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珠回头的时候才看到门边的四郎,她不由“哎呀”了一声,“可别进来,等嫂子一会。”

说着就添了三碗炖得差不多的黄豆煮猪脚,交给喜婆子,“跟四郎送到书房去,让小子他们先热热肚。”

狄四郎听了一本正经在门口作揖,且一揖到底,一不注意那长袖还扫了地上的灰,“子施多谢大嫂。”

他文诌诌地道谢,萧玉珠哭笑不得,因四郎年纪最小,她身为长嫂,现也是近得了他的身的,也不怕招人说闲话,就上前去拾起他的手袖拍了灰,叮嘱道,“四郎小心些,冬天水冷,衣裳太脏会洗冻丫环的手。”

狄四郎顿时脸一红,“子施之过,子施知晓了。”

喜婆子端着盘子在一边听着,咧开嘴角无声地笑。

送走了一口一个“子施”的四郎,出门去的狄赵氏回了家,一到厨房就闻到满鼻子的香味,见喜婆子不在,她着实讶异了一下,“全都你一个人弄的?”

“娘。”见到婆婆,萧玉珠忙福了一礼请了安,笑着回道,“没有,菜都是喜婆洗的,也是她切的,儿媳只是动了动手把菜放到锅里头。”

“那就好。”狄赵氏点了下头,心头也是松了口气。

她不在家,要是让儿媳一个人全做了厨房里的事,虽说儿子不会说什么,但她心里也过不去。

“我闻闻,真香。”狄赵氏说着就掀开了炖着鸡的灰沙锅,那盖一掀,香气就直冲进了鼻子,那话不假思索就出了口。

“再过一会就可以出锅了。”萧玉珠在抹布上擦干了湿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爹和夫君他们想来也快回来了罢?”

“快到时辰了,别急,如意她们已经摆好桌了,他们一进门就上鸡汤,让他们先喝点汤热热身,等牛肉猪肝炒好,他们就可以吃这两道下酒了,到时再炒两道小菜,你就上桌陪他们吃去,猪脚排骨这些先在火上煨着,吃完再打一碗上桌,吃着热乎,也冷不了。”狄赵氏给儿媳安排好,让她莫慌。

“诶,还是娘算得好。”萧玉珠笑着点头,语罢门边就有了苏婆子的声音,“夫人,少夫人,老爷亲家老爷和大公子都回来了…”

“这不,就回了。”狄赵氏一听,手在衣裳上擦拭了一下,在木厨柜里翻出了一个大碗,“来来来,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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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珠直到把两个青菜都炒齐了这才洗了手出厨房,她没先去吃饭的正堂,而是回房换了件衣裳,又整理了下头发,这才带着丫环去正堂。

丫环桂花跟了萧玉珠几日,她本来是有些害怕这个当官人家的少夫人的,但跟着主子的这些日子主子都非常和善,她再胆小,这时也能红着脸跟主子说上一句好话,“少夫人真漂亮…”

萧玉珠宛尔,笑看了来了家里这么长时日,难得不木纳的丫环一眼。

堂屋这时正用着饭,萧玉珠一进去,瞧她第一个看来的正是萧元通与狄禹祥,看到她,萧元通平常不见笑容的脸上有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闺女来了啊…”

狄禹祥则朝她浅颔了下首,“过来坐罢。”

萧玉珠朝他一笑,朝桌子走去,走得离父亲近了,她朝他福了福,道,“女儿见过爹爹。”

说着,她并不如往常那般与人见礼时把头低下去,而是抬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她自嫁后就看过两次的父亲。

一次是回娘家,一次是大郎赶考后,他给她送了几尺上好的绸布过来。

这次,才是第三次。

隔得那么近,却才只只见了三次。

萧玉珠仔细地打量着萧元通,只不过几眼,她眼睛已经眨了数下,那厢狄禹祥已开了口,淡道,“过来坐罢,菜快凉了。”

萧玉珠听着眼睛往内缩了缩,眨了下眼,把快要弥漫的眼泪逼了回去,神色如常地朝她夫君走去,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父亲清瘦惨白,还有点发青的脸较她出嫁前有着天壤之别。

她父亲瘦得脸上的颊骨突兀地突起着,原本显得老沉的人这时都有几分老迈了。

萧玉珠再伤心,也知道这时候哭是不管用的,她再悲伤,也不会让她爹好受点,还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了气氛。

“爹,娘。”在落坐之前,萧玉珠微笑着跟公爹和婆婆行了礼,得了他们点头,这才在她夫君身边坐下。

“吃罢。”狄禹祥接过了丫环打好饭的碗,放到了她的面前。

“多谢夫君。”萧玉珠朝他嫣然一笑,垂下头吃起了饭。

“子厚,多用点。”狄增叫着亲家的字,给他夹了块无骨的鸡肉,“一桌都是玉珠为你做的菜。”

萧元通点头,“亲家母教的好,做得比以前还好。”

“没有的事,是她自己勤快。”坐在狄禹祥边上的狄赵氏说着凑过了大儿,给一直吃饭不夹菜的儿媳夹了块肉过去,“别光吃饭。”

“谢谢娘。”萧玉珠红了下脸。

这时,萧元通慈爱地朝女儿看过去,见一家子对她爱护有加,就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他答应过亡妻,会护着女儿,等着儿子回来了,才能去见她。

女婿才中秀才,就是来年中了举子要去京中赴考,也是不能在分不清形势之下轻易参与党派之争。更何况他父亲是清派之人,他要是明着投靠左相,这一举只会让他还未进官场,让人道他是小人之流左右逢源。

上京的事,他们在这千里之外看不到摸不着,不能因着府中的属意,一不谨慎就误了女婿的一生。

这时候,无为便是有为,为着女儿,这一程他是必要护着女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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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膳,萧元通就要走,萧玉珠笑着说要让他去试试他的冬衣,要是没不妥,就这次一并带回去。

“你做的都好,包上罢,这次我带回去。”萧元通这时的脸色好瞧多了,因着喝了三碗热汤,脸上充上了血气,冲走了脸上先前的三分病气。

“还有最后几针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得爹试了才好下。”

“亲家就去试上一试罢,这衣裳总要穿个合身才好。”狄赵氏在一旁劝道。

“嗯,也好。”萧元通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等到了女婿女儿的外屋,女婿没有跟来,见女儿也笑吟吟地拿来衣裳给他换,也不说别的,萧元通也放松了下来。

等衣裳让女儿服伺他穿上后,突然见她皱了眉,萧元通也是心头一惊,笑道,“怎地了?囡囡。”

“做大了点,不是很合身,得全改。”萧玉珠淡淡地道。

“哪大了?我看挺好。”萧元通忙笑着道,“今天爹穿得少,回去再加件袄子,这外袄就显得精神了。”

萧玉珠替他整理着有点空的前襟,抿着嘴勉强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她低着头哑着声音道,“爹,你还是找个心疼你的人罢,娘那么心疼你,在地底下会答应你的…”

说罢,抑制不住的她双手紧抓着父亲胸前的衣裳,额头顶着他的胸,压抑地哭了起来。

见到过得不好的父亲,她的心就像被活活刮了一刀一般,她现今有人疼有人爱,可她这不擅言词,吃了闷亏只会忍的爹在萧府,有谁疼有谁爱?

父母亲以前的那几个忠仆,都被看他们不顺眼的老太君支开了身边,哪怕会哭闹的奶娘也因她的嫁出不被允许进出萧家,父亲如今若是病了,连个像样点照顾他的人都没啊,一想,萧玉珠更是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心肺之人,就这样把老父撇在萧家,一个人逃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拍拍自己肩膀,这次说好的双更,你真的做到了!

“莫哭,”萧元通慌乱地伸长了手,拍着女儿的背,“莫哭。”

女儿是个不喜哭的,伤心了也只红红眼眶,是极少在他眼前哭的,现下这一哭,萧元通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萧玉珠怕惊了外面的人,生生咬了牙止了哭,抬起脸擦干了眼泪,笑着与她父亲道,“女儿把衣裳改改。”

说着就要去脱他身上的衣裳。

萧远通叹了口气,止了她的话,“天冷,就让爹穿着罢。”

萧玉珠傻傻地看着父亲朝她微笑的脸,好一会才道,“等哥哥回来了,您就带他出来住,到时候女儿天天来看您。”

说到儿子,萧元通脸上的笑止了。

“哥哥会回来的,我知道。”萧玉珠抽了下鼻子,勉强笑着道,也不知是在安慰父亲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爹和她都需要个盼头。

“是,会回来的。”萧元通瞧瞧门,他进来有点时辰了,便拍了拍她的头,“爹要走了,把东西收拾好罢。”

“是,您等会。”萧玉珠急走着去了内屋,把给父亲所做的鞋袜拿了出来,路过妆台,她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朝自己露了个笑,等到外面,除了眼还有点微红,她跟平常的模样也无异了。

送父亲到了堂屋,因着公爹要与父亲一道去前面县衙,萧玉珠站在廊下目送了父亲远去。

“珠珠…”

“珠珠…”

“啊?”

被人连叫了数声后,萧玉珠忙回过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夫君,她不好意思朝他一福,笑道,“刚在想爹身上穿的衣裳是不是太大了。”

“岳父瘦了不少。”狄禹祥看着她先前看的方向淡道。

“是啊,瘦了不少。”萧玉珠叹了口气,回过身搭上了他手臂,跟着他往屋内走,“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顾着,能不瘦吗?”

“府中…”狄禹祥顿了顿,侧头看着她低声问,“没有人能照顾岳父吗?”

偌大一个萧府,真没有人吗?

“原本还有上几个的,”萧玉珠勉强一笑,“后来有两个被爹前后打发出去找我兄长了,还有一个出了点事,被打发出府了,后来的就没以前的那么用心了。”

他们父女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忠心的能留下的也没几个,照顾她爹的丫环都是老太君派来的,这么些年来去也有十几拔人了,后来知道她爹不为所动,也就没什么丫环愿意过来了,有一年老太君见她父亲软硬不吃,气到极点,道他们既然不愿意这么多人伺候,那就不打发丫环过来了。

萧玉珠那时心道少了别有用心的人,还清静一些,到现在老父无人照顾,这悔意才上心头…

她到底还是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却没有去想父亲的以后。

“莫担心,”她低着头,狄禹祥看不清她表情,他头低得更低,想看清她脸,“等过年的时候,就让岳父换个手脚麻利点的小厮罢。”

“啊?”萧玉珠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这样可行?”

“有何不可行?”狄禹祥甚喜她这样的表情,嘴角微微翘起,用手摸了摸她的脸,“等过年的时候,就打发了原先的回去,换个新的。”

“这样真的可行?”萧玉珠听得路都不会走了,嘴巴微微张了一点,神情错愣不已,“那新的就能是贴心的?”

见她神情傻了,话却是一点也不傻,狄禹祥笑着摇头,叹道,“会是贴心的。”

萧玉珠呆看着她的夫君,好一会才回过神轻轻声地道,“您有办法?”

见她又用上了尊称,狄禹祥是好笑又无奈,也不舍让她担心,点了头道,“我有法子。”

说到此,二郎过来叫了兄长去书房指点功课,萧玉珠不好再问下去,只能目送了他走。

这一整个下午她都有些许的心神不安,还好王婶娘那边叫了婆婆过去说话,婆婆带着丫环们去了,这才没被婆婆发现她的不对劲。

等到快要做晚膳的时候,狄赵氏欢天喜地地回来了,说是给如意如花两姐妹找了门好亲事。

如意如花跟在她身后,面色凄然。

“好亲事?”萧玉珠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吓了一跳。

“真是两门好亲事,有人找你王婶娘说这两门亲事来了,说来,如意如花年纪也是大了,也该放出去了,有人愿意出银子买回她们的卖身契,那心可是真诚,”狄赵氏握着儿媳的手笑着道,“我们家也不要她们的银子,到时连着银子打发了她们。”

“说的是哪家?”萧玉珠扫了一眼脸色腊黄的两个丫环,朝婆婆微笑道。

“是你王婶娘亲戚的同村人,是对堂兄弟,两个都是老实的庄稼汉。”狄赵氏话中笑意不变,眼也朝那双眼里含了泪往下掉的两个丫环看了一眼,“我答应了你婶娘,等过几天,就让人领了她们去,你是她们原本的主子,这几日你费点心,替她们准备点嫁妆,等她们嫁了,也少不得跟人说你的好。”

“小姐…”她这话一出,如意如花双双跪在了萧玉珠的面前,哭了起来。

“嫁人是好事,夫人给你们找了好亲事,你们怎地就哭了?”萧玉珠原本还想多问婆婆几句,她们这一哭,心中的那点犹豫也就没了,垂着头淡淡地道,“别哭了,让别人知道了,还道萧府里出来的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只知道哭闹给主人家找晦气,到时候,可找不着什么好人家了。”

“好了,好好的人家,你们哭的是哪门子的事…”苏婆婆已经上前拉了两个丫环往外走,如意如花挣扎了两下,被苏婆婆连踹了几脚。

萧玉珠朝婆婆看去。

狄赵氏见了她有点微讶的脸,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重放在了手心合握着,道,“是大郎的意思,说那两人不干净,便放得远远的,免得脏了你的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更得有点少,明天补上。

萧玉珠抿紧了嘴忍住了泪,把头靠在了狄赵氏的肩上,忍着哽咽道,“媳妇也不知是做了几辈子好事,修了几辈子的福,才…”

说着,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朝婆婆笑。

“傻孩子,”狄赵氏摇摇头,“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大郎娶了你,才是我们家的福气。”

说着她也拿帕拭了拭儿媳的眼角,怜爱地道,“就这么过罢,他疼惜你,你照顾他,一辈子都这么好好过,啊?”

萧玉珠连连点头,红着眼睛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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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珠本还想问夫君有啥好法子能换了父亲身边的人,也想知道那换的人是谁,性情如何,可不可靠,但因如意如花的事,她就没把话问出口。

仔细想来,他是个做得了主,做事走一步想一步的人,他沉得住气,她也不想太急切,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两人同心同德才是夫妻之道。

因着中了秀才的大郎和二郎都要参加明年的秋闺,书院的先生让他们住进书院免得耽误工夫。

书院的院长孙先生对狄家的两兄弟和他名下的几个秀才子弟极为看重,多方费尽心思请来了他在天下颇具盛名的师叔过来为徒子徒孙讲解功课,孙先生那师叔云道子原本是国子监的老师,后辞官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这次孙先生请他来着实不易,狄增得了消息后,准备亲自送狄禹祥和狄禹鑫两兄弟去书院。

狄家婆媳两人,为着打点他们的行李,急急忙忙得忙了一个上午。

这天出了正堂要回屋取物的萧玉珠还因急切绊了脚,跌倒在地,吓得当时在喝茶的狄禹祥忙放下茶杯要去扶她,哪想小妻子一倒就立马爬了起来,拍了下膝盖就朝他们的屋子又走去了,一点受伤的姿态也无,连回头看一眼他都未曾。

“还是个小姑娘。”狄增抚须朝大儿道。

狄禹祥重握了茶杯,神情也恢复了自如,淡道与父亲回道,“可不是,平时太听话懂事,也就心急的时候看得出匆促些。”

狄增斜瞥了一下为儿媳说话的大儿,他可没有说媳妇不是的意思,儿子倒解释上了。

“唉,鑫儿,娘把这个放这里了,你记得是这块蓝布的包,到时吃的时候可别忘了。”这时狄赵氏进了门来,把一包糖放到了二儿的包袱中。

“娘,”被母亲当着父亲与长兄的面塞糖,年快十七的狄禹鑫脸刹那就红了,“孩儿不要这个。”

“不是旁的,就是两块饼,你饿了拿出来嚼两口。”狄赵氏睁眼说瞎话,丝毫不觉得二儿这么大了还爱吃糖有什么奇怪的。

“咳。”狄增目视前方,即时清咳了一声。

狄禹鑫偷偷瞄了父亲与兄长一眼,见他们没看他,他赶紧揪了母亲的衣袖一下,轻声道,“娘,别这样,叫外人看去了不好。”

“你爹说了,你跟你兄长一房,没什么外人。”狄赵氏也是问清楚了,才让二儿带的,她怜爱地看着二儿,“想吃时就吃,过几天,娘还让爹给你带。”

“娘!”狄禹鑫脸已全部通红。

“我再给你去坛子里捞点酸菜,好下饭…”狄赵氏管不得二儿想什么,这时转身也匆忙地离去了。

“娘。”她刚到门口,萧玉珠就抱了给狄禹祥新做的披氅过来。

狄赵氏看着一大个包袱停住了脚步,“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