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正行走在月牙形的草坡上,成片的树林参差密集,浓荫蔽日。

封叔这才招呼车队停歇,该是晚饭的时候了。

我瘫倒在草地上,精疲力竭的魂魄正在脱离身体。不远处有烧熟的红薯的味道,我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乱叫,饥饿感愈加强烈了。

封逸谦正在跟封叔说话:“叔,我们还要去哪儿?”

“皇城。”

“皇城不是已被蛣蜣族人占领了吗?”

“是的,我们去那里打听点消息。我怀疑,这几天有重大事情要发生。”

“皇城离这儿还远吗?”

“走平地至少还要三天。如果徒步翻过前面这座山,一天就到了。”

我心里一咯■,随即一丝一缕的喜悦从内心向身体各处蔓延。

离司鸿宸不远了。

封逸谦还在问:“宜笑怎麽办?我们不至於拖着她走三天吧?”

他确实是关心我的。

封叔阴毒地笑了笑,拖长声调,“这样折磨她,不怕她不老实交代。”

“就是驴也会被累死的,何况是一个人!叔,您这等於要她的命!”封逸谦激动起来,声音尖锐。

“一个小宫奴的命能值几文钱?谦儿,你必须学会果断!封家的祖业以後由你继承,就如做生意,要心狠手辣才能做大做强!你一旦沉溺於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封叔似乎特别生气,一改平时对封逸谦的慈爱,直训到封逸谦哑口无言为止。我听着他们沙沙离去的脚步声,酒饭的香味顺风而来,那些说笑声隐隐刺入耳膜。

就这样我仰面躺在草地上,费力地抬起缚得生疼的双手,摸了摸颈脖上的项链。感受着它们的存在,我这才疲倦地闭上眼睛。

“宜笑。”

再度睁眼时,封逸谦不知什麽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落日的浅晖撒在他的身上,他微微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要黑了吗?”我微弱地说话。

“趁他们没注意,我偷来些吃的。”封逸谦调皮地眨眨眼,将手中的红薯挖了一块送到我的嘴里,“饿了吧?多吃点。”

我贪婪地咀嚼着,红薯的香甜萦绕,不禁由衷地说:“阿谦,你真好。”

封逸谦咧嘴笑了,又挖了一块想送到我口中,恰恰这时,从他後面伸过来一只手,迅捷地夺去了他手里的红薯。

白发老人封泽耸了耸肩,不无歉意地说话:“对不住,少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说完,悠悠哼着小曲走了。

“全是些没心肠的狠毒小人!”

封逸谦望着封泽的背影,愤恨无处发泄,将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夕阳逐渐西坠,白日的暑气慢慢消散,凉意上来了。封叔正在下令各车收拾行当,准备继续行路。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痛苦地眯了眯眼,看来漫长的折磨又开始了。

人们忙着整装待发,暂时没有顾及拴在车後的我。封逸谦绕着车身过来,将我拉到车架子旁,摸出一把锐刀,二话不说割掉了绑我的绳子。

我惊异万分,急问:“阿谦,你想干什麽?”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死,我恨他们!趁他们没注意,我们逃!”封逸谦咬牙道。

我没料到羸弱的少年会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不禁又问:“去哪里?”

“逃回俪城去!我们请求夫人庇护,叔叔不敢拿你怎麽样。”

我点了点头,身上的倦意、酸疼顿然消失,我一把拉住封逸谦,两人弯身绕过马队,藉着斑驳树叶的掩护,向着林子深处狂奔。

“那女的跑了!”

不久封叔他们发现了,叫喊声、马的嘶鸣声不断从後面传来。幸亏树木密集对骑马不利,後面的人一时难以追上我们。接着前面是一片下坡地,我和封逸谦不顾一切地跳下,像两团雪球飞速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後的静止。

我爬起来,看见封逸谦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我慌忙跑过去,扶住他,唤道:“阿谦!”

封逸谦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眸光幽亮,竟抿唇笑起来,“宜笑,我们逃脱了!”

“不,他们还会追过来,我们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封逸谦的脸色尚可,我暗舒了口气。判断着前面的方向,脑子里不断闪着各种念头。

“这边应该是俪城的方向,我们先走出这片林子再说。”

封逸谦指了指前面,拉着我想走。

我站着不动,抬头望着天空,落日的最後一抹余晖隐进了云层。

“不,我们走那边。”我指着相反的方向,得意地笑了。

“阿谦,我们去皇城。”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和封逸谦终於走出了林子。

前面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影奇形怪状,夜风掠耳,发出呜呜的声响。沿路蛙鸣此起彼伏,流水声淙淙。除了这些,四周阒无人迹。

封逸谦东张西望,不无担忧道:“宜笑,我不应该答应跟你去皇城,这里是蛣蜣族人的地盘,太危险。”

我兄弟般拍拍他的肩,“没事,你答应帮我找到那个宫奴的。”

“到了那里一定能找到他吗?他如今落在蛣蜣族人的手里,说不定已经被折磨死了。”

“不会。”我信心满满地回答他,“那人功夫上乘,是个难得的武才,既心狠手辣又聪明绝顶,蛣蜣人说不定会重用他。”

“可是我们也不至於翻山啊,走平地安全。”

“翻山只要一天就到了,我们必须在封叔赶到皇城之前,找到那人。”

“可我还是害怕。”

“你刚才救我的勇气哪儿去了?”我笑话他,“我俩互相打气,能过这个关的。”

封逸谦不再多言,他向来是温顺的。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能听到狗吠声,前面还有零星微光在闪烁。

“宜笑,我渴,我饿。”封逸谦说道。

我也是几乎没了力气,全身的酸痛感又上来了,便安慰他,“前面有人家,我们去要点吃的。”

空气里飘来烤肉的味道,吸引着我们向前走,一大块儿空地里篝火熊熊,几个人围在火堆旁正边喝酒边啃着肉骨头吃呢。我们当时并未看清对方是谁,待走近一看,想悄悄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原是一群蛣蜣族人。

此时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有人兴奋地大叫一声,几个人醉意蒙蒙地晃过来,企图抓住我俩。

“快跑!”

我俩几乎同时出口,拉着对方拼命地往外面跑。那些人叫着喊着,从後面追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随着一阵阵的狗吠声,我俩竟然跑进了一座小村落里。这样东转西拐,蛣蜣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个时候,我俩听到一户人家里面有叮叮咚咚的声音。

慌不择路之下,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俩推开木门,直接闯了进去。

微黄的松脂油灯下,一名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精雕细琢着什麽。也许太专注,外人的突然闯入吓了他一跳,手中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

“真见鬼,好端端的天神像掉了块手指甲!”

他惋惜地抚摸手中的雕物,这才抬起头,生气道:“没看我忙着吗?想要我雕刻什麽,明天再来吧。”

“大爷,我们是外地人,被蛣蜣人所追,帮我们躲一躲吧。”我气喘吁吁地恳求。

“杂物堆里不是有空余地方吗?挤一挤就是了。真是的,这种小事情还来烦我。”老人倒自若,连眼皮也不抬,继续埋头乾手中的活儿。

我和封逸谦挤在杂物堆里,刚藏好身子露出眼睛,只听木门又被■当推开,两名蛣蜣族人闯了进来。

老人见了他们也不慌张,自顾摆弄着手中的雕物。两名蛣蜣族人在屋内兜转了一圈,也不像是搜查,顺手从桌案上取了几样玉器,玩耍着扬长而去。

老人这才起身,数了数桌案上玉器数目,心痛道:“唉,又损失我两只蝉、三只蛙!这帮人玩腻了就弃之田野,哪知道都是些宝贝啊!唉,这几天我是白辛苦了,都是你们这些小孩子害的。他们都走了,还躲着干什麽?”

我和封逸谦从杂物堆里出来。封逸谦不无歉意地说:“老人家,不好意思。现下我兜里没钱,过几天我会赔你所有损失。”

“雕得这麽好,必是稀罕之物,不是金钱能衡量的。”我小心掂起一只玉蝴蝶,对着油灯照了照,啧啧称奇道。

“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少年从师,潜心雕玉,已是自成一派。想当年宫里要雕那些游龙舞凤,还要专门派人来请,我才肯去。”老人不无得意地说着,说到高兴处,免不了滔滔不绝。

“体如凝脂,精光内蓝,上等的软玉!可惜蛣蜣族人攻入宫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心血也就毁於一旦了!”

我突然心内一动,问道:“老人家贵姓?”

“打出生就遇到兵荒马乱的,父母早逝,谁知道姓什麽?我在这个村子里有几十年了,别人都叫我‘晏老头’。”

我暗暗讥笑自己,梁汉王朝多的是玉匠,晏老头只是我遇见的,不可能这麽巧就跟司鸿先祖联系起来。

当下最要紧的,是翻过这座山,早日到达皇城。

在晏老头家里宿了一夜。鸡鸣声声,我披衣起来。封逸谦依然睡得深沉,大概奔忙劳累,脸色尚泛一丝暗黄,眉目微蹙。

我突然起了悔意,自己只顾这样找司鸿宸,并未顾及封逸谦的身体。他这样随我翻山越岭,能吃得消吗?

然而这种念头也只是一瞬,我忙上忙下开始准备出发。晏老头请当地的猎户去了,我进了屋子唤封逸谦起床,一进去,发现他坐在木板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

“阿谦。”我唤了他一声。

或许他也在後悔?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少爷。

他吃惊地转头,望着我,眼眸深不见底。然後他咧嘴笑了,很自觉地套上靴子,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精气神儿。这才笑着说:“咱们天黑前应该到皇城了。”

我看他这麽自信,刚才的顾虑烟消云散,也朝他微笑。

告别晏老头,我们跟随着猎户出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浅金色的熹微撒满田野,我们终於开始上山。山势果然陡峭,四处崆峒怪石嶙峋,时不时有奇珍异兽飞掠而过,要不是猎户引路,一般人很难翻过这座山的。

我们走走停停,沿路互相照顾。封逸谦毕竟极少走山路,身子骨又孱弱,不是饿了就是渴了。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伤痕累累,脚上套了双宽大的草鞋,那还是晏老头送我的,等爬到了山巅,一只草鞋不知道飞掉去哪儿了。

猎户说:“我送两位到此。顺着山路下山,拐过谷口,就到皇城地带。那里到处是蛣蜣人,言行需小心谨慎。”

我俩谢过。猎户顺着原路折回,身姿矫健如飞。俯瞰下去,绿色田野沉浸在蒙蒙烟霭中,晏老头所在的村落像细小的一颗玉珠,镶嵌在广袤的绿野里。

“你们的村落叫什麽?”我大声地问猎户。

“葑观。”

猎户头也不回地回答一句,转眼消失在茫茫丛林之间。

我傻傻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封逸谦在旁边催促,才满心疑惑地下山去了。

正如封逸谦早晨所说,天黑之前,我们终於赶到了皇城。

对於一名现代人来说,梁汉王朝时期的皇城,就如传说中的裕王,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只是个小城而已。

我们抵达城门,披甲束刀的蛣蜣兵盘查得紧。好在我和封逸谦跋山涉水沿路劳顿,全然一副狼狈的模样。蛣蜣兵也没在意,直接放人进去。

沿着青石路面走,店铺驿站一望无际,十有七八却是板门紧闭。暖风漫卷,吹得店家旌旗猎猎,藤叶糊成的灯笼随风摇曳,隐约能想象以前曾经的繁华。皇城,历来是商旅往来的重要屏障,蛣蜣族人大肆劫掠以後,商旅断绝,整个皇城自然呈现荒芜衰败的景象。

我东张西望,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如何找到司鸿宸呢?

封逸谦在旁边默默地看我,接着望了望天色,蹙眉道:“天快黑了,这个时候找人怕是不妥,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吧。”

他手头的铢钱只够我俩填饱肚子,我有点舍不得。共同商榷之後,两人满城寻找,终於在别人的指引下,找到一户荒弃的人家。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开窗,让房内霉烂的气息渐渐散去。然後将在山上摘来的果子、晏老头送的烙饼一起放在桌上,找了个破壶,去附近人家倒了些热水,回来後发现封逸谦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当他的冲喜新娘之日起,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枕着我的大腿睡去。我似乎习惯了这样,所以看他睡得怡然,心里莫名的有空落落的感觉。

他还是个孩子。

我微笑着轻摇头,小心地蜷在他的身边,和衣睡去。

一夜睡得深沉,天大亮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阵阵呼唤声惊醒。

“宜笑…宜笑…”

我蓦然睁开眼睛,侧脸望去,封逸谦双眼紧闭,浑身抽搐着,冷汗正从他苍白的额头流淌而下。

“阿谦!”

我慌忙起身,不断地叫唤着他,好半晌才见他微微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话:“宜笑,我难受…我快要死了吗?”

“阿谦,你莫不是犯病了?我该怎麽治你?你说啊!”我手足无措,只顾不断地擦拭着他头上的汗滴。

他吃力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麻布,指着上面的字,“这是药方子,出门我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你照这个抓药去…”

我立刻明白了,抓起药方冲出了门。

街面上稀少有店铺开张,路上行人寥寥。我像个无头苍蝇,挨家挨户地找,总算找了家茶馆,里面的夥计听说我是找药铺的,赶紧嘘了一声。

“姑娘肯定不是本城人了。你不知道,自从蛣蜣族人收了都城,药府空虚郎中乏力,只有东边有一家,那还是专门给蛣蜣族人看病治伤的,老百姓根本不能进去。”

“我一定要进去!”

谢了夥计,我直奔城东,果然看见了招牌上硕大的金字“药”。踩上台阶,我不容分说紧敲大门铺首,敲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接着有人在里面开了门拴,从门缝里偷眼看了看我,神色有点紧张,眼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