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人头到的会不会太整齐?

“别来无恙,宣相。”伯昊很享受能从这位情绪清雅的旧识脸上瞅得见从容淡定外的表情,哪怕是阔别十年后。

宣隐澜无暇计较他语调里的揶揄,此一刻,她的目光及之心神悉教那张睽违许久的容颜给吸纳了去。胶结的四目,有惊,有喜,有嗔,有怨,更有稠得化不开的浓情相思。相识十八年,相守唯两载,先有六个寒暑的别离,再有十轮秋夏的守望,他们这一对鸳鸯,毕竟是与人不同的罢?

“唉~~”有人嗟叹,何时,姐姐也沾染了重色轻妹的不良习惯?人家是如此亮丽醒目的美少妇耶。

“妈咪,哦,娘亲,你不是说今日便可以看到姨妈了么?为何还不见人?”娃娃终是耐不住安宁,诘问他老娘,那个传说中比老娘还要漂亮的的姨妈哩?

“到外面。”他老爹左右两手各牵妻儿,退出这方空间。

“喂,老学究大叔,你就这么热衷夫妻重逢的戏码?还看,再看长针眼了啦!”男装美少妇在隐退前不忘奚落下下那个满脸三八戏分的“老头子”。

伯昊摸摸鼻子,识趣地避让出去。钭波断后,严阖门扉。

“淼儿……”

她闭了闭眼睛,这声唤,梦里,魂里,缠绕不去,从未想到,有生之年,尚有能亲耳听到一日。

“你好狠心。”他道。

“是。”她点头,了解他指的不止是她的决然离去,还有十几年的不回片语。

“你竟狠得下心?”他语似质疑,却是肯定。

“是。”

“淼儿!”他向前两步,张开怀抱。她原地未动。他只得再上前,收紧了臂膀,再没有此一刻更让他清楚地知道,怀中的纤柔娇躯是他十年中无时不梦牵魂绕的女人。他爱她呵,爱她入骨,入血,魂里,梦里,都是她。为何没有更早意识到,而让她在自己的生命中缺席了那么多个磋砣岁月?“淼儿,淼儿,淼儿……”

她埋在他肩窝中,贪汲他久违的体息,那不曾因为岁月隔阖而陌生、只属于他的气息,萦围着她,拥簇着她,也提醒着她是竟如此想念这个怀抱。“你怎么会来?”

“捉拿逃妻。”

“妻?你的王后跳到淦国了?可需要本相相助?”

“淼儿!”微推开她,凝住那双水眸,“我是不是可以将这理解成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在乎?”

“嗯?”

“我不怕你恨我,怨我,气我,只怕你无动于衷,淼儿,能否告诉我,眼前的人,你……”

她直直望进他湛然黑眸中,毫无阻碍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阿晅……”

“淼儿~~”他狂喜,这个独有她才能唤出的名字,终于又回到他耳边。

“你怎会来?听说,煊与郴近期交恶,不日将有战争之虞,你这堂堂国君,怎会出现在他国地界?”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有此问是因为始终记挂他才关注他的一切信息,只因为,以她的地位,各国的动态想必了若指掌。“记得你说过,人类存在一时,战争便存在一日。后面的战争自有后面的人去面对,我这前人哪管得了恁多事?”

前人?她莞尔,“你老了么?”

“我不喜欢你的胡子。”她捧着他的脸,以指尖作笔,描摹着他的每一寸轮廓,岁月在他眼角留下了走过的痕迹,却使他的气质愈显成熟迷人,这样的男人,就算不是个王,也多得是女人为他心碎的罢?但是他的胡子……虽然无损他的俊美,可她仍然不喜欢得紧。

他蛊惑性质十足的一笑,由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给你。”

“干嘛?”她瞪着那劳什子。

“你不喜欢,当然要去掉,由你去掉它,不好么?”

“不怕我掌握不好火候伤了你?”她直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精巧短匕,拔掉外鞘,一手支其颌,当真打理起碍她观瞻的髭须来。除须过程有惊无险,细滑颊肤只被薄利刃锋轻创一枚,微不足道。她以雪白的里袖沾去血丝,心虚而讨好地笑,“不痛,不痛,不痛哦。”

他大笑,拥她入怀,“淼儿,我的妻。”

“如果不想你的胸怀里曾停驻过多少女人,被你抱着会很幸福。”她道。

“淼儿,不管你信不信,这十年里,我不曾有过任何女人。这一点,先生可以佐证。”

“他以何为证?难不成,这十年里你不找女人,找得是他么?”

“淼儿!”他面皮薄红。

“哇~~”她惊叹,“你竟然会脸红?为何我从来没有发现?”

他倏然攫住她作乱红唇,极尽缠绵,一倾十载相思。

良久,她娇靥酡红地推开他,水眸迷朦,轻笑道:“不找女人,不找先生,你这如火的热情如何释放?”

“淼儿~~”贴合着她嫣红双唇,他道:“我请先生教我念清心决,时日已久,当真清心寡欲了,可是遇了你,便破了功,你要赔我。”

“赔你?好,赔你,还你的钭侍卫,还你的双丝甲,若没有他们,怕是我今天已死过几回。”

他拥紧她,“我不会让淼儿死。那些都是送给淼儿的,便属于淼儿,不需赔我。我要的是……”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人。

她既气且笑:“身处异国他乡,阁下还是收敛些好。再者阁下听好,你脚下所踏的,可是本相的地盘。现在,本相命令你,放开本相!既然你不肯说你为何来此,那本相可要与妹子一叙别情去了。”

[第四卷:第十四章]

宰相府邸,雅致清新的后花园,寰亭里。

蓝翎唏嘘不已,既而哀怨连连,“好羡慕姐姐,还可以坐在这寰亭里,你都不知道,自从姐姐当年自寰亭消失,那冷木瓜便将寰亭连根给除了,知道我最怕水,还命人挖了个湖出来。”

宣隐澜失笑道:“那足以说明你的冷木瓜爱你如命,生怕你大小姐哪一天不高兴,也从那里消失了,他岂不要做时空怨夫去?”

是耶。蓝翎美美地一笑:“那家伙就是穷紧张,现在我连空儿都有了,他还是不放心,这不,硬是把将军位让给了厉鹤那个吃了十几年闲饭的花心大萝卜,随我来了。”

唉~~这讨厌翎儿,成心是来引她羡慕的对么?

“这寰亭是我们姐妹两人与这个世界结下难解之缘的结界,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建一座它。”

“结界?听起来很玄,不过我们的经历真的很玄就是了。你在给我的信中,只写到你被那个世界退货,那么,姐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当夜的确是回到了那里,但是……”

但是她脚下无路。明明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是旧是景没错,但硬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踌躇之际,一个已经差不多已遗忘在记忆长河的人物出现——雨天的老妪。

“她?”蓝翎全身鸡皮陡立。

瞥她一眼,宣隐澜笑道:“如果你知道她是我,你还会表现出这副样子伤我的心么?”

“什么嘛?”

“她告诉我,如果我执意滞留不归,她便是我,她是我逆天而行的一个结果,几十年岁月里无人问津,一个人慢慢枯萎,这是对我的惩罚。”

什么嘛?前一回听姐姐如果化身为一国之相已经象是听一则传奇了,现在……

“她的话我并不是很在意,如果那真是我自己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妥,顶多寂寞罢了。可是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他们自我们失踪起,每年中秋夜都会到寰亭度过。他们彼此安慰说:只当女儿远嫁,只希望嫁得好一些。如果我就那样执意不回,必是愧对了他们,所以,我回来了。只是,我的落脚地仍是淦国,仍是原装宣隐澜与原装苗苗的故乡,那栋茅屋舍竟然劫后余生。我本意是想在那一处过下去也不坏,但此后不久,淦王遇刺的消息传了开来,我星夜赶往阏都,才知是苛大美人爱极生恨,喂我们王上吃了她新近研究的蛊苗——欢情薄。那苛大美人在得手之际,被淦王一掌拍出,半年后身体复元,此过程中却始终不肯交出解药。避蛊鸣只能抑其痛,却无法除其根,为了给蛊医们研制解药的时间,需制蛊虫沉睡,而一旦服下制蛊虫沉睡的药,淦王本人每日也要在床上度过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因这个变故,淦国朝堂风波陡起,不得已,给翎儿写了那封‘两只蝴蝶’报平安后,宣隐澜再度出世。”

“呀呀~~~”无关人等,蓝翎不需挂心,“那个老妪当真是几十年后的姐姐吗?”

“如果我滞留不归,也许是。因为在我被寰亭吸纳的一瞬间,看见她身影如灰尘一样散掉。”

“怎么可能?那张脸……”她盯着姐姐未因岁月变迁而稍有苍色的美人面,“这么说,姐姐如今能葆持这张青春面孔,是和姐姐顺天回到这里有关喽。”

“本相是保养得宜好不好?淦国朝堂之间哪个不在猜测我与当今王上的关系,为了应和人们的暇想,我总要保持以色事君的资本才行。”

“哇哇噢,姐姐不怕戎晅吃醋?他为了姐姐,禅位给戎商,如今已是一介寻常人了,姐姐能原谅当年他的所作所为么?”

“有些事情可以淡忘,可以搁置,却无法轻易原谅。我和他,未必是你们所想的美好结局。”宣隐澜施施然起身,眼望满目的诧紫嫣红,蝶儿轻嬉其上,翩翩而舞。

“早在五年前,我便在淦郴交界处置下一处田产,我本来是打算近日离开阏都的,只不过,宣隐澜结下的仇人不算少,所以,我会消失得神鬼不知。而你们来,实在是意外。至于我和戎晅的未来,顺其自然吧。”

哦噢,戎帅哥,阿晅同志,您自求多福喽,尽管我在你潇洒地让出王位之时便承认你还能配我称一声“姐夫”,但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作为负上责任,你也必须为自己当初的用情不专付出代价,谁让你碰到的,是我这最爱记仇的姐姐。

宰相府邸,宣相大人的卧榻下,有一条匍匐在脚下土地深处的秘道,直通阏都城外。它存在的历史,不多不少,已有八年。自宣隐澜重返阏都次日起,便酝酿它的出生,后历经两年,终于得成。籍由它,她可以一夜之间自京都繁华处移至阏都城外林叶丰茂处。相府内,除了苗苗,无第三人知。而曾画图设计的老工匠及其两个修筑完工的徒弟,接完这笔赀费颇丰的生意后,便兴冲冲还乡,不曾再现身在阏都地面。她当然没有心狠手辣到要杀人灭口,只是用了些手段使其不可能再进淦境而已。

当一行人出了通道时,正处于天色将明的黑暗中,举起火把,伯昊回首观摩那精巧出口,问:“宣相,若在下猜得不错,这出口不止一处罢?”

“先生猜得是不错,除此外,一处在悬崖壁,一处在乱坟岗,一处在淦江底。”仍做男装打扮却不再是白衣的蓝翾淡然道。

“也就是说,此行若无宣相引导,我们极有可能跌落悬崖,眠宿淦江,除了那乱坟岗,其它两条都是死路喽?”

“也许。”蓝翾领头前行,右首是钭溯举火照明。“钭溯,你当真不向钭波作别了么?”

“她如今已是武家人,自有人照顾,钭溯前日又才见过。”

“那你呢,今后作何打算?”

“属下……”

“淼儿!”手忽然被牵住,身子也栽进一个健实温热的胸膛,“你已不再是宣隐澜。”

她抬脸嫣然一笑,火光下,虽是男装,亦妩媚动人,“我存在一日,便是一日,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阿晅同志,你有意见?”

戎晅黑眸熠闪,薄唇紧抿,俨然生气了。

她拍拍他憋紧的脸,回首:“上路。”

“宣相,你擅长不告而别么?你堂堂一国之相,无故消失不怕动摇国本?”

哪来得一只鸟聒噪?秀眉一锁才要反讥,已听得有人不平则鸣:

“我说伯老头,你说也好歹也以多谋善智人士自居,就算你再努力一百年也修练不到人家诸葛孔明老先生的万分之一,也不要太没有格调好不好?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家偏偏爱好向三姑六婆看齐,该称你勇气可嘉还是为老不尊?”

我的翎儿。蓝翾忍笑忍得腹痛,戎晅在她耳旁推波助澜:“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哈哈……”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伯先生喟叹。

“唯老头与书虫可恶也。”翎儿曰。

“哈哈……”未来人生有他们相伴,也不怕太无聊了罢。

“宣……主子,是前面么?”钭溯举高火把。

“是了,灭了火,上前叩门。”

“是。”火灭了,才知天边已透薄曦,沿着他们足跋过来的林间曲径,尽处有一小小院落,不似猎户的歇脚点,倒像一处避居林深处的住家。

“宣相,如伯某猜得不错,那又是宣相未雨绸缪的另一项安排罢?”

“伯先生既然这么喜欢猜,不如猜猜里面安排了什么?”

“车马盘缠,无非如此。”伯昊胸有成竹。

“先生妙算。”

大苑宫,承天殿。

淦王高高端居王位,俯视群臣朝贺已毕,群臣中却独不见曩时众目所望者。

另一派后起力量之首前科状元趁机发难,“王上,这卯时已过,宣相尚未现身。身为一国之相,群臣表率,旷误早朝,今后教臣等该如何自处?”

“吴大人此言差矣,宣相乃群臣之首不假,但我等尽忠恪责的是吾王陛下,岂能因一人之因而忘了如何自处?难道吴大人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是为效仿宣相行事风则来的么?”

发言者阚鸣,兵部尚书,宣隐澜拥趸之要员。

“阚大人!”吴大人待要反唇相讥,忽听得头顶干咳声起,立刻噤了言。

“昨日宣卿进宫面朕,面陈承相夫人旧疾发作,需长年服用家乡药草及水土方得痊愈。朕念之操劳经年又爱妻心切,特准了宣卿的长假。宣卿临行之际,荐阚尚书暂接其位,朕也颇认同。阚大人,今后,卿即为群臣之首,可要尽到表率之责哟。”

“臣谨遵陛下圣谕。”阚鸣伏首谢恩,藉宽袖之掩投去言予一眼,后者颈首微动。

退朝,群臣鱼贯而出。千步廊上,吴大人青着一张脸,探臂拦在阚鸣向前,“阚大人,可不要太得意,宣相究竟为何会居高位十余年不倒,大家心知肚明,阁下可有宣相的本事?

“吴大人说得对,宣相的本事的确不是你我可以窥测的。”阚鸣面色不善,“还有,吴大人,年少气盛是好事,但因此坏了自个的前程就是粗莽愚蠢了。宣相可是很看好阁下的,别让他失了望才好。”言罢不再多和这位前科榜首纠缠,径自拂袖而去。

出宫门,蹬华车,长街滚滚,回到尚书府。不多时,一简衣朴素的文士由侧门现身,钻进一青篷马车,再下车时,马车停留在莲菁坊后门前。

“阚大人是存心和吴大人产生口角的罢?”莲菁坊三楼,等候多时者笑诘来人。

“宣相说得有理,为君者不介意臣下在他所控制的范畴内挟斗,却绝不会任由一方独揽朝政,这也他在击溃才党后又任由吴氏小子之流小小狂妄的因由。”

“看来阁下也收到宣相的留书了。”

“彼此,彼此。”

“所以,吴氏小子鼠目寸光,目光狭隘,不会有多大本事。有他牵制着一边势力,陛下不必因担心你我坐大而心生猜忌。宣相临去尚设想到这一层,由不得人不生敬服之心。”

“依阚兄之见,宣相可还有回朝一日?”

“谁晓得呢?手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却走得潇洒利落,这般胸襟,自愧弗如。”

“怀念啊,只希望在言某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一个如宣相般风流俊才的人物,那样日子才不致于无趣呆板,可对,阚兄?”

“诚然是好,只不过若那人是你我的敌手,就不那么有趣了。”

“哈哈……有理,有理,可为友,莫为敌。”

古道,清风,高头大马,旅人在天涯。

十里杨柳满江堤,大路长长正好行。

八人,五男,三女,六马,两车,三人乘车,两人驾车,三人骑马。乘车的均是妇孺,驾车者均是男儿,马上人则男女混杂,不过,从外观上看,是三个男人没错,个中一位,自是男装未褪的蓝翾。

“宣相……”

“咳咳……”

“宣……”

“咳……”

“公子,您可是贵体有恙?前方歇下,容在下为公子把脉可好?”

“不劳先生费心。”

“是。那么,宣……”

“咳咳咳咳……”

“公子,是不是这几日起早贪黑赶路,有了炎症,这嗓子……”

“眼下该操心的不是我的嗓子,而是先生的嗓子。”

“是呀,是呀。”附和得热闹的是撩开车帷任凉风拂面的蓝翎,这伯昊大叔,不相信他看不出戎大帅哥有多在意那“宣相”两个字。“话说得太多,小心声带不堪其扰给罢了工。奇怪了,明明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却怎么生了一张三姑六婆的嘴呢?”

“哈哈……”蓝翾笑得放肆无拘,“想来这十年,翎儿没少向先生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