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夹了张照片。”

我慢慢翻,果然里面有张同样发黄的照片。我仔细地取出,一眼瞧见照片上的人,惊讶得差点叫出声。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端坐在藤椅上。盘云髻,额前留细碎刘海,身着高立领碎花八分袖旗袍。笑不露齿,神情羞涩含情。身後立柱爬满藤蔓,墙上的幔帐透出洞窗......

背面繁体填字:“时属民国癸丑仲夏摄於王开照相馆,楼婉茹。”

“这......怎麽会这样?”我结巴了。

“这个楼婉茹像不像你?开始见到你,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照片里的人出来了。”我的反应在冯大泉意料之中,他嘿嘿直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冯大泉盯住我不放。

冯大泉继续叙述道:“楼家晚清时可是名门望族。婉茹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又是大家闺秀,求婚者几乎踏破楼家门槛。可惜婉茹小姐红颜命薄,新婚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她怎麽死的?”

我的眼皮跳了跳,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新婚之夜新郎跟旧情人私奔,新娘羞恨难当跳井自杀,很老套的故事。”冯大泉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却被激怒了,盯着照片上楚楚可怜的人儿,咬牙问:“新郎是谁?”

“司鸿宸。民国初年南征军少将。”冯大泉说这话时,口气颇为自豪。

“那个司鸿宸就是你母亲家族的......”

“最後一脉香火。”

“什麽意思?”

“楼婉茹死後不久,司鸿宸出车祸而亡。据说这件事曾经轰动安洲城。唉,司鸿家从此无人传承香火,可惜一位有为青年......”冯大泉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顿时泄了气。

新郎也死了,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想那楼婉茹定是活得矜持,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只能找个地方了断此生。亘古至今,都是男人辜负女人的,悱恻可怜的角色为什麽总是女人演绎?

冯大泉的车已经驶离安洲城市区,经过跨江大桥,沿着国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透过车窗,巨大的写着“开放的溪江区欢迎您”的广告牌从眼前掠过,隐约看见远处山脉连绵的轮廓。

一小时後,前面到了村庄。冯大泉将车子停在村口,带着我走过一片庄稼地,站在石桥上。

眼前是广袤的丘陵地带。

江南在寒冬丝毫不见萧条,远山近水似被涂上一层墨绿。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波涛声一浪滚过一浪。

冯大泉迎风振臂,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锺灵毓秀,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啊!韩小姐,你刚从学校出来,并不了解安洲城的历史。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得安洲就等於得天下。商家也如此。韩小姐,实话告诉你,市政府将开发溪江区。再过几年,一个高档的集居住、购物、游乐的板块就会在这里横空出世,它将引领安洲城甚至全国新一轮城市建设发展!”

我不明白,问道:“这跟金缕玉衣有什麽关系?”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金缕玉衣,就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麽知道?”

冯大泉面露得意之色。

“这是司鸿家族代代传下来的秘密。此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谈起,梁汉王朝的裕王想要一件金缕玉衣,动用全国各大能工巧匠,司鸿先祖正是当时的玉匠之一。没想到玉衣制成,那些玉匠也成了陪葬品。也是苍天有眼,司鸿先祖不知怎的成了漏网之鱼。裕王的陵墓就在青山底下,却无人知道地宫的入口究竟在什麽地方。先祖对此耿耿於怀,世代相传到了司鸿宸这一代。”

“难道司鸿宸发现了地宫入口?”

“民国初年,这一带驻军由他率领,曾经连夜运送两车炸药到此。这麽多炸药干什麽,还不是想炸开地宫之门?可惜行动未遂,一代英魂随风而去......但是能肯定的说,司鸿宸已经查到了地宫入口所在地。”

“原来是这样......”

我低喃,眼望着广阔无边的秀丽山河,心思飘向遥远的过去。

那样纷扰杂乱的年代,楼家小姐心无所依情难寄,一缕香魂无断绝。那个司鸿宸确实薄情寡义,死了活该。

乎在猜测我的心思,解释说:“韩小姐,你不过是暂时成为楼婉茹,从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依然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摇头,“对不起冯老板,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对成为古人毫无兴趣。”

“为什麽?”

冯大泉很意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因为只有你才能做,我才全盘告诉你司鸿家族的秘密。韩小姐,我冯某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里了!”

我转身就走。

冯大泉追过来,声音有点发急,“我没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韩小姐,你是聪明人,知道金缕玉衣对我们意味着什麽。你可不要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到时我冯大泉抛下妻儿,死在溪江区的工地上,你忍心吗?”

我依然没回答。

我没有答应冯大泉,主要原因是健彬。

健彬是我的男友。

这件事我必须与他商量。如果他反对,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冯大泉。

再过几天,健彬就要放假了。这是他大学最後一年的寒假。

这日十点酒店开门营业,领班训话还没结束,大堂传来欢笑声。声音朝这边而来,我转过脸看见来人,愣了愣。

韩嫣嫣出现在面前。时新的韩版大衣,宽沿上翘的西部牛仔帽,帽冠故意捏出两个凹陷,看起来既摩登又可爱。

几名高中死党簇拥着她,眼光全落在我的身上。

“韩宜笑?她怎麽会在这儿?”

“打工妹呗。”

几个人吃吃地笑。韩嫣嫣招呼她们:“你们先去包厢坐着,我点完菜就上来。想喝什麽只管跟服务员说。”

她抬起骄矜的头,指了指我。我沉默地操起点菜牌。

韩嫣嫣一口气点了八只小龙虾、一只象鼻蚌,又要海鲜师傅挑最肥硕的大闸蟹,末了不去理会别人好奇的目光,慢腾腾朝我说道:“忘了告诉你,我考上的是南大。”

健彬也在南大。他是优秀生,像韩嫣嫣这样爱虚荣的同乡,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心里冷笑,并不答话。

韩嫣嫣熟悉我的脾性,自顾继续说:“夏天的时候,爸爸只备了十桌酒席,请的全是亲戚朋友,同学们一点也不尽兴。这次放寒假,我立马补上。”

“那恭喜你了。”我淡淡地说一句。

“大学生活太自由了!想睡懒觉就睡,想跳课就跳,谈恋爱更没人管你。”韩嫣嫣故意刺激我,走到落地窗前,指着停车场,“看见那辆大红轿车了吗?菲亚特PALIO,便宜,不到十万。爸爸说先开着玩玩,等我结婚了再买辆跑车。”

韩嫣嫣的车子後座吊着狗熊娃娃,脑袋一晃一晃的。就像车子的主人,得意时容易忘形。

我开始赶她走,“我现在很忙,如果没别的要求,我接下一桌。祝你吃得愉快。”

韩嫣嫣有点变脸,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差点忘了正事,爸爸要见你。也许他看你可怜,说不定会送辆自行车呢。韩宜笑,话我可是传到了,你爱去不爱去我可不管!”

她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不再理会我,高跟靴底嗒嗒踩过防滑地砖。

此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为了母亲,我曾经发过誓,今生不见这个男人。

夜里休息时间,我开始拿起那本书细读。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本无绪的笔记。那是用钢笔撰写的,前面古言文间杂注释,大意写的是司鸿家族如何由兴旺到衰败的过程,无外乎兵乱、战争、做生意破产等等。到了有关司鸿宸,也许距离现代最近,冯大泉母亲写得较为详细。

让我最感惊异的,冯大泉母亲在笔记里记载,司鸿家族竟然还留下三枚有神奇特效的玉珠。玉珠能助你穿越古今,来回自如。

唯一的条件,必须找到异世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就像我与楼婉茹。

这事几乎不能。

楼婉茹时代开始有了摄影技术,冯大泉在人海堆里发现了我,两两一对照,让他欣喜若狂。只是这个像楼婉茹的女子,对穿越古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的心思在健彬那里。

我要是离开,健彬会舍不得的。

健彬应该已经回来了,我去问问他。

健彬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

我很是担心。午休的时候破例打了辆的士,直奔健彬家。

那个叫“紫都花园”的住宅区豪华而有气魄,健彬父母两年前买下一套,随着房价日益上涨,到今年少说多赚了二十万。

暑期的时候,健彬专门带我来过这里。那时房子刚好装修一新,空气里还有乳胶漆的味道。健彬拉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妈说,原来的那套暂时租出去,他们搬到这里可以照顾我。等我结婚了,他们再搬回去。宜笑,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房子的女主人了!”

我幸福地笑。

从低洼地区的老平房,再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健彬家不知搬了多少次了?他们家越搬越大,健彬妈妈医生的职位也越来越高。

无论怎样,健彬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

他已经成为我坚强活下去的唯一的支柱了。

找到了建斌家所在的小高层,我抬眼数到八楼,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健彬父母一定在家吧?我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健彬父母向来对我客气,也从来没有热情过,我反而有点怕他们。

停车坪上停放了一辆小轿车,醒目的大红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的心莫名地一跳,慢慢地走过去。

後车窗的狗熊娃娃晃动着脑袋,得意地朝我笑。

那时天色似乎突然阴暗,我的脑子空白一片。再度往楼上望了一眼,好像有人在後面使劲推我,我冲进了电梯。

门开了,很难形容健彬的母亲嘴巴张得有多大。她愣在那里,尖声叫了声“健彬”,不等她阻拦,我直接闯了进去。

健彬就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女子像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的怀里。听到叫喊声,他们几乎同时转头来看,健彬的一只手还搭在女子的腰上。

女子一见我,现出韩嫣嫣招牌式的微笑。脚下套的,是我的那双灰猪毛毛棉鞋。

为了庆贺新房装修成功,健彬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对猪毛毛棉鞋。我是灰色的,健彬是棕色的。

健彬说,因为我属猪。

健彬还说,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他都能带上我。如今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属猪,但已经不是我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瞪着惊愕的眼睛。我自顾走到他们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扇了韩嫣嫣一记耳光!

韩嫣嫣捂住脸,哇地哭出声。健彬母亲慢了一步,见此情景拥住她,厉声责骂:“宜笑,他们这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你闯进我家干什麽?赶快出去!”

我突然发现,我打错对象了。我要打的,是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子。

可为什麽,我迟迟不愿对他下手?

“健彬,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健彬母亲还在指挥儿子。

我一言不发走出他们家,健彬从後面追过来。电梯在一楼,我使劲按了几下,索性顺着楼梯直接下去。健彬的步伐比我大,刚走了两层,他在前面拦住了我。

“宜笑,你听我说!”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盯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阴阴地问:“你们早已经好上了,对不对?”

他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很巧我和嫣嫣在一个大学,後来她来找我......宜笑,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我痛苦地闭上眼,心开始滴血。

面对相恋两年的女友,突然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菜。两年前他为什麽不说?

难道韩嫣嫣适合他?

我哽咽了,“是因为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不是!”健彬连忙摆手,下了决心似的,尽量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宜笑,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太强硬太男孩子气,缺乏最起码的温柔。跟你在一起,我往往找不到快乐,心里总是很压抑......”

我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快乐,他竟然不快乐!

男人想抛弃女人,总会编出一大堆理由,让女人以为责任出自她。天真的女人回头只会埋怨自己。就像当初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反倒成了疯子。健彬,我一心一意对待的健彬,怎麽也会是这样?

他以为我会哭闹,把我拉到楼梯口一角,说道:“这麽长时间我不跟你联系,以为你已经明白。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请你撤退吧。”

他的口吻如此淡漠,淡到一丝往日柔情的痕迹都没有。

我真的後撤了几步。

他错了,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会哀求、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正如他所说的,我太强硬。

更可笑的是,我什麽都没做,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仓皇而去。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冯大泉不再出现,也许他在耐心等待我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酒店里布满了流言蜚语,更多人说我明明上了冯大泉的车,看样子半路被甩了。老板以为是我吓走了冯大泉,自然没好声色给我。

无人在意我的内心变化,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太阳照样东升西落,中兴大酒店的生意照样红火,可我接连犯错。

这日顾客投诉,点菜的时候特意关照不要放葱,结果盘盘都是葱香味。顾客在包厢里大发脾气,领班唤我进去跟顾客解释,并且认个错。

我一进去,那人劈头责难道:“我再三告诉你,我对葱过敏,小姐,你是不是耳聋了?”

有人借机故意起哄,要求酒店对折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