过你们礼仪的,忘了么?”

毕竟是多吃了几年宫饭,戎商最先回过神来,跪地参拜:“参见王上。”

其余娃娃但见,也随之跪下,其中又以戎参最为大声:“儿臣参见父王。”

唉,骄傲的戎商,无邪的戎参,都还只是孩子。

戎晅却是疑有误听,他望向戎参:“方才,你称朕什么?”

果不出所料。人家乾隆好歹在女儿千里认爹时恍觉自己曾沧海遗珠,喜不自胜;而这位戎姓同志则是至亲骨肉近在咫尺也不识其面目,遑论知其姓甚名谁。难不成这也是帝王家最爱上演的荒唐剧?“王上是参儿的父王,参儿还能称您什么呢?王上?”

蹙起漂亮的长眉,戎晅有满腹疑问,但佳人言外有音,他不得不吞了已到唇边的追叱,道:“平身吧,你们如此努力读书,以求上进,朕很欣慰。”

“谢父王(王上)!”虽然起了身,也想低眉敛目作乖顺状,但无奈眼前人太过引人惊诧,娃娃们情不自禁,眼角余光飘移流连,想把那赐予他们生命又难得一见的高贵人物看个仔细。

“今天课业到此为止,明日依然是辰时签到,同学们,再见。”三十六计,主动送神为上。娃娃们个个敏感,在这位混帐亲爹状况未搞清楚前,还是别让几颗饱经摧残的幼小心灵雪上加霜的好。

目送众童鱼贯而出,远得不见半个人影后,戎晅才问:“现在可以说了呗?”

“说什么?”

戎晅挑眉,“当然是那娃娃为何要称朕为父王的事了。”

“你——”蓝翾气极反笑,“你的儿子不称你父王还能称什么?或者,他们又该称谁父王?”

哦?戎晅再次蹙眉,微怔。

幸好娃娃们没见到他们老子的这副德性。蓝翾摇头,叹道:“要不然,王上可以诘问一下您身边的这几位仁兄,看他们是否知道方才从这里出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曾经的戎晅,到底过得是一段怎样荒诞错乱的生活?

“淼儿,你睡了么?”

“淼儿,你在听么?”

“淼儿,你……”

有没有一种可能,钻回二十一世纪爬到书房翻出书柜第三个抽屉拿了那瓶502胶,把粘在自己背上的这只聒噪蜘蛛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封起来?

“淼儿,你在生气我恁地荒唐不经,竟会不识自己的儿女,是么?”戎晅手在她滑若疑脂的肌肤上游移,叹息连连。“我的确过了一段荒唐到极点的日子。十三岁前,我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生活里没有父亲,但我却猜得出父亲必非寻常平民,否则怎供得起我们锦衣美食,佣仆成群?还有,教我读书的是前任翰林,教我习武的是卸任将军,这等的排场,非富即贵,且贵不可言。

十二年前,在母亲与姐姐为我刚刚过完十三岁生日的五日后,一个深夜,犹在睡梦中的我被架上了一辆马车,见到了他,我的父亲,亦是这个国家之王。他大病将去,但宫内的三个儿子先后夭折,以致帝位无人承袭,使他不得不想到宫外的我。于是,我继他成了煊王。而我登上王位后不久,他便辞世,几天后,病弱的母亲也去了,我将姐姐萋萋接到了宫里照顾。原本是想使她享尽尊荣,却不料,此举竟害了她。她被诬偷盗先皇印鉴,我闻讯赶到时,却只看一具被缢身亡的尚存温热的尸体。

唯一的亲姊无力施救,被之谒像条毒蛇一样纠缠,朝中的大臣动辄搬出祖训发难,空有治国之策推行不得,无论前廷后宫,我都成了一个只知听听奏章、盖一下玺印的废物。所以,彼时的我,用起了手中仅可挥霍的一点权力,那就是女人。我要让之谒明白,我宁可找最下贱的婢女,也不屑碰她分毫。那段时日,我传寝的女人,几乎都是各宫里的宫婢。有一次,之谒扮得妖冶,在花园中缠到我,我抱过一个恰巧持帚经过的拙笨丫头,在亭子里就……”怀里腻不留手的雪背陡地僵直,他发出愧疚的叹息,搂得越发紧了,“那丫头的哭叫之声传遍了整座王宫,我也因那哭叫声而跌进了地狱,若没有遇到先生……”

“伯昊先生?”

“是他。我与他是在出宫狩猎时结识的。拜他为师,是因为在赛猎时输了阵。而对于他,亦由初始的质疑到后来的敬赏。慢慢地,朕不再惧怕那些大臣,而同时,他们也不敢再在朕面前毫无忌惮,虽这些尚远远不够,但之谒依然察到了朕的变化,于是,在七年前的中秋之夜,我于煊江拜祭母亲和姐姐时遭遇了她布下的伏击。不过,如今想来,若非她的行刺,我又如何与淼儿相遇?”

是缘吧。握了他的手,软了心,也软了身体,依入身后他精实的胸膛。

戎晅头埋入她发间,喃喃低语:“遇到你,是上苍赐予朕的惊喜。和母亲生活时,每逢月圆之夜,她都会摆上果品祭拜月神。那一夜,我曾以为自己已死,睁开眼睛看到你时,以为是月神来接我和母亲、姐姐团圆去了。却没想到,那竟是我生命的另一个启始。在那样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起初,我是害怕过的,可是因为身边有你,反而有了我自生下后最单纯快乐的日子。”

我不止一次想过就那样在那里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但是,这边有我的责任,所以我总会在自己不自觉时望向寰亭,挂着这边未竟的一切出神。而聪明如你,显然察出了我的心思,所以六年前的中秋之夜,你会带我到寰亭。我曾怨你为何不开口留我,而当坐在寰厅几个时辰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时,心里竟滋生了几分暗喜,我暗暗告诉另一个朕: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了……可是,还是回来了。

淼儿,你是来为我赎罪的么?六年前你救了朕,六年后你在这座华丽的邶风宫里发现了朕的罪孽,你将那些孩子收拢在一起,教他们读书识字。作为一个父亲,对他们,朕自知亏欠许多。我并非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每有一名王子、公主出生,掌管各宫侍寝、生产的主簿太监都会报过来,但是,他们是朕在最恶劣不堪的情形下滋生的恶果,没有爱,没有欢愉、只伴随着痛苦的尖叫、哭泣所创造出的生命,看到他们,会令朕重回到最不堪回首的肮脏岁月,所以,淼儿……”

蓝翾翻回过身,张臂抱住了他,与他呼吸相换,息息相融,“阿晅,无论你是‘朕’,还是‘我’,你都是他们的父亲,你对你的天下王国有为人君的责任,你对他们亦有为人父的责任啊。你知道我是如何注意到他们的么?宫女奴才们呼来唤去,侮辱压榨;你那些名正言顺出生的儿女甚至进宫陪读的官宦子弟追打喝骂,恣意欺凌。我看到戎星时,她正提着比她身体还要大的木桶给盥衣室的洗衣宫女们打水;戎参,被你王后的儿子骑在地上,货真价实的皮鞭抽击做马,而后,再轮到那些陪读的世家子弟。最始,我只以为他们是家境不好的人家送来的小宫女太监,却从欺凌者不绝的辱骂声中得知他们竟然是你的儿女,只因他们的母亲出身卑微,更有你对他们存在的毫不在意,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拉他们做牛做马任意驱使。他们中间,年龄最长的是戎商,据你所说,也不过才十岁,可是我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眼睛第一次对视时,都会在眼底看到压得人窒息的沧桑。阿晅,你的童年虽然缺少了父王,却依然是快乐的天堂;而他们是你的儿女,你怎会让他们的童年成了地狱?”

“我不知……”他们遭受这等欺凌。唉,再多的解释均显得苍白,“朕的确是有愧于他们。”

“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我们一齐来补救好不好?”

“淼儿已经在替我补救了,不是吗?放心,明天,朕命御前待卫总管钭溯挑选两名武功最高的侍卫保护你,随你调遣,你们的武术老师不就有了?”

“不够!”

“什么不够?”

“诚意不够!你愧他们的,不止是习文练武的权力,还有父亲的关注,只有你关注了,他们在宫中的地位才会提升,才不会任人可欺。不必有多宠爱,适当的关注足矣,可以吗?”

“可以,可以,懿翾夫人让属下做什么都可以,不过,此时此刻,属下需要履行的,不应是父亲的责任,而是为夫的权利……”

蝶双飞 第三卷 第三章

雪下得已不小了,天地间却犹不知疲倦地藕断丝连。从昨日黄昏开始,至今全无结束的迹像,飞絮绵绵,积雪及膝,这怕是自到寰界后所见的最大一场雪了呗。

望着窗外的飞雪,蓝翾想起小学不课文中“好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那时,每逢这样的天气,都会和翎儿套上红色的羽绒服,跑进那银妆素裹的世界堆雪人,掷雪球,若是逢上爸爸、妈妈在家的日子,更会和她们一起疯得不亦乐乎。物是人非,天非彼天,地非彼地,爸爸、妈妈啊,身在何方……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娇嫩的诵书声夺过了蓝翾飞驰天外的神思,她瞥了目前唯一在座的弟子,温柔一笑。今天的雪景太好,从上书苑赶来兼任邶风学堂美术教师的先生带着众弟子出外写生去了,但身子太弱的戎星受不了严寒天气,她只有陪着这位落难公主困坐在教暖炉煨得温温暖暖的教室。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蓝翾稍愣,直直望着携夹着寒意排闼而入的人,他——怎么会接得出来?

来者接收到了她无声的疑问,回手掩门后再拱首一揖,笑道:“伯昊参见懿翾夫人。”

“多日不见了,伯先生。”的确多日不见,自进宫后,还是首次晤面。“怎会有兴来此?”

“夫人好别致的兴趣,大雪纷飞之际,其她诸位娘娘踏雪赏梅,饮诗作赋,夫人却好人为师。”

“先生到此,就是为了告诉我,蓝翾的兴趣很别致吗?”

“此为其一。”

“其二呢?”

“夫人,别致意味着特别,特别意味着与众不同,与众不同意味着特立独行,特立独行会招来什么,尤其在这深宫大院中,依夫人的聪明,不言而明。”

蓝翾摆袖一礼,“谢先生。”

伯昊摇头笑道:“夫人果然聪明。”

蓝翾却是苦笑:“那又怎样?防不胜防,在事情未发生之前,想什么都是庸人自扰。”

“伯昊是想告诉夫人,依夫人的才智心计,想要防患于未然,并非没有可能,除非……”

言者欲说还休,摆明是想吊人胃口,而蓝翾却不捧场,只是轻挑一眉静待下文。

唉,这女子。“除非,夫人不屑。”

不屑?往日在虎狼环伺的官场,步步为营,时时算计,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为何今日会不屑?因为对手是女人吗?女人不是弱者,尤其在后宫里求生存求宠幸求地位的女人,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所以她没有理由轻视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女人;若不是,又是为了哪般呢?不曾未雨绸缪,不曾构筑经营,长这么大,首次这样单纯的活着,是为了什么?

“蓝翾谢先生的指点,这段时间我让自己心痴眼盲,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许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哪一段时日,我都是处在利害权衡中,反而觉得现在的我,活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不过先生尽可放心,任何时候,蓝翾均不会任人宰割。”

伯昊深信这一点,这样的女子,温柔如水的外貌下维系的,是内里强韧惊人的生命力,不管何时、何地,她都会竭尽所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但纵是如此,那些个隐在宫廷暗处的蠢蠢欲动,也非等闲之辈啊。

她再施一礼,“为了先生的担心,再谢先生。不过,”善徕明眸满是黠意,“若先生再能助蓝翾一臂之力的话,蓝翾会更感激先生。”

这样的女子,温柔如水是骗人的,精于算计才是真面目,她怎么可能放过自己这般经久好用的物件,伯昊深感自己今日是自投罗网,“夫人,伯昊近日有些要事……”

“蓝翾昨日已听王上说了,先生云游归来,是准备在京都呆一阵子的。不妨如此,每周仅为先生安排火曜日、木曜日两天,时段可由先生自选。先生精通易经八卦,医术更是神乎其神,您何妨在这些饱受摧残的孩子中选一个有潜质的接班人呢?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也无妨,就当先生支教贫困山区,奉献爱心,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呢。”

这……若是推辞不受,就是寡慈鲜德么?“夫人,伯昊……”

“那这样就说定了,明天便是火曜日,先生是选择上午课还是下午课呢?或者先生乐意全天授课?一切由先生定夺,蓝翾愿以先生意旨为准。”

是吗?伯昊认为她的末句是口误。

“这样好了,明日先生一早便来,若是觉得累了,下午便回府歇息,若是意犹未尽,也可留下来继续授课,可好?”言罢,转头笑意宛转地回头,“星儿,快些过来,你们又要有新先生喽。不过,这位伯昊先生亦是你们王上的老师,所以你们更要格外尊重才是。快来拜见先生。”

“拜见先生。”戎星乖巧万分地的一揖到底,又忍不住少年人的好奇,薄唇绽出灿烂笑纹,“先生要教我们什么呢?”

“先生是位奇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经史子籍,满腹经纶,你们想学什么,先生便可教什么。”

哦!戎星吸了口气,澄澈的眸内聚起了强烈的崇拜,“先生比老师还要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