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临走前告诉田妈,我要去外地工作,烦请她多加照看我家。於是我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拥抱。

田妈笑道:“这孩子去外面倒变乖了,打你出生起,还没见你对我亲热过呢。”转念想了想,又说,“你不在这些日子,有人找过你。”

我第一个念头是健彬,忙问:“谁找我?”

“一个女的,说是中兴大酒店领导。她听说你已经走了,很惋惜的样子,托我给你带个口信,你回来就去找她。”

我知道是顾大姐,心里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肯定地说:“我不会去酒店工作了。那里时间太长,照顾不到我妈。”

田妈点头,又想起什麽,说道:“派出所来人,要你过去签个名,不然上次你妈的案子就没法结。”她又唠叨了几句,我一并应了,这才送她出门。

夜色已经走向深沉,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入睡。家里静悄悄的,母亲不在,但是很安宁。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插上了充电器,看着上面一闪一闪的红点,仿佛司鸿宸血腥沉淀的眼睛。

我惊悸得闭上眼,蒙上了棉被。

天色大亮,我在睡梦中惊醒。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心事,才慢腾腾地起床、洗脸刷牙,又慢腾腾地走出去。

巷子口摆着早点摊位,我要了大饼油条外加一碗豆腐脑,坐在座位上吃。同桌的小孩跟他妈妈撒娇,把碗打翻在地,满地混着酱油的豆腐脑汁。

我想起地宫里的那场枪战,顿时倒了胃口,放下钱就走。

九点钟,我出现在了派出所门口。

在大厅登记完,我乘上电梯上了五楼。办公室里面,有个年轻的男警员招待我,我愣了愣,想起来了。

他就是我妈出事那天,在下面维持秩序的那位警员。

“韩宜笑,等了你几个月了。”他开玩笑地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面无表情地签了字,然後出了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时候,年轻的警员追了出来。

“韩宜笑,等等!”

他有点腼腆,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叫顾俊颢,下个月要调到市局了。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我接过,什麽话都没说,就进了电梯。

从派出所出来,我四处找网吧。明明知道从那个世界出来後,所有的一切跟我无关了,但是心里总是有什麽东西梗着,堵得难受。

我开始搜索“梁汉王朝”。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这片神奇的土地曾经孕育出八百多位帝王,有文字记载的少之又少,并非所有的史迹是绝对可信的,有个大致的轮廓已经难以可贵了。

梁汉王朝起始於两千多年前,历时只有短短十年,就像一颗小碎石掉进历史的长河中,连个声息都无,怪不得鲜有历史学家注意了。史书上只记载靖王在位多年,毙命的原因竟然是——囚死。至於死於非命的来龙去脉,其中的真相是什麽,无从考证。

我想,大概跟裕王有关吧?

可是搜索“裕王”,除了大明朝有个裕王朱载垕,梁汉王朝的裕王根本无字记载。仿佛那人早已神秘消失,或者根本没有存在过。

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裕王究竟是谁?

网上一无所获,我回到了家,这才发现手机还在充电。

以前机不离身,生怕母亲出事。去了那个年代,碰到的都是旧式甚至古老的,自己也变得古板起来。

打开手机,里面一大串的来电提醒和短消息。顾大姐的手机号码我是认识的,还有派出所的电话,剩下的是同一号码,很陌生,接连打过来几次。我希望是健彬的,於是小心地回拨过去。

“你好,这里是**局韩处长办公室。”一个悦耳专业的女声。

我迅速地掐掉了电话。

这个男人找我,无非是关於我上大学的事情吧。上回我拒绝了他,他竟然找上门来,害得母亲旧病复发,我无论如何也不再理会他了。

我开始给冯大泉打电话。

冯大泉听到我的声音,竟是惊叫连连,“韩小姐,你回来了?地宫秘密找到了吗?你现在在哪儿,我立刻过来!”

冯大泉的工地距离我家至少四十分钟的车程,我无聊地等着他。想着冯大泉肯定会很失望,反正我对他有个交代了,然後把母亲从康宁医院接回来,从此我和他互不相欠。

忽然想起那本《司鸿志》还在我这里,於是从床头柜里找来那本书,随意翻弄着。翻到有关司鸿宸的部分,我一页一页地阅览过去,心思渐渐游离飘忽…我定了定神,直接到了最後一页。

最後一页跟封底之间有点缝隙,好像被撕掉去几张,若是不细心检查,还真不易发现。

我感到奇怪,难道冯大泉母亲还有什麽交代不成?

被撕掉的部分去哪儿了?

心中疑问百结,我胡思乱想着,冯大泉赶来了。

“快告诉我,地宫入口在哪儿?”还没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望着这张沾着石膏粉的脸,我的声音显得沉重,“溪江区那个地宫是靖王的,里面什麽都没有。冯老板,你的先祖包括司鸿宸,全都被裕王骗了。他用了移花接木之计,让後人以为靖王陵墓就是他的地宫!”

冯大泉脸色几乎跟石膏粉一样白,他像无头苍蝇在房里兜转,嘴里念念有词,“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这个司鸿宸…怎麽会这样?”

好半晌他才稍微有点平静,对着我问道:“你说,你去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麽?”

这回我详细地将经过告诉了冯大泉,说到余嫂的死,我几度哽咽。冯大泉的不耐地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来听你的苦情戏,我要金缕玉衣!韩小姐,我一开始就关照过你,司鸿宸是军人,喜欢女性被他征服,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你的现代人的才华,你的聪明智慧,都到哪儿去了?”

我也发泄自己的不满,“我努力过,我曾经把自己当楼婉茹,可是事情往往防不胜防,里面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你算哪门子努力过?你根本没有完成任务,你这是临阵脱逃!”冯大泉冲着我大动肝火。

我冷哼一声,“真相已经大白,我再呆下去也没用,你难道还要我死在异世不成?”

“司鸿宸死了没有?”冯大泉突然问。

我愣了愣,回答道:“没有。”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日,离四月六日他的死期还有九天,这九天里面说不定司鸿宸会知道些什麽!所以,韩小姐,你必须回去,一定要待到司鸿宸生命最後一刻为止,他不死你不要回来!”

“不…他会杀了我!”

我痛苦地呻吟道,仿佛看见司鸿宸正在朝我举起手枪。天哪,冯大泉真是疯了,他还想让我回去!

我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不是还有两颗玉珠吗?再坚持几天,韩小姐,相信你能够给我满意的答覆。”冯大泉看我脸色不好,缓了语气,“得到金缕玉衣是你我的共同目标,你妈还在康宁医院,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着想对不对?”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软肋,我顿时默然无语。冯大泉讲起他的宏伟规划,讲起他的老婆孩子,脸上表情生动起来,试图再次能够打动我。事到如今我只好重新考虑,思忖了半晌,指着《司鸿志》问道:“後面好像缺了几张,怎麽回事?”

冯大泉愣怔了一下,翻了翻,满不在意地笑笑说:“我咋知道?我母亲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你年纪小不懂,以前写完日志,最後还要加几句口号什麽的,我母亲大概觉得跟司鸿家的故事不符,撕了也说不定。”

我想想有道理。再者,要真冒险也就几天时间,到时候物归原主,跟我无关了。

康宁医院。

母亲坐在夕阳的光下,肤色比以前白皙,脸上却淡漠一片。她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又木讷地被护士牵着走了。

主治医生送我到门口,安慰我说:“病人躯体健康状况不佳,有慢性疾病,此时正处在大脑机能状态消弱时期,容易情感淡漠与亲人疏远。对於这种心因性精神障碍来讲,除了药物治疗,最根本的还是有效的心理治疗。要让病人进行心理宣泄,使病人的痛苦减轻,得到心理的平衡。医院里有专业的心理医生,通过治疗,病人精神症状会相继消失。”

“医生,这需要多长时间?”我问。

“那还要病人和家属的配合。有的病程较短,有的就漫长了些。”

我心烦不安地出了医院大门,冯大泉的车子适时停在我的面前。我坐进去,冯大泉边开车边观察我的神色,说道:“怎麽样,医生的话你总该信了吧?你妈的病不是短时期能治好的,想把病根除掉,必须打持久战。”

“冯老板,如果我这次还是空手而归,我会把我妈接回家。”

“不不,韩小姐,我冯大泉言出必行。如果到最後还是没有答案,错不在你,你已经完成任务了。我冯大泉还是会遵守承诺,把你妈的病彻底治好。”

我不再说话,暗地里却舒了口气。

与冯大泉分手後,我着手准备再次冒险。可是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行动。

我在拖日子。

因为我实在害怕一个人,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王,司鸿宸。

那件绣花旗袍洗乾净了,我拿到裁缝店去缝补。老裁缝端详了半天,啧啧道:“这是早期手工缝制的,真考究,现在很难找到这麽贵气的旗袍了。”

我撒谎说是外婆留给我的。老裁缝又感叹:“你外婆早期定是千金小姐。这撕口可是新的,你把你外婆留给你的老古董弄破了,虽说我帮你垫块布缝好了,可到底不值钱啦。”

老裁缝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旗袍缝补完。我付好钱,道了谢,提着纸袋开始慢悠悠逛大街。

正是清明节气,刚好正清明前两天是双休日,全国三天法定假。大街上的人流比往常多了,时常碰到扫墓回来的,每个人的脸上仿佛沾了细碎的阳光,满足而安详。

有莫名的伤感,像一根细丝,幽幽探进我的心底。

这世道过客匆匆,谁会注意到,一个即将奔赴险境的女孩,正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我盯着里面的号码足足有十秒钟,才下定决心接了。电话里头,那个男人的声音洪亮,威慑力不减。

“宜笑,前几天是不是你打来电话?为什麽挂掉了?”

“没什麽,我只是试试谁打来的。”我冷冷回答他。

“这几个月你上哪儿去了,怎麽电话老是接不通?”他似乎积攒着耐心,语速缓慢,“宜笑,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你现在一个人吗?要不我来接你。”

“不必劳驾韩处长了。”我表示拒绝。

“别老是韩处长、韩处长的,没了规矩,我是你父亲!”

“我没父亲!”

“混帐!二十年前我穷光蛋一个,听说你出生了,我想见见你,可你妈硬是大吵大闹把我从医院赶出去!为了不让我见到你,她把你东躲西藏,有一次差点把你蒙死,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田妈!对这种偏激疑心病又重的女人,我唯有退让!她是怎麽教导你的?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找你妈理论去!”

“够了!她已经疯了,你还想怎样?”

我突然叫喊起来,路边的人都不约而同朝我看。我已经顾不得了,这个男人总会挑起我的情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韩淳,”我直呼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以後少来烦我!二十年里面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不是你,而是我妈!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你去管好你的下属吧!”

我骂了一句粗话,随手关了手机,像个斗红了眼珠的母夜叉,站在人行道上直喘粗气。

有人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不经意地抬眼,愣住了。

是健彬。

春阳融金似粉,隐约可见他的眉目微微拢起,在俊秀的脸上掠过一道晦暗的影子,我很熟悉,那是失望。

看哪,这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总会强硬到丧失理智。

我很想过去解释,双脚却灌铅似的沉重,又觉得胸口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纠结着。原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恍惚地看着他,他也冷眼看着我。

那辆菲亚特PALIO停在他的身边,韩嫣嫣在里面叫唤:“钟健彬,快进来啊,不然警察要开罚单了!”

然後她也发现了我,稍稍愣了愣,示威性地朝我笑。车子的後座,摆满了一簇簇火红如霞的杜鹃花。

他们刚刚一起扫墓回来的吧。

我竟然也淡淡漠漠地投以微笑,然後率先转过头去。我要坚持住最後的一抹自尊,爱过的念过的,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跟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他们的脚下铺满了鲜花,而我身不由己走进了荆棘地,已是穷途末路。

菲亚特从後面驶过,很快地远离我的视线。

就在那一天,我换上旗袍,重新站在涵淡公园的那口井旁,接着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鲤鱼精爱上了书生,从池子里出来,浑身湿漉漉鳞光闪闪。转眼人形一变,变成霓裳翩翩的俏佳人,与她的书生相亲相爱。

当我穿透黑暗去到那个世界,我的书生会在哪儿?

“醒了!醒了!”

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摆设很熟悉,我躺在小洋楼的新房里。几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晃动,满室清香缭绕,一名装扮奇特的男子念念有词,挥舞着拂尘。

男子喝了半碗凉水,冷不防朝我劈头盖脑喷来。我一惊直起身,猛然打了个喷嚏。

“好了!好了!”

众人齐叫,都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位对男人说:“大仙请歇息,夫人能醒过来,全靠您了。先拿定金,等将军回来再奖赏。”

接着整个房间全是忙碌的身影。人们撤香案、拆帷幄,将家具重新摆放原位。待打扫乾净了,才一一过来告辞。

我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房里只剩下一名老女佣了,这才问:“我怎麽在这里?”

老女佣突然红了眼睛,道:“小姐您一定是糊涂了,老奴是前院伺候过老爷的。老爷夫人他们逃得急,撂下我们这帮老妈子不管了。小姐您在楼里一直昏迷不醒,司鸿将军找来外国佬神父也没用,所以把你背到这儿来了。小姐,您可是昏迷了好几天了!”

我这才恍悟,原来我是被司鸿宸背过来的。他与我已闹成这样,他还想把我怎麽样?

想起余嫂倒在血泊下,我依然不寒而栗。

“余嫂呢?”我幽幽问道。

“已经埋了。小姐,司鸿将军就是安洲城小霸王,您可要想开啊。余嫂一死,我看他挺後悔,一直问我们怎麽样让你醒过来。後来我们想个跳大仙的法子,他也答应了。”

“他人呢?”

“匆匆忙忙去了葑观老家,估计老家有事,他说後天回来。”

後天…

脑子嗡嗡直叫,我眼前一阵发黑。

後天就是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