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翾夫人高傲的很,她似乎不太愿与臣妾交谈。倒是她那两个丫头,嘴巴刁利,强将手下无弱兵,懿翾夫人调教得好高段呢。”

不是。失望弥上心头:他不怕她与群妃起隙,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不怕她争风霸宠,因为他很享受她在意自己的感觉。他也很清楚的知道,无人可替代她在他心里的份量,但是他需要她明白,也需要她适应,他不是她一人的。以她的七窍玲珑,相信她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清楚,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要一起度过。今天,远远望到那一抹玉影时,他以为她已示软低头……难道不是吗?

正阳宫,王后寝宫。

听完了画贵人的絮诉,甄媛秀丽的粉面上看似镜平无纹,实则在心里已掀起波涛翻滚,王上对懿翾夫人的在乎远出乎她的预期。以为,找了这个心性智慧远不及一张脸三成出色的“煊国第一美人”献上去,定会独占住王上的目光,更会打破另一张脸上令她所不乐见的优雅自如。目前又是如何呢?重华偏殿内的一场堂审,除了领教了那张嘴的犀利缜密,更让王上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兴味盎然的停留,前期的运作不足、大意轻敌使她输了那一回合。而现在,从画贵人卖弄自得的言谈中,强烈透出王上看似无心的问询显然不像画贵人自以为的“关怀腹中龙子”,若猜得不错,他是在搜寻那个女人的动向。

隐着心机的温润目光停在面前这张脸上,的确是美,美得足以令天下女子绝不愿与其并立于世,如此无与伦比的美貌,合该是独宠一身的。所以,只要附之相应的智量,不难抓住王上的眼,入主他的心。“画贵人,近来你身子还好么?有没有因为怀了龙子而比较辛苦呢?”

“谢王后娘娘关心,臣妾好得很。有王上和王后所赐的补品养身,这个孩子不知有多知足呢。”

虽然大脑简单了些,嘴巴还是甜的。“如果你这一胎产下龙子,王上会更宠爱妹妹的,所以,妹妹可一定要妥善护住腹中的胎儿,知道么?”

“是,王后姐姐。”

“可是,妹妹,要抓住王上的心,不是只有产下龙子这么简单呢。”

黛眉轻颦,美目含愁:“请王后姐姐指教。”

乖,等得就是你这一句。稍作停顿,细巧的眉眼牢牢锁住眼前绝艳,“你,敢赌么?”

蝶双飞 第三卷 第八章

这便是冷宫?

冷宫的“冷”指的不是气候,而是气氛罢。举目荒凉颓废,室内清冷寂寥,盈鼻不去的是久绝人气的枯朽。尽管自进得来以后,和伶儿、倩儿整日清理洒扫,也仍去不掉那个“冷”字,也许冷宫的“冷”字,更在人的心境里。

伶儿将一束春桃花插进土定瓶中,回头,主子犹在握笔临书。

“夫人,您不担心么?我们进来已有五日了,不见您有忧色,莫非您已有了办法?”

蓝翾眉目未抬,答道:“什么办法?你当你的夫人是智多星么?眨一下眼睛就会有办法?”

“可是,您不气吗?”

“气什么?你当你的夫人是气筒么?动辄就充气?”

“夫人,”伶儿纤足一顿,“您怎么会不气?画贵人诬陷您,王后栽赃您,王上冤枉您!伶儿都好气呢,夫人为何会不气呢?”

蓝翾水眸一荡,嫣然道:“伶儿,你如何肯定我是遭人陷害的呢?你为何会笃信我不会做那件事呢?”

举着抹布擦拭不停的倩儿闻言转过身,道:“夫人当然是被冤枉的,因为夫人根本不可能做那样不入流的事。夫人真要和人斗,也不会采取那样不入流的法子。”

“是,奴婢也是这样想的,若夫人要斗,她们都不会是对手!夫人有夫人的骄傲,不屑于做那等下作的事!”

是平日小觑了这些小妮子了吗?笑道:“你们竟然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我的确是没做那件事,不过,有可能是没来得及做。我不敢保证如果我真要参与这场游戏中,会不会做那等事,毕竟,人在此中,为达目的,手段是不会任人精挑细选的。”

是的。冷宫,蓝翾目前所处,已非高华隆重的懿华宫,而是冷宫之一“离人宫”。

五天前,蓝翾因月事来访闭门宫中调养,岂料祸事也随之来访。画贵人携着精致礼盒,挂着颠倒众生的笑靥,飘然而至,言曰是遵王上谕嘱,多到各位姐姐跟前走动拜会。忍着袭腹冷痛,奉茶待客,为客者在初始的客套过后,却不客气起来,出言颇多挑衅。蓝翾“非常时期”,性子焦躁了些,既然话不投机,摆袖送客。画贵人突然跌倒在地,当即花容失色,捧腹哀叫。蓝翾虽觉奇怪,仍伸手相扶。侍立室外的宫婢太监闻声冲进门来,搀起地上呻吟不断的佳人置于榻上,有人飞腿去叫太医。

不多时,太医来了,王后来了,刚刚下朝的王上亦随后赶到。看着这一幕,蓝翾忽然眼熟得一塌糊涂。果然,太医诊断“画贵人腹受大震,动了胎气,幸好平日保养得宜又传医及时,龙胎尚保得住,迟则后果不堪设想”。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宫主蓝翾身上,王后国母的风范再得发挥良机,侃侃道“懿翾夫人,本宫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蓝翾道“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王后比我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榻上悠悠醒转的画贵人不胜娇弱地“懿翾姐姐,奴婢真的是奉了王上圣命来拜会姐姐,向姐姐请教学问的,您实在不应误会了奴婢的交好之心。奴婢自知俗庸,以后未经传唤,不来打扰姐姐便是,姐姐不要生气。姐姐要责罚奴婢,奴婢定然领受,但请姐姐看在奴婢身怀王上骨肉份上,容后再罚”,王后严正凛然地“王上,事关龙种安危,兹事体大,臣妾统领后,实在不该让此类事件发生。请王上交给臣妾裁夺”。

王上幽幽黑眸定定地落在面无表情的蓝翾身上,足足一刻钟未发一语。在众人几乎要窒息的当儿,他道“抬画贵人回寝宫,好生调理医治,务必保住朕的儿子。画贵人身在懿华宫受惊动胎,懿华宫主难辞其咎,移居离人宫,过后朕将亲自审理此案,必不放过敢对龙种心存不轨者。”

无怪乎此类情节被三流电视剧采用不衰,当真是经久耐用,屡试不爽。现如今,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伶儿、倩儿皆在邶风学堂帮忙,远离现场,并有伯昊这样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否则,王后再对她们来一个屈打成招,罪名彻底佐实,冷宫坐穿事小,这条活得波折迂回的小命都怕是要赔给人家了。

“不过你们有一点说得对,我若真要做什么事,还真不会做得任人握住这么多把柄。算啦,我想造事者诬陷得成,不会那么快再找茬滋事,咱们以前为了邶风学堂,日子都过得忙碌匆促,如今就权当休假吧。”何况,王上也算偏私,打入冷宫尚有美婢服侍,她算得邶风宫第一人了。

一缕夕阳的光晖从窗子射进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座幽沉的离人宫才会沾上点阳光。蓝翾此刻,正身处在这点难得的光华中,为淡蓝色的衫裙镶上一线金晖,满头青丝挽在一条淡蓝丝带中,有两绺垂到了肩上,雪肤花貌,素颜如玉,令人屏息的美丽。倩儿、伶儿都为这种美丽心折着,亦为那惊人的淡定叹服着,有这样高贵却不骄纵的主子,是她们三生修来的福气罢。

“怎么了?”接到两婢欲泣的注视,“我也知道,让你们跟着在这间冷宫里,你们必定会平白受很多委屈,我教你们一个法子,你们找明源,所有吃穿用度请他代为张落,也省得你们跑进跑出,受别宫宫人的明讥暗讽了。我相信,明源他还是会乐于帮这个忙的。”

势得其反,没安慰得住,眼泪反而都畅快的淌出,抽噎不止,最后索性是“哇”地大哭,两个人跑出门去。

差不多可以了解她们的心情,没有追出去。手里的笔不曾停缀,这一场变故,使蓝翾不得不质疑自己的耐心:一定要等到中秋月圆之夜么?

到达离人宫的第六日,第一位访客上门了。蓝翾倒想过自己不会无人问津,至少翎儿肯定会设法过来一趟。却没想过首个到访的,是——琴妃。

每一回看到琴妃,蓝翾都要想到“林黛玉”,从书中走下来的活生生的林黛玉,两眉似蹙非蹙,双目含情蕴羞,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若弱柳扶风。这样般一个娇怯怯美生生的人物,任你是女人,见之心内也不无怜惜。

一盅泡了青梅的茶水要饮尽了,琴妃还不见一语,蓝翾也不催她。

终于,轻启樱桃小口,美人说话了。“懿翾夫人,姁姁此来,是为了赔罪的。”

“琴妃娘娘何出此言?”

“夫人请相信姁姁的诚意,姁姁真是赔罪来的,”琴妃秋波盈盈,泪悬于睫,“舍妹妩妩自幼任性,偏又单纯得紧。姁姁知道,夫人真要有心和她计较,她不会有机会伤到夫人。”

又一个吗?何时知音人变得这么多了?“琴妃娘娘不必如此,令妹的美貌远胜蓝翾,又有王后娘娘维护体顾,今后在宫中定是前景无限。而蓝翾,很明显已是昨日黄花,娘娘勿须担心我会妨碍到令妹什么。”

“夫人,您还是误会了姁姁。当初,我是顶反对舍妹入宫的,因为知妹莫若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太易招风若嫌。但是……夫人无论相不相信姁姁,姁姁都要告诉夫人,我从未想过要与夫人为敌,虽然至今也会对夫人存在一分妒意。”

首见琴妃时,蓝翾心头便冒上这样的想法:此人纵算做不成朋友,也不会成为敌人。因为,两人有一点是共通的——骄傲,身为女人的骄傲。

“地位、尊宠并非姁姁所欲,姁姁妒夫人的不是夫人的后仪迎娶,不是夫人仅次于后位的封号,而是王上的心。王上的心在夫人身上,姁姁打在懿华宫见到王上看夫人的眼神时,便明白了这一点。如果王上能用那样的眼神看姁姁一次,姁姁死而无怨,但王上那样的眼神,只会用在夫人身上。”笑得苦涩无力,眉尖的轻愁渐浓。

蓝翾摇头,“琴妃娘娘错了。人是永远难以餍足的动物,他不看你时,你只求他看你一次;他若看了你一次,你便会期翼第二次。你若不爱他,有他的宠便有了一切;你若爱上了他,你会要他的爱胜于一切。而当他爱上了你,你不再会满足他爱你,你还会求这爱的质量,你不只希望是他的不可替代,还会希望是他的唯一。”

“唯一?”琴妃美目薄雾濛濛,飘忽地笑,“怎么可能?”

是啊,好像是不太可能。蓝翾让她凄美的笑扎疼了心,眸内也起了水意。

“夫人,你我若不是眼下这样的身份,我们应该会成为好友的,是么?”

“蓝翾与娘娘有同感。”

姁姁颌首,嘴边又是绝美的笑:“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都不可能对彼此推心置腹,怪只怪,造化弄人啊。”

造化弄人?多么完美的推托,一切赖于造化,岂知万般皆是人心作祟。

“那样的事,夫人不会做,也不屑做。舍妹年幼无知,只希望夫人莫要恨她。她会受到应有的教训,这个宫廷里最不缺乏的景色就是宠衰更迭。叨扰夫人半晌,请夫人原谅姁姁的冒昧,姁姁告退。”

送琴妃纤弱的影子远去,蓝翾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才情卓绝的女人,能够受到戎晅多年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吧。可女人,偏偏傻,不能爱的人,要爱上;不能抛的心,要抛出。付了爱,抛了心,他却给不了你等同的回应,便会滋了哀,生了怨,渐行渐远。

“夫人,睆公主和卫宇大将军夫人来了。”

这下子,耳朵要不清净了,还是扔开这一堆自己不擅长的哀怨幽思,调侃去也。

“就这些么?”

“是,奴才看得清楚,且与伶儿、倩儿交好,懿翾夫人的起居情况便是这些了。”明源答,暗里祈盼王上千万别再命他讲第六回。

戎晅推开手底奏章,修长的指尖在案几上敲击:她不气?不怨?不恼?洒扫清理做什么?难道她打算在那个鬼地方住一辈子不成?当下虽是春暖花开,那个鬼地方却终日难见阳光,阴郁寒重,她那怯寒的身子可受得了?也不知,那颗聚焰珠带在身边没有?

“明泉,将朕那张玉狐裘交给明源。明源,你设法交到倩儿或伶儿手里,但不要说是朕带过去的,知道么?”她不气不怨不恼,他又气又怨又恼,气她不肯服软低头,怨她不给他亲近的梯阶,恼她的随遇而安。他想极了她的生动清灵,想极了她的甜美轻盈,想她那一日在林间的轻舞,想她在浴池氤氲中的芙蓉出水,柔腻的香腴,丝绸般的滑润……欲望陡地升起,手握成拳,咬牙相抗,乃抵不消那愈燃愈烈的渴求。

“王上,敬事房的来了。”明泉不敢看主子阴暗不定的脸色,领了敬事房的太监进来。敬事房太监将列放着各宫玉牌的托盘举过头顶。

手探出,一个个玉牌代表着一个个可以舒解他此时欲望的香艳躯体,但是,一对清灵精动的水眸硬生生逼上来,一个牌子已经捏到手了,在敬事房太监暗喜的窥视中,又无力地滑落下来。他蓦地起身,“明泉,将那张玉狐裘现在拿来给朕!”

欲望因谁而起,便要找谁排解,无关人等,退下。

离人宫坐东向西,背阳纳阴,虽是晚春时分,室内却阴冷侵骨。好在午后,庭外的阳光还算充足,倩儿、伶儿布了竹几软椅,沏了一壶花茶,蓝翾手里拿一卷伯昊先生赠来的《春秋》,身上着一件令人起疑的玉狐裘,就这样坐在晚春的日光中,消磨时日。

昨夜的春梦,虚耶?实耶?她自然知道那是真的,若非哪来得这件价值不菲的玉狐裘?似梦还醒之间,他精健的身躯覆了上来,耳旁是他促热的粗喘,唇上是他密不透气的深吻,每一度疯狂缠绵后,都给他揽在胸前调息,听着他强烈有力的心跳入眠,虽然每一回又会让他以同样的方式唤醒……天光露曙时醒来,榻旁已无人迹,一夜欢爱,连他的脸也不曾看清,如不是枕畔尚留着他的气息体味,她定然会以为只是春梦一场。等真正醒来时,天近午时,才看清身上的薄被上,加覆了这件雪色无尘的玉狐裘,而薄被下不着寸褛的玉体上,遍布着他造访过的印迹,甚至比新婚之夜还要激怀壮烈。夜半来,天明去,他老兄以为他在干嘛?扮狐仙还是效仿苏小小?

收回有些飘远了的思绪,回神的美眸,竟与一双在门外窥视的眼睛相碰。凭直觉,这双眼睛在那里探究已久,久到四目相对时它来不及撤退。不过,须臾之间,它的主人发现了自己的被人发现,却仍和她别具意味地对视良久,才不紧不慢地消失。从入了离人宫第一日,蓝翾便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不以为意,有人有观察自己吃喝拉撒的兴趣尽管自便。不过,与它遭碰还是头回,看情况人家是理直气壮。既如此,自己也不好怠慢,索性追了去加强了解。思及此,脚步已到门前,拉开庭门冲到院外,只来得及瞥见一角红衫隐入相邻不远的宫门内,除此,荒草丰茂,野径无人。

“夫人,您要出去么?”倩儿追过来。

蓝翾摇头,拉她退回庭内,紧闭宫门,重新回坐,道:“别忘了,你家夫人我如今是闭门思过,哪能随兴外出?”

伶儿停下晾晒被褥的手,噘起嘴儿道:“这事发生了这么多日子了,只把夫人关在这里,不审不理,难道要让夫人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不会住一辈子的,你想,别人还不愿呢。当前的看似平静,只不过是人家在等,等着你彻底色驰宠衰,再也无人问津,她便会来过问了,重华偏殿的那场憋屈哪是那么容易吞得下去的?只不过,她不会坐着这里等人家找上门来就是了。

“倩儿,与这离人宫最近的那所冷宫叫什么?”

倩儿俯下身,在她耳边:“遣人宫,之谒大公主在那里。”

之谒?这个名字好像最近在耳边的频率较高,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与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之谒公主比邻而居?如此说来,这几日在暗中窥伺的,是那位对新邻居心存好奇的之谒公主了。

“叩——叩——叩——”宫门外有人不疾不缓地叩门。

倩儿、伶儿戒慎地互递了个眼色,前者踮足过去闪在门后,扒在门缝中静窥门外之人,陡地吓出一身冷汗,再踮着碎步跑回来,娇喘如兰,趴到了主子耳旁:“是之谒大公主!”

嗯?青天白日不能念人的是么?“倩儿、伶儿,开门迎客。”

伶儿虽是伴同蓝翾入宫时日不长,但平日听那些宫女太监闲暇时的嚼舌磕牙,没少涉及这位之谒大公主。更从好姐妹倩儿口中,听闻了这位公主太多的恶行恶迹,深恐清雅纤细的主子受到欺负,紧紧贴在主子身后,攥紧了小拳头。

门开处,闪进一团艳红。天呐,这便是那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公主?是那位遭幽禁数载的之谒?红衣如火,衬得个绿鬓如云,一双高高挑起的柳眉,两只冷光灼灼的杏眸,鼻梁是女人中少见的拔高挺直,嘴唇是女人中标准的樱桃小口,撇却过度苍白的脸色,虽无琴妃的柔美,不及画贵人的妖媚,但也绝对算得上是位冷艳佳人,娇俏红粉。

“你是懿翾夫人?”出声时,倒让人意外,是那种中性略带沙哑的低沉音质,乍听,难辨男女,更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是之谒公主?”蓝翾声音和缓平淡,毫无起伏。

“你知道我?”之谒杏眸内的冷光足以使大地回冬。

“你也知道我?”蓝翾语中的清淡足以使江河窒流。

之谒点头,“果然如本宫所想的,你不同于那些软弱没用的女人。怎么,夫人的待客之道是站在院子里说话么?”

“公主是不速之客,本宫难免失之准备,鉴谅了。若公主不嫌茶粗舍陋,请室内说话。”

之谒不加避忌地上上下下又将蓝翾看个仔细,在后者的淡定中,转身入室。入室内,又是一番打量,“本宫以为你这里面应该比我那边好得多了,这么一看,是一样的简陋寒酸,原来他待你,并无不同。”

是无不同,与传闻中的张扬骄纵并无不同,还是是经年幽闭下的成果,由此可想当年是怎地一个跋扈张扬?“冷宫本就应该没有不同。若硬要找出不同,公主是王上的姐姐。”而我不是。

之谒眸光骤冷,“听说你曾是他的宠妃,但到了这里,你和本公主便没有不同了。”

“同与不同都是公主说的。本宫不是现在才知道这里是冷宫,倒是公主,今日登门专是为了提醒本宫这项认知的么?”

“这邶风宫的西苑,是冷宫集中的所在,放眼周围,有多少是你我的同道中人。听夫人的口气,尚处于调适期,本宫相信半年过后,夫人的这身傲骨必将荡然无存。”

蓝翾明白了,今天这个女人上门是为了宣示冷宫界老大龙头之位的。“半年么?原来公主在此尚未待够半年?”

之谒眼角挤出一抹血光:“若你在七年前进宫,你会明白怎样与本公主说话才算懂事。当年,就算是甄媛,在本宫面前也乖巧得像只驯化了的狗。”

“可惜,本宫不是七年前进宫,所以不懂规矩。”可惜,那只“驯化了的狗”如今富贵依旧,而女士您差不多是阶下之囚。

之谒忽然冷笑桀桀,若是单看那张脸,任谁都不会相信这难听刺耳的笑声是从那张樱桃小嘴里发出来的。“若你七年前进宫,你会是本宫最大的对手,奇怪了,你怎么会斗不过甄媛那个虚伪做作的贱人呢?难道是你锋芒太露,招了众怒?”

“公主请喝茶。”

“他很宠爱你么?昨晚来这里找你共寝,说明他足够宠你。但若真是如此,他为何又会将你关到这里?若真的爱你,像他那样强大的人,不会制不了甄媛,不会救不了你,除非他不想制,不想救。也许,他没有你想的那样爱你,来找你只是因你在床上能够满足他。细忖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以前他连最下贱的婢女都会要,别说像夫人这样正值青春美貌的美人。”

“公主不口渴么,喝茶吧。”

“夫人该不会以为在此住不了几日便可离开了吧?本宫劝你还是及早认清现实,在这西苑的冷宫里,多的是住了十年以上的女人,熬着,等着,盼着,习惯了也就好了,夫人目前欠缺的,便是‘习惯’。”

这个女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惹人讨厌!“公主拔冗前来,敢情是为了向本宫传授经验的?本宫之前听闻公主曾威权自恣、显赫一时,孰料公主还有窃听旁人闺中床戏的癖好,而且听得还是公主的弟弟、当今大王的床戏。但不知那些熬了、等了、盼了十几年的同道中人,是否有此殊荣呢?”

这话忒地恶毒了些,但蓝翾心情也不好,也需要找人发泄,巧不巧之谒大公主送上门来,而且字字淬毒,句句带针,她若不适时反击一下,好像有点太对不住人家的盛情挑衅了。

挑衅者骄奢的唇畔是一阵急剧的痉挛,阴鸷的眼光如同眼镜蛇的毒牙,落在眼前这美丽动人的人儿脸上,而后者不为所动,秀雅的唇角依然似笑非笑,眸子里依然荡着两汪清灵。“你必是不甘心在此终老一生的罢,你想离开么?”

“公主以为呢?”

“如果你想离开,我有法子助你。”

耶?玩什么?“公主的法子留给自己便好,在下无功不受禄,不敢领教。”

“本公主是说真的,到时候如何决定是你的事。今晚三更,我在宫门前等你。”言罢起身告辞,干净利落,衣袖未挥,自然也带不走一片云彩。

这……上演的是哪一出大戏?

蝶双飞 第三卷 第九章

是夜,蓝翾睡得极不安稳,之谒公主那张苍白的秀脸配着毒酷的眼神在眼前挥之不去,这位不请自来、出言不逊又订下怪异约会的公主意欲何来?莫不是昨天晚上闲得睡不着见了戎晅在离人宫出没,一时间妒火中烧找茬来了?若真是如此,不得不佩服这位公主的执着顺便还有戎晅先生的魅力了,试想,一个女人给人剥夺去一切,又遭幽禁多年,却仍能教始作俑者在心头掀起波纹,这双方的功力都要够深才行呢。

远远的,似乎是三更鼓响;隐隐的,院门响了三记,在阒静的夤夜里,随风入耳。是之谒大公主么?玩真的?

以蓝翾的性子,正常情形下是不太可能理会那位公主的不知所谓,但眼下偏不是正常情形。她起身下榻,在黑暗中套上那件玉狐皮裘,辨着方向摸到了外室,倩儿、伶儿两个丫头的轻鼾诠释着她们的好眠。轻手轻脚,拉开门栓,再在外面掩好了门,大几步走到院门前。此时,门又被人轻叩了三记。

还好是冷宫,门庭不如懿华宫门那般精华沉重,尽可能轻、快、准地卸了门栓,开了大门,果不其然,门外,一圈昏黄光晕里,一个红衣丽影挑灯而立,在泼墨般的暗夜里,尤显诡艳。

“夫人好胆识,敢出来见本宫?”之谒挑高了手里的宫灯,映了映彼此的脸,“敢跟我走罢?”

“还请公主头前带路。”

黑重的夜幕下,一盏宫灯,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猜着足下颠踬不平的石子路,渐入荒草深处,再往前,踏进了一所阴郁惊悚的密林,耳畔,时不时有瘆骨惊心的飞禽怪叫声来烘托气氛。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穿出林子,外面,乃然绵延无际的黑暗。那一盏宫灯,若有人远远望过来,像极了缥缈的鬼火。

持灯走在前面的人停了,后面的人也止住步子。

“就是那儿了。”举高宫灯,径自一挥。

昏黄不明的灯光下,蓝翾能看到的,只是一大片黑黑麻麻的青藤。借着余光,沿着青藤向上,是一道高难见顶的宫墙。

“奇怪,你一点也不担心么?不怕本宫在此处杀了你,我敢说,若是你此刻殒了命,不会有半个人知道你是如何死的。”之谒睇着她,森森然道。

怕怕喔。蓝翾耸耸肩,未置一词。这是她的一向习惯,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便不说。之谒身上的危险气息她从八百里外就能闻得到,但那又如何?深夜孤身赴会,不是因为胆识,而是因为无聊,冷宫的日子乏善可陈,总要找一点脱线的事刺激一下神经,难不成只管自怨自艾?

“你到底是不怕还是以为本宫不敢?”之谒犹抓住问题不放。

蓝翾轻笑:“公主,快些揭晓迷底罢,到底叫蓝翾出来所为何事?我可不相信公主是在考验蓝翾的魄力。”

“原来你叫蓝翾?名字不坏。”之谒颇有闲情怡致地品咂了一下她的芳名,抬步向前,在那面青藤前伫足,纤纤十指拉住那些藤蔓向旁掀开。

蓝翾吸了口气:其下竟别有洞天——这片郁郁丛丛的青藤后,隐着的竟是一道赭色木门!

“意外么?这是我两年前误打误撞下发现的。此地地处偏僻,青藤蓊郁,若不是有心人,断是找不到的。”之谒语气里透出一丝自得,“且不瞒你说,本宫曾透过这道门到外面打过几个来回,若非如此,本宫早让那座冰冷的寒宫给吃了。”

天,戎晅对这位之谒公主防得不够彻底,想来是前期还密切关注,近期里想一个权势尽失的人也不会再弄出什么花样,便放松了戒备。若是之谒公主通过这道门穿梭谋划,运筹帷幄……

“我曾一度非常恼火,为何上天恁晚才让我发现‘它’的存在?如果是在幽禁之初,本公主会以为是天不绝我,让之谒得以卷土重来。但偏偏见到‘它’时,之谒徒剩自嘲,它的出现,只是上苍开了之谒一个天大的玩笑!”

蓝翾走近前,触摸着这道通往大千世界的生死关,口里问道:“为何呢?是因为公主的旧部被王上给悉数收灭了么?”

“我被收灭掉的不只是旧部,而是意志。你可知这世上最残酷的刑法是什么么?不是五马分尸,不是千刀零迟,而是幽禁,尤其对于一个曾经处在权力顶端的人来说,任那看不到边的寂寞剐分你的坚持,任那苍白无垠的空洞淹没你的报负,死水样的岁月在日复一日中,将你一点点地磨损,一点点地吞噬,在一开始,你还是怀有期望的,心有不甘的,但当这期望和不甘被岁月腐蚀殆尽后,你连觅死的勇气也丧失了。活下来的,也只是一具躯壳。”

躯壳,就似那矗风光不再的玉陵宫?

夜深人静人好眠,占地千余顷、巍峨耸立的邶风宫,在远离宫廷繁华中心,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风过树杪,黯黑如墨,一点萤火之光,两个孤枕无眠的女人,相识不过了才几个时辰,却已喁喁私语多时。

“蓝翾赞同公主的说法,寂寞的确可以消磨掉人的意志。但幽禁,绝对称不上最残酷的刑法,如果公主亲眼睹过五马分尸、千刀零迟的话。”

“如此说来,你见过?你见过五马分尸?你见过千刀零迟?”

想当年,本姑娘的大老板的嗜好之一便是以各式酷刑招待人呢。“公主从未见过么?以公主当初的权势手段,若说没有亲眼睹过这些酷刑的惨绝,蓝翾不会相信。而我,纵使没有见过,不可以想象么?让公主选择,是会选让人拿一把刀在你身上一刀刀地割上千刀,还是选毫发无损地把你关在一个地方终老至死呢?也许以公主的气节宁选前者,但蓝翾不会,遑论是那样惨绝的死法,就算是一刀毙命,只要有得选择,蓝翾都要活下来。对蓝翾来讲,活着才有其它可能。至于生命的质量,只能是尽己所能,在所能达到的环境下使自己活得更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