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人墙之外,死死盯着那悬贴在墙高处的诏告,上面的字够大,她这副躯体的眼神也好得过分,绝不会看不清楚。她想问得是:怎么会有它?

“听说懿翾夫人天生一副花容月貌,是不是?”

“何止?我听闻我在宫里当差的邻居讲过,这位夫人爱穿白衣绣莲的衣服,美得不像人呐。”

“不像人?”

“像仙呐!”

“哈哈……”

“还听说王后的才德都不及夫人。这位夫人对底下的宫女太监一团和气,还收养了几位母亲已逝的王子公主,简直是月神娘娘下凡哟。”

“真的?那为何不要让夫人做王后,以夫人的慈悲心肠,才能爱民如子,当做名副其实的一国之母呀。”

“是呀……”

“是……”

尽管四遭轰轰嗡嗡,波波入耳,仍冲抵不了那入目所及的字里行间带来的意外震撼。

懿翾夫人,蓝氏绝芳。

莲心蕙质,风华泱泱。

姻缘天合,得伴吾王。

懿华宫内,解君忧肠。

无母王骨,幸得教养。

怜婢护仆,日月慈光。

明珠遭妒,暗锋中伤。

焚火余生,迫离宫墙。

月神佑庇,智脱贼戗。

吾王欣喜,吾民福康。

再逢月诞,重归庙堂。

……

如果不是她的文字理解能力退步弱化的话,上面是说要在三天后的八月十五日迎她回宫?他为何一定要如此不可?

“主子……”钭波出声关切:主子人脸色不好,是与那诏告有关?

这封王室诏告言辞浅白易懂,旨在要翁孺皆宜。戎晅此举,无异是要替她在民意唤起拥戴之众,以抵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反驿之声,为她铺平回宫路。可为什么不问过她的意见?伯昊那一回试探便算么?或是,明知她不会顺同,索性强加于人?

蓝翾扫了左右须臾不离的兄妹一眼,苦笑:原来他早有安排。

结果,未等到月诞日。

诏告张贴出的翌日,王车凤辇堂皇而来,依然是王后同级的仪仗,依然是王家的豪华铺张,多了一个龙袍加身、王冠罩顶的戎晅,端坐王辇,向珠环翠绕、华贵一身的她伸出手,得坐君侧,是多大的荣光,是王后才有的规格呢。

礼乐奏鸣中,她的手搭在他的掌心,随即被紧紧握住,没等她或身后钭波相助,一个天旋地转,她已在他怀中,同时,帘幕垂下。“起!”车缓缓开动。

“你在生气?”他清越低敛的嗓音在她耳畔,黑眸牢牢锁住她妆后的绝美丽颜。

“你不是早料到了?”她挑眉。

“淼儿,我只是无法一日不见你,不要气,好么?”

有哪个女人可禁得起一个高高在上的强大男人的软语温求?蓝翾叹一口气,嫣然一笑:何苦让两人为数不多的日子满布阴霾?

他喜出望外:原以为会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博得佳人开怀。“淼儿,淼儿,阿晅谢你,朕也谢你。”

“天,”她阻其汹汹索吻的来势,“不要忘情好不好?外面是你煊国的大街小巷,两道站满了欲一瞻圣容的平民百姓,你这位煊王陛下是要领头有伤风化么?”言讫由其膝上移身,并肩而坐。

她能展颜,他已心喜,便不再拗她,只握住她宽袖下的柔荑。身转窗外时,颜肃眸深,威赫、尊贵当即释了出去,惊得两旁依稀可睹王容的人们欢欣雀跃不已。

这便是所谓的王者之风罢?要不人家做王上,原来是祖师爷赏饭吃。

一路喧闹张扬,直到邶风宫近。

“启禀王上、懿翾夫人,”明泉在帘前俯身,“运乾门在前面五里,是否请夫人改乘凤辇?”

“混帐!”戎晅黑眸怒张,“朕何时说过要让懿翾夫人坐到后面的?你这奴才竟敢自作主张!”

好心办坏事的明泉公公“卟嗵”矮下半截身子,惶然道:“王上息怒,奴才有罪,奴才错了……”错在哪里?好生迷茫。

勒瑀的天威难测她多有见识,身边男人虽亲密,却少有机会得见他的帝王脾气,蓝翾看得新鲜,一时竟忘了替跪在车前的可怜明泉说两句好话。

“你恁地大胆妄为,不就是要朕发火的么?何来息怒之说?”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明泉也找不出不落俗套的告饶词,同随行车侧的明源眼见同伴情急,一并跪了下去,“王上、娘娘,请莫动气,夫人凤体单薄,别气坏了身子才好。

无怪乎戎晅出宫总是这明源随侍在侧,人果然机灵。蓝翾紧了紧与素手交握中的大掌:“你们也是为我着想,王上英明,哪会深究两位呢?”

戎晅挥袖道:“每人罚半月份钱,下去吧。”

明泉、明源爬起来。待车辇过去,明源悄声在揩着冷汗的明泉耳边道:“某些时候,求懿翾夫人比求王上更凑效。”说完抛下尚未完全领会的同伴,快步赶了上去。

仪仗驶进运乾门,行不多时,明源来报:“王后,王后娘娘率众位娘娘在玄门迎接懿翾夫人回宫。”

“淼儿,见她们么?”语气里甚至透出讨好意味。

若不迎她回宫,哪来得眼下困扰?“自然要见,王后的深情厚意,我哪敢拒绝?”

“淼儿,若不……”

“明源,玄门距此还有多远?”

“禀夫人,大致五里。”

走路稍显远了些,“加快车程,别让王后娘娘多等。”

“是。”

“淼儿,”他捉她肩,“不要这样,你想要什么?那后位么,只要你想,朕会给你。”

“这个问题我们已讨论过了。”她秀长的眉峰轻挑,“荣耀和尊荣我何尝没拥有过?要它又有何用?”

“可是朕想给你。后冠不会让你快乐,朕会让你快乐,淼儿,不要再离开我!”

这男人是预感到了什么?蓝翾险些招架不住他湛湛黑眸内的忧伤,幸在此时:“王上,夫人,玄门到了。”

戎晅一撩下袍,长腿跨出,先自出辇。

蓝翾随即起身,撑握住他探过来的大掌,尚未抬脚,纤腰一紧,在他臂弯的护持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双足安然着地。

众目睦睦下,这个男人是足够胆大妄为的了。她暗瞪他一眼,他抬眉赖赖以对。

“臣妾参见王上。”

久违的声音呢,那特有的、充满了炫耀的优越的声音,教她不印象深刻都难。

戎晅淡然高贵:“有劳王后了。”

“哪里,懿翾妹妹历劫归来,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又是好姐妹,定是要来迎接妹妹的。

”甄媛语调柔缓,落落大方,果然是正室夫人的本色。

蓝翾但笑不语。抬眸,好一个嫣红姹紫:清丽楚楚的琴妃、丰满艳丽的娴贵妃,芳妃、丽嫔及一干或许见过或许陌生的娇娆。个中两位尤其醒目,一位大腹便便乃不减妖媚的倾城粉黛,一位服饰奇特高鼻深目的异族佳丽。前者乃“丏都第一美人”画贵人,后者,不遑多想,是那位郴国公主无疑。

群妃均款款上前参拜她们的王兼男人。琴妃在行过王礼后,回身向她道:“懿翾夫人平安归来,姁姁甚感欣慰。”

较群妃的巧舌如簧,她的语言委实朴实,但蓝翾却肯相信其中至少存有三分真心。

“妩妩见过懿翾夫人,多日不见,懿翾夫人越发得美丽了。”画贵人挺着六个月的身孕,屈身行礼。

蓝翾向后退开三步,道:“不敢当。画贵人乃龙种在身的金贵之躯,为策万全,还请勿站在蓝翾三步之内,那离人宫的大火可让人余悸犹存呢。”

画贵人饰着完美妆容的脸上当即是青白无措,周遭热闹非常的景面倏地冷场。

众人对先前画贵人和懿翾夫人的纠葛都是多多少少或耳闻或目睹的,均以为这位懿翾夫人排除万难得以重回宫廷,必定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才对,岂料……

“淼儿……”

“王上,臣妾一路劳顿,想去歇息了,恕臣妾告退。”蓝翾屈膝一礼,转首道,“明源,扶本宫上辇。”她无意再维持一团和气的虚假繁荣,迈向一路空闲的凤辇。

明源应诺,疾走几步先生达辇下,低眉平出左臂。

至辇前,蓝翾上身微转,“王后娘娘,蓝翾近来身体乏顿,需长久休养。所以,劳王后娘娘知会各位娘娘,蓝翾无意在懿华宫中恭候各位芳驾探访,在此一并谢了。”

甄媛一愣,这个眸冷如冰、神冷如霜、语冷如雪的女人,真是那位温文笑语的懿翾夫人?或者,这才是她的真实面目罢。

凤辇在群妃的瞠目中扬长而去。

“娘娘,您……”明源欲言又止几回,还是忍不住,“您一回宫便树了强敌,不怕……”

“那你倒说说看,我如何对她们才不致树敌呢?”

“可是……”您让王上好为难哦。明源不敢指责,却也在心底为王主子抱屈。

“要多久才到懿华宫?”蓝翾挑开帘幕,眺望辇外问。

“禀娘娘,尚需一刻钟。”明源嘟嘴回。

“你对这王宫路况很是了解呢。”

“哪里,奴才三岁进宫,在这宫内好歹也混了十六年,想不熟都不行。”

“在王上跟前当差了多久?”

“还有两天就整整七年了。”谈起工作,立刻眉飞色舞。

七年?“这么说你是七年前的中……月诞日随了王上的喽。”

“是。”

“那一年月诞日,王上不是出外巡游了么?”

“是。当时奴才是重华殿内的一名白日洒扫、晚间监责油烛的小太监。王上晚归,恰逢奴才当晚当值。”

“你不会是正巧碰到从偏殿出来的王上罢?”

“夫人怎么知道?”

偏殿,与戎晅寝宫一墙之隔。

可是,如果它不是呢?

懿华宫的首位访客,令蓝翾吃了个意外。戎商?尽管看得出是戎商,却仍怀疑眼前是否真是那个闭塞少年。走时初夏,回时中秋,不过近四个月的光景,那早熟少年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截脚步。体形抽长了,十二岁的少年已可以跟她平眼相视;酷似其父的黑眸不见少年人的浮躁,恍惚间,带出几分伯昊练达的况味。名师出高徒。幸好没被她误人子弟。

那孩子倒也奇怪,自进来见了礼便呆站不语,要他坐也不坐,请他茶也不饮,最后一句:“我只来看看你,你既无恙我便放心了。”竟拔足如同逃命般地离了懿华宫。

蓝翾尚未盘清满头雾水,睆睆公主来访,也带来了倩儿,说是要仆归原主。蓝翾不受,言道倩儿既蒙公主调教,就好好跟着公主两年,待公主大婚时再回懿华宫不迟。话说得婉转却坚决,睆睆公主对一向机灵的倩儿用得也极顺手,也就不再客气。

送走睆睆,已是酉戌相交时。一轮月华高起,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过了明天,是月诞日?是中秋节?谁的月诞日,谁的中秋节?一轮明月,两处世界,时光,时空,为何会有这样的阴差阳错?若月送我来,可会送……

男人无声欺近仰头望月的女人,熟悉的拥抱,温柔的气息,“在看什么?”

“月亮。”她放任自己靠在那精实的胸膛上,抚着他环腰的臂膀,“很美。”

“看月的人更美。”

她轻笑:“你这样说,不怕你们的月神娘娘动怒?”

他抱起她,向室内走去,“秋霜寒重,你穿得少,身子又畏寒,也敢在外面久站?”

“我身上一直挂着你送的两颗珠子呢,又穿了你的双丝甲,还怕什么霜寒露重?”

放她在塌上,他不曾离身,依旧是搂她在怀里,叹息道:“淼儿,回宫真的让你不快乐么?淼儿,你始终没有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对不对?你方才说,‘你们的月神’,于你来讲,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么?”

“……是。”

“包括我?”

“你是煊国的王,是邶风宫的主,是你王后的夫,是你众嫔的男人。也许,有一部分是曾经属于过我,但回到这邶风王宫,一切都变了。阿晅,原谅我无法再跟你的后妃们虚应故事,折腾了许久,我也累了。”

“淼儿,不要离开我,答应我,别再离开!”他在她耳畔乞求,这一刻,他不是众生之王,不是一国之主,只是一个怕失去所爱的男人。上一回淼儿是如何脱身的,到目前仍未明了,而未明了之前,意味着她随时有再度失踪的可能,而再度失踪,还能找回她么?何况,她是……“不要离开,答应我,别再离开……”

“勒瑀的事应对得如何?”

“淼儿知道了?”他微锁长眉,“是先生?”

“纵他不说,我也能从民间得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准!”他突然紧拥住她,死命地,“不管勒瑀使出怎样的狠招烂棋,你都不准动一点念头,答应我,不要擅自做主!”他握住她纤薄肩头,黑眸如海般困住她。

两项举措,一旦成实,煊国有难,淦国也不会好过。畲、郴的产粮虽少于煊国,但两国的食用多以牛羊肉为主,奶制品为辅,无粮无米也可度日,唯有煊与淦的生活习俗最近,仅是三成的需求量已经大于畲、郴两国总和。没了煊国的采购,淦国的粮食只能积压于粮仓,发霉腐烂,而赖粮为生的淦民必定饱受其害。届时水患再起……

要她不在乎,好难。宣隐澜曾在淦国享受过恁多百姓的崇拜拥戴,而不久之后,他们之中却将有人因宣隐澜而家破人亡。‘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这才是她在乎的罢?但是,如戎晅当真动了送出她的念头的话,她唯一会做的,是设法逃走。她不是礼物,更非圣人,任谁的江山也不可能靠她维系。

“我会修书一封给老师,就是淦国前任宰相肇峰老相爷,他是三朝元老,在朝野中极有声望,当初也是力挺勒瑀登上太子之位的老臣之一。勒瑀对他,一向存着三分敬意。相信以由他出面劝谏,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勒瑀总还会听进三言两语。”她会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便是蓝翾,不会为了任何人、事委屈自己,却可以为人挡刀流血的女人。戎晅拥她入怀,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自心底发出:“我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除非我——死!”

[第四卷:第十章]

重华殿前殿。

圆满丰饶的月娘泱泱当空,透过广开的轩窗,明媚婉约地俯视着华堂内的芸芸众生。

因煊、淦之争故,戎晅自律与民共渡难关,本应在瑞喜宫大肆铺张的月诞盛宴取消。而那位贤良淑德的王后则提议,月诞为月神之诞,总要向月神致以敬贺的,同时亦为懿夫人接风压惊,办一个宫廷家宴也未尝不可。

戎晅未允,回懿华宫来信口说了此事,岂料蓝翾竟兴趣颇浓,竟开始翻找华衣,准备首饰。

戎晅心里奇怪,却无法扫她兴致,只教人传口谕给甄后宫宴照办,只是地址由王后的正阳宫改在重华前殿。

少了清歌妙舞,只余琴音绕耳,倒真是难得清静的宴席。出席人等有王后评语得几位宫内有些头脸的嫔妃,少不得几位王亲国戚及其内眷,已退居二相的前任相爷王后之父甄朝,难得回京的卫宇大将军厉鹞,均携妻出席。

蓝翾坐在戎晅右侧,身上穿的,是另一件特为今日聚宴精心准备的华裳,雪色的缎面,襟口缀以紫饰;同色长裙,裁出荷叶摆幅。极简单的款式,因镶在右肩、左襟、腰际的细粒珠片而无法平凡,那珍珠烁耀而成的,是一朵盛开的荷。连带得她整个人,也成了一朵高贵妩媚的莲花。

宴席伊始,不断有嫔妃款摆过来持杯示好,她淡然应之,清冷的态度终于使人不再敢上前受教,总算落得了一隅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