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谒杏眸里溢出的冷光,注停在蓝翾在阴影内尤如玉石雕成的面上,良久,道:“看来我这一赌,是赌对了人。夫人,你可愿和之谒一起走出去?”

“走出去?”

“是,走出去,从这道门走出去。与其让那无边的寂寞岁月吞剥,不如走到外面的世界,也许,我们还有其它可能。”

“我们?”恕本姑娘记性不好,不记得何时有这般熟了?而……而且,从那张樱桃小嘴里,吐出来的是那些话么?出去,从这道门里走出去?“公主,你是想邀蓝翾陪公主到外面一游么?既然公主已通过它走过几个来回了,想必轻车熟路,何必多蓝翾碍手呢?”

之谒忽尔笑了,竟然很美,“我知道你完全明白我说的‘走出去’指的是什么。当然,如果你在冷宫和离开中选择前者,我也不会奇怪,也许,你对于戎晅的意义是不同的;也许,他还会来找你共寝;也许,过不了几日,你会重新回到锦衣玉食的懿华宫。若是,之谒会祝夫人好运。”

“奇怪,蓝翾与公主并无深交,公主凭什么相信我会替公主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又凭什么断定我有与公主一起出走的可能?”

之谒柳眉一动,面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第一个问题,之谒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最坏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幽禁;第二个问题,之谒没有错过夫人第一眼看到这道门时的眼神,夫人的手,眼下不还停在它上面么?”

厉害,时空版的女强人当真名不虚传。蓝翾没有撤下在门上抚挲的手,道:“公主听错了蓝翾的第二个问题,我想问的是,纵算我有走出去的欲望,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与公主一起呢?”

之谒明显一窒,弧犀半咬下唇,半晌无言。

看得蓝翾有几分讶然:这位公主今年芳龄几何,会有这样罕见的小女儿情态?

“我三岁被父王收养进宫,除了祭天、拜祖此类盛大仪式,从未出过宫门,更不会独自踏出宫门半步。我曾经以为,这座王宫会是我永久的栖息所在;也曾一度认为它会为我掌控,我将会成为这座邶风宫的主人。纵使功败垂成,禁入冷宫之后,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逃离它的可能,直到‘它’的出现。但讽刺的是,自发现‘它’至今,我出去过五次,每一次是满含了期待走出,但次次都是不足半个时辰便逃命似的跑着回来。外面的世界,对养于斯、长于斯的之谒来讲,实在是陌生得可怕。站在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之谒会忘了何处来、何处去,会认命地以为,之谒注定是属于宫廷,哪怕余下的岁月只能等待枯竭。但是,更具讽刺的,每一回五日过后,我又开始了不甘。我不甘呐,明明有自由在那里等着,唤着,我却无力回应。所以,我一直在找,找有胆识与之谒一起走出去的人。总以为那些来自宫外的嫔妃们,被打入冷宫,总会有人渴望宫外的自由天地。哪成想,不过聊聊数语,那些女人的懦弱浅陋显露无遗,自然无法再向深处谈下去。

但是,你是不同的,打一眼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不同于旁人。你有一股女人身上罕见的力量,而这份特质使你不容于这座王宫,但定可以应付外面那个世界。而且,你一定是不会安于现状的。之谒可以与夫人做个交易,你带我穿过‘它’,认识并适应外面的一切,而我可以保你衣食无虞。”

一番不在意暴露弱点的推心置腹,一桩不可谓不公平的交易。“据蓝翾所闻,当年公主事败,全部身家悉已充公。”

“之谒身上尚有几颗珠子,是先皇当年赐予之谒的。曾听当年侍候本宫的太监说过,单是其中一颗,就足够民间平常人家坐吃一生。”杏眸内温度未变,幽冷的光华里却掺进了一丝殷切,“如何,懿夫人?”

“夜深了,回去罢。那冷宫再冷,总好过这里。”

之谒闻言并不讶愕,将藤蔓恢复到原状,旋步回向来时路。依然是,一盏孤灯,两个女人,前后行着,路上无语。

“三日后,之谒来等夫人回话。”遣人宫宫门在即,之谒抛下这一句,径自快步走了。

今夜,莫不是一个诡异的梦?

“夫人还没醒么?”倩儿低语问。

伶儿悄无声息地掩好内室门扉,颌首。

“昨夜,王上又来了么?我睡得死没有听到,你可曾听到了?”倩儿绯红着双颊问。

伶儿的娇靥比她更过,迫不待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倩儿嘟嘟喃喃:“那夫人如何到这时还未醒?该不会是王上把夫人劫走?”

“会么?”伶儿满心希望倩儿揣测成真。

会你个头,这两个小妮子,大清早扰人好眠。蓝翾哗地打开室门,“两位小姐,早上好。”

“夫人!”两个小俏婢小惊一下,“您起来了?奴婢立马给您打水净脸,泡茶嗽口。”

洗嗽毕了,蓝翾套一件短衫,依照习惯先到院子里练了一趟跆拳道,回来又擦了个冷水澡,换完衣服后坐到案前,研墨提笔,一蹴而就,“倩儿,一会儿你到邶风学堂,见着伯昊先生将这封信交给他,记得,眼睛放机灵点,切忌不小心冲撞了哪尊大神。你家夫人我今时不比往日,最怕保不了你,小心哟。”

倩儿领命而去。

“伶儿,若有一天我不在这宫里了,你当如何呢?”蓝翾问,状似不经心。

伶儿一愣,不晓得夫人的话因何而起,但夫人的话还是听得懂,“自奴婢跟随夫人那刻始,便发了誓,要伺候夫人一辈子呢。”

伶儿与倩儿不同,倩儿在这宫里呆得久了,人又机灵乖滑,早已经练就了一套宫廷生存法则。而伶儿是随她进宫来的,若她不在了,伶儿的境遇不想而知。唉,是不是人走到哪里总要有所挂碍?二十一世纪有睽违多年的父母,先前在淦国为相时挂着下落不明的翎儿,如今记着共经风雨的苗苗,眼下又添了个善解人意的俏婢,真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呐。

之谒昨夜的话诱动了她,经过一夜无眠的酝酿,已理得清楚明白:目前的现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月圆之夜是她回家的契机,她却不甘为了等那一天而坐困愁城。没有之谒贡献的这条路出现,她亦不放弃自谋他途。所以,浪费了眼前的转机,老天爷会吐口水给她的罢?不如归去呢。

想来可笑,自己当初怎会将谙知游戏规则幻想成接受?到头来才发现,对戎晅的爱远没深到可以不计较,她想要的,是一份对等的感情,既然她付出的是唯一,要求回报的便也是唯一,而目前,已注定是奢望。所以,她要走,想走,也会走。

她并不相信之谒,所以,她并没打算和之谒一起上路,不过为了感谢之谒指给她一条明路,她不会毫无表示就是了。接下来,需要提前“踩点”,但愿昨夜一路撒下的那些花瓣粉沫没让风尽数吹走。有谁想到,本来是为了以防之谒有害人之心而备下的物事,却起到了这等妙用?

“伶儿,一会儿找遣人宫的姐妹们去聊聊吧,守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大家定都是闷得紧。”

“夫人,奴婢在前几日便和遣人宫的小燕姐姐很熟了呢。”伶儿得意地答,“她呀,还对奴婢羡慕得不得了,说奴婢有一个疼爱奴才的好主子,。”

蓝翾当然知道她们与离此最近的冷宫宫婢熟识,这冷宫没有那么忙。“之谒公主就不好么?”

“不但不好,听小燕姐姐说,还可怕得很呢。特别是在才进来的前两年,动辄笞打小燕姐姐,小燕姐姐身上的伤疤好可怜喔。”伶儿同情地吸了吸气。

习惯有时还真是可怕,想那时之谒大势全去,当今王上若不是囿于先王临终口谕而杀不得她,她不知已死了几回。如果那小燕不忍笞打之苦反抗,两个女人打成一团,吃亏得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而且可肯定的是,不会有人多事地告到王上跟前。怪就怪“习惯”,养成了顺从,养成了畏惧,也养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戒掉,难。

“那这两年呢,之谒公主可曾好得多了?”

“小燕姐姐说,打不是不常打了,但依然很可怕。”

“可怕?”蓝翾挑眉轻笑,“不见得吧?若是你的小燕姐姐真的怕,哪还有可能和你们玩闹闲聊?”

伶儿张大圆眸,急巴巴道:“才不是呢。那是因为之谒公主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正午时用过午膳必要有一两个时辰的午睡,她每回都是趁那段时光跑出来和我们会合的。”

一两个时辰么?够了。

倩儿带回了伯昊的口信:定不负夫人所托。

蓝翾松了口气:有那只老狐狸的这一口承诺,必能保那些孩子周全,她可以彻底没有牵挂了。

倩儿犹在不解当中:“夫人,殿下和公主们都好想来探望夫人,为什么伯昊先生拦着他们呢?”

蓝翾浅笑,暗谢伯昊思虑周全,以她目前处境,以那群落难王孙的情形,彼此还是远离为妙。

拈起桌案上的另一封信笺,道:“这是给睆公主的,不过要待天色黑一些再去,那公主寝宫不比邶风学堂,随时随地可能出现大神,还是小心为妙。公主之前一直夸你泡的花茶好味道,你把这信送了给她后就留在那里为公主泡茶,明日再回来不迟。”

倩儿不疑有它,乖巧巧揣了信,到一边手脚不停地尽守本份去了。

只剩它了。她看着握在手里的最后一封书笺:投出去这一封,意味着她的前期运筹全部完成,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等待夜的来临。只愿这一回,走得没有挂碍。

“姐姐,我来了。”蓝翎推门进来,“你还好么?”

蝶双飞 第三卷 第十章

火,决绝的燃烧在邶风宫不为人知的角落,随风起舞,恣意逞欢,映红了那一方少人问津的夜空。

跌倒了,爬起来;摔疼了,受着,足不能停,步不敢歇。敬事房曾说王上今晚下榻在画贵人寝宫,可跑了去,才知王上已走了多时。前面不远,是王上的重华殿寝宫,脚下,加快,加快,再加快……

“王上——”才近宫门,一声心神俱裂的呼喊已扯出喉咙,一时忘了有可能因此犯下惊驾大罪,“王上,您在里面吗?奴才是明源呀,王上——”

守门的小宫女、小太监当然识得他王上的贴身太监之一,惊骇交加,“明源公公,王上已经安歇……”

他已顾不得在乎,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头一遭做。“麻烦几位,请禀报王上,说明源求见,有要紧事啊,天大的要紧事!”

见到一向四平八稳的御前红人这等错乱的模样,守门人也失了方寸,眼前人得罪不得,可……

见他还在迟迟疑疑,明源心急如焚,事实上,也的确是有地方着火了。“王上,王上,奴才是明源,请王上赐见呐!”

嘭然巨响,宫门是被人从里面踹开的,由于逆着方向,使得两扇惨遭重击的宫门薄弱得摇摇欲坠。“放肆,你大呼小叫什么?是谁给你的胆!”戎晅身披长衣,负手立在阶上,黑眸淬火,俊脸阴郁。

“王上,”明源伏下腰,“奴才敢在此时惊扰王上,实在是没有办法,王上要治奴才的罪奴才也无话可说,但请王上听奴才讲完了……”

“你还如此啰嗦?快讲!”戎晅的火气的确不小,近来一直如此,烧得身边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如处炼狱。那跟在王上后面爬起来的明泉也甚是怕怕,两只眼珠子向同伴使着切勿造次的眼色。

明源横心,咬牙,卯足了勇气,张大了嘴:“离人宫失火了!”

戎晅瞪着他,里面隐隐浮现的阴冷使他不寒而栗:“再说一次!”

“懿翾夫人,不,离人宫起了大火,巡值太监远远望见时,火势已经很大了,寿公公报到重华殿,奴才跑去……”

“够了!”眼前一花,戎晅的脸已逼到鼻尖,在半明的灯光下,满布着残佞邪妄,“你听着,如果因你的废话而误了什么,朕会宰了你!”最后的尾音是风递过来的,因为人已经飞身而去,尤是如此,那噬血的气息还是让呆立的明源几近瘫软。王上一向是高贵优雅的,何曾以此一面示人来着?懿翾夫人啊,我的活菩萨,您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太监总管寿公公指挥着人扑救,眼望着那座在火势中已渐支离崩析的宫房,啧唇叹息:又是一桩红颜薄命,宫里上演不衰的戏码。

“公公,这火还救么?就算这火息了,人肯定是活不了了。”一个提着水桶跑得大汗淋漓的小太监问。

“救,没听过尽人事听天命吗?”寿公公活得老,经验也老,住在这所冷宫的人他知道,是王上曾宠到极致的懿翾夫人,切不管人家当下宠衰,就算是做表面功夫,王上也不会对她的生死不问不闻。不救,肯定不成;救了但救不成,另当别论。

倏然间,一道紫影由天而降,挡在寿公公眼前。正赶上寿公公方才眨巴了一下眼皮,再睁开眼,突兀兀一个高大的人影遮住了视线,“喂,小子,要救火快些救,别给爷爷我偷懒,也别挡着爷爷……啊!”

那一声惨呼是因为对方一只手突箝在他的咽部,紧接着,来人长臂一挥,他圆胖的身子如一淮烂番茄摔趴在地上。他第二声惨叫没来得及出口,陷在痛得扭成一团的五官里的小眼睛看到那颀长的身形拔身而起,向火场里扑跃去。

“王上?”他惊惧交加,“来人啊,救驾,拦住王上!”

早在他反应过来出声之前,已有两条矫健身影掠过而去,在戎晅的衣襟眼看擦到火焰的刹那,一左一右架住了戎晅的臂膀,三条身形倒飞过来,平稳落地。但落地后的情形马上不平稳起来,戎晅如疯如魔:“你们该死,为何拦着朕,放开朕,朕的淼儿在里面,放开朕,朕杀了你们!”

两名侍卫险险要架不住失常状况下的王上,又有两人加入,再后又加两人。

“放开朕,朕命令你们放开,你们这些狗奴才!朕会杀了你们!淼儿,淼儿,淼儿——”

明泉、明源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大咽口水,跟在王上身边多年,王上这癫狂的模样是头一遭见,不敢想象如果懿翾夫人……呀,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快点呀,你们抓紧,跑快点,救人啊,救人啊!”两个光用想象便吓得魂不附体的人,一边向一直没有停过的救援人员扯嗓大喊,一边也加入其中。

“淼儿,我的淼儿,你在哪里,你出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放开朕,朕要救淼儿,放开——”

“淼儿啊,你回来,朕只要你回来——”

这是他么?那泣血的呼唤,嘶厉的咆哮,面目狰狞,形容邪狂,这是那个清冷淡定的戎晅么?

幽暗处,之谒将一切看在眼里,才始明白:他不是无心无情,而是心有所系,情有所钟。可为什么是懿翾夫人?既然当初没有选她,那他爱的应该是一个单纯无城府的人才对,如琴妃;而他选的是懿翾夫人,一个心机城府不下于她的女人,留了一封名曰“出宫指南”的书笺,撇开她走了,这样的女人!

“怎么样,怎么样啊?”明源拦住披着湿毯从火场里奔出来的人。

来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迹,摇头:“没有,找不到人!”

明源还欲再问,甫耳的尖吼使他三魂出窍——

“你们这些奴才,放开朕,救不出朕的懿翾夫人,朕会要你们死,快点,扑灭这该死的火!”

在戎晅变得声嘶力竭时,火势终于微弱了下去;在东方露出第一抹白时,燃了大半个夜的大火被灭。曙光中的离人宫,有两三处搭着黑枯的支架,其它,化为灰烬。

架住戎晅的六名侍卫前后替换了两拨,纵是如此,也都累了个大汗磅礴:谁叫他们的王,原本便是位武功高手,而发了狂以后,更是力大无穷呢。

“启禀王上,大火已灭,除离人宫外,并未曾殃及其它宫殿……”有个不知情的太监凑过来,急欲邀功。

戎晅黑眸充尽了血丝,臂不得自由,腿却闲着,抬足将那个不知死活的太监踢飞,其实,这不是他的第一脚,就近的几个侍卫不知挨了他多少。“滚,滚,滚开!你们还不放开朕,放开朕!”

侍卫总管钭溯自忖小命不保,眼见火已遭灭,也放下心来,“卟嗵”跪地。见他如此,其他侍卫也匍了一大片,包括当值阻住王上的六人,“王上,臣等该死,请王上责罚,臣等该死……”

戎晅身如离弦之箭,直扑火劫现场。明泉大急,“唉呀,找两个人跟住王上,这说不定会有塌下来的物事呢。”自己先匆忙忙跟了过去。

“淼儿,淼儿,淼儿……”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啊——”一声歇嘶底里的吼哮,惊痛而绝望,这一声,惊住了在场诸人,惊住了宫苑亭阁,冲天而出,也惊住了在晨曦中甫踏出城门的一方纤盈身影。

那身影转过身,是位清雅俊秀的纤瘦男儿,“伶儿,你听到了什么吗?”

无人应答,拍额苦笑:忘了,那丫头已送进了卫宇将军府,从此以后,又是一个人了。

“阿晅,再见了。”不,后会无期,永远不要再见了。重华殿外,人人自危。

有个眼尖的小太监瞅见明泉打九曲回廊里过来,上前抓住了明泉袖子:“泉公公,王上,还在生气么?”

生气就好了。明泉有气无力地眄了他一眼,甩开袖子,走自己的路:到御膳房,请那些中馈高手想些办法,哪怕能让王上吃上一口也好。

小太监讨了个没趣,摸着鼻子灰溜溜回到原位,一转眼,又瞅见了明源从另一方向过来,身后随行四名宫婢,各自托盘上托着几样时令新鲜果子。“源公公,王上……”

明源抽回自己的袍襟,“各守本份,切忌喧哗。”

小太监闭嘴不敢言语,目送明源一行人踏入寝宫。

“王上,此乃各地新近进贡来的新鲜果品,您尝个鲜吧。”明源对着那伫在窗前、不知站了多少个时辰的人背影说道。

毫无意外,背影纹丝不动,不见回音。

“王上,您有五日没有进食了,龙体为重,您……”明源又搬出了这几日里不知来来回回在舌头打滚过多少遍的话来劝慰主子。

离人宫大火后,所有人都以为主子的怒火会雷霆万钧,将整个邶王宫燃烧殆尽,但实际的情形是,那日以后,主子回到重会殿寝宫,不言不语,不食不饮,大多时候都是在窗前立着,眼神空洞无物,五官阴冷骇人。于是乎,重华殿几近变成了一座死宫,个个小心,人人自危,踮脚轻步,噤声少语。因为这样的王上才最可怕,就像一座喷发前的火山,所有的人都知道肯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毁灭,但毁灭者却迟迟不行动,每推一时,折磨多一分,恐惧增一分,宁愿毁灭尽快来临,使他们死也死得个利落,好过这样整日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明源。”

啊?明源抖抖瑟瑟,怀疑耳朵出现了幻听。

“明源!”

啊!不是幻听!“王上,奴才在,奴才在,您有何吩咐?”

“倩儿在睆公主那里是不是?叫她过来!”五日不曾饮食,戎晅气力稍虚,嗓色却更显阴魅。

明源连滚带爬地出去找人:火山要喷发了么?

夤夜浓如墨,琴曲悠漫清幽,却又透着一缕怨怒,显然,操琴者心绪不宁。

倩儿的记述,之谒的消失,而姐妹情深的卫宇大将军夫人在其姊有可能香消玉殒的情形下可以安之若素不闻不问,结果只有一个:那个水人儿,已经走了。

这几日,他不吃不渴不言不动,为的就是给自己厘清整桩事件的时间。火灭后,在支离崩析的现场横梁下寻到一角余烬未灭的裘衣,是那件随火而逝的玉狐皮裘的遗骸。但却未见尸骨,太监侍卫不知谁不知死活的一句“奇怪,莫非真是烧成灰烬了,怎么连根骨头都没有”的恶谶令他恶寒陡升。询罢倩儿却令他混沌的思绪茅塞初开,命人提审之谒却发现弃人宫亦是人去楼空。而更令人不得不起疑的是,那位耐性不多,冲动不少的将军夫人蓝翎,唯一能束住她的夫婿现正在边疆,最爱的姐姐出了天大的事却还可以稳坐将军府,若不是心中有了什么笃定,依她的性子,此刻早会闯进重华殿,指着他的鼻子要姐姐了。

所以,至少有六成的肯定,她走了。

她不同于后宫里那些女子,就算之谒毒若蛇蝎,王后擅长权术,娴贵妃任性骄纵,而这些,所能演绎的场景,只能是王宫,出了王宫,她们所专长的那些本事将一无用处。但她不一样,他比谁都了解她的生存能力,先不论她在她原本的世界是怎样的独立果断,来了寰界后,她曾是宣隐澜,一国之相,要论专权弄术,她才是行家里手,王后的那些伎俩,哪够看?

所以,她有离开的魄力,也有离开的能力,那场火,是她给他的留书么?如此狠心绝情,没有半点留恋,是她,给他的惩罚么?

天呐,他早该想到的,是么?

淼儿,你回来啊,只要你回来啊。

他的淼儿啊,生来是让他心怨心痛心碎的么?

伯昊望着眼前的卦相,摇了摇头: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只锦心绣口的燕子,终于飞走了。

身后,是目前为他示为第二得意门生的戎商,问:“先生,老师死了么?”

伯昊听出了那语中的焦灼,暗里叹息一声,冷肃道:“商儿,一生为师,终生为母,她是你的母亲,知道吗?”

戎商一愣,早熟的脸上弥过一丝不该有的痛楚,徐久才应道:“是,先生。”

两条路,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想必在那路的尽头,也各有不同的人生。

此时,背着粗布包裹、颈系粗布围巾、换一身粗布男衫的蓝翾即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处,为何去何从裹足不前。沉吟再三,从怀里取出一枚煊国铜币,“字面为南,反面为东”,默念毕了尚未掷出,背后马蹄杂沓声纷扰传来。心内一凛,回转过头,是一支庞大商队。不由暗笑自己想太多了,当下与其他路人一起避到路边待商队通过。

一看即知是一支资本不弱的商队,二十几匹高头大马上货物累累,五六辆精雕马车辗转而过,押送商队的个个是孔武矫猛的汉子,领头者更是目光如矩,威仪不凡。想来主人定是哪个大城市的大商巨贾,只是未免太招摇了些。

蓝翾只盼着这支商队快些过去,眼睛百无聊赖地随意逡巡,巧不巧与持缰行在商队中段的一个青衣大汉的眼光碰上,再不以为意地移开目光。

而那青衣汉子却兀地一怔,再多看了蓝翾几眼,突然拍马疾行,行到队伍前端,向那领头的魁梧大汉俯身耳语几句。

领头大汉脸色丕变,回头向他所指扫了一眼,拧眉点头:“有几分像。”举起右手,“大家走了半日,也累了,下马到路旁歇息,一刻钟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