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见是个年轻女子,似乎松了口气,■一声重新拴上了门。我犹不罢休,边喊边敲门,只想将里面的人再叫醒。

门终於又开了,里面缓缓步出一个人。阴鸷的眼眸,黑袍抖动。

不知道是骇着了,还是惊住了,我盯着对方,嘴里喃喃一声,“二哥…不,袁将军。”

“你在跟踪我们?”他沉声问。

“不是,我也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我满头大汗,光惦记着封逸谦的病情,没注意袁放的神色变幻不定,“我受了点惩罚,半路逃出来了。”

“怎麽想到逃到皇城来?”

我的脑子里百折千转,生怕他起疑心,敷衍道:“我就是在这儿转世为宫奴的,从何来从何去。”

这话颇有道理,袁放相信了,眼睛盯着我手里的麻布,又问:“谁病了?”

我知道瞒不过他,只有如实回答:“封家少爷。”

他死盯着我半晌,突然无声地笑了笑,“一对逃命鸳鸯。封少爷还挺痴情,竟然弃荣华富贵於不顾,与一个女奴亡命天涯,有趣。我倒要见识见识,带路吧。”

没了办法,我抓了药,带着袁放一行人走向驻地。那帮人沿路忽远忽近,行踪甚是诡异,我突然想到封叔曾经说的话。

莫非这几天皇城真的有大事发生?

封逸谦正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吃力地转过身。袁放刚走近床沿,嗖一声刀剑出鞘,剑头明晃晃对准了封逸谦。

“说,封叔是什麽人?那夜为何偷袭我们?”

封逸谦骇得连连後退,脸色愈加纸一样的白。他退缩到床的角落,颤声叫:“宜笑…”

我冲过去护住了他,朝袁放大喊:“封家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一直是个病人!那夜他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什麽事!要不是他突然喊口渴,我就不会去厨房,也不会见到你,你们的人马损失就惨重了!”

“不,那夜的事我知道!”封逸谦真的被吓着了,也许是急病折磨得他无法支撑,他低垂的睫毛瑟瑟地抖着,“封家外表做的是正经买卖,偶尔搞些鼠偷狗盗之事。封叔说,如今蛣蜣人当道,遍地腥膻,大劫之期我们也趁机捞一把…那夜以为大财主送上门,没想到冒犯的是这位爷,小的替封叔说声对不住…”

他说到这儿已经难以支持,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

袁放这才收回剑,冷笑道:“谁敢动我袁放一根汗毛,除非吃了豹子胆了。这事我暂不计较。但是,既然已经被你们发现我的行踪,你们休想出这个屋子一步!”

他回身一挥袖,下了命令,“来人,好生看住他们。何时我答应了,再放人。”

“袁将军!”我不禁惊喊。

袁放扬手制止我说话,声音低沉而缓慢,“那夜你提醒了我,让我们能够得以脱身。我袁放也是恩怨分明之人,我就还你这份人情。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楼家盛,我是大将军袁放!”

说着,他甩开大步往外走。

我怔怔地回味着他的话,他所说的“我们”还有谁?

莫非就是靖帝?

我缓缓明白过来,放下了封逸谦,赤足往门外跑。

“将军请留步,我还有不解之惑要请教!”

我叫住了袁放,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你我都知道,靖帝後来是被囚死的。囚死他的会是谁?是蛣蜣族人,还是别人?将军,请你最後一次将我当作楼婉茹,告诉我!”

袁放并未回头,我猜不出他阴冷的脸上透着什麽别的表情。他还是回答我了,平静得感觉不到丝毫起伏。

“你知道得太多,未必对你有利。事态茫茫,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婉茹,我倒希望,如果上天再安排一次让你回去,替我杀了司鸿宸!”

他黑色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怔忡地站着,一个念头电石光火般闪入我的脑海。囚死靖帝的,莫非是袁放?

良药终於起了特效,经过一番精心服侍,封逸谦的病情趋向稳定。他靠着我,握住我的手指依然凉得没有温度,我的下巴抵在他的额头,怜惜的感觉涨满了心口。

“阿谦,你要是不跟我来,就不会受这麽大的苦了。”我由衷地叹道。

他也叹气,却是深深的自责,“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了。眼看一天又过去,袁将军究竟想禁闭我们多久?”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无奈地摇头。

时间在平静和煎熬中慢慢流逝。

就在第三天的午後,毒辣的日头晃在皇城上空,树上的蝉儿也被热气逼得停止了啾鸣,整个皇城阒无声息。我照例陪封逸谦在屋内午睡,模模糊糊中,听见远远的轰隆之声,声音似是永远没有止境。

封逸谦也感觉到了,遂翻了个身细听。

我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破旧的竹帘子,警觉地朝外张望。

不知什麽时候,守在外面的袁放的手下已经不见了。

“阿谦,皇城果然有大事发生,我出去看看。”

轰然不绝的声音带来莫名的刺激,我心头一热,拔腿就要往外跑。床上的封逸谦挣扎着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身子骨不行。”我将他按在床上,阻止了他,“我先出去一下。你等我,我会马上回来。”

“你要马上回来,不然我出去找你。”

封逸谦拗不过,只能无奈地躺在床上。那双眼睛瞪得浑圆,倒似一个需要大人安抚的婴孩,天真而依恋。

我的心里起了感动,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出去了。

离城门不远,那隆隆的声音愈发清晰,如雷声由远而近,连地面都在震动。街面上时有神色惶恐的路人匆匆跑过,更有胆大的朝城门方向引颈观望,窃窃私语。

“靖帝回来了,一定是靖帝杀回来了!”

“袁放将军纠集兵马,收复皇城在即,看来一场大血战开始了!”

“若是蛣蜣人内外死守,这皇城如铜墙铁壁,不知能否攻克?”

我一路疾走,尘土迷离四处乱纷纷。快到城门的时候,听到後面杂沓的脚步声,我连忙闪到阴暗角落。

一队蛣蜣骑兵正吆喝而过。马队中间,夹杂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各自背着一捆捆王弓长箭,精壮的则提着厚长的战刀、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行走。

“快点跟上!妈的,都是一群蠢龟!”

接着啪啪沉闷的鞭打声,一名囚犯一个趔趄倒地,肩上的长箭满地散落。於是蛣蜣兵的喝骂声,囚犯的惨叫声,以及城外呐喊声响成一团。趁着混乱之际,我避开蛣蜣兵的注意,飞快地闪进了城墙下。

小心地沿壁走台阶,我成功地爬上了护城墙上。此时轰鸣声如沉雷滚动,阳光千针万芒地撒下,差点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定了定神,从女墙的泥孔向外眺望,那电视上才看到的战争场面,活生生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沉雷隐隐,辽阔的原野上尘土翻滚。依稀可见黑魆魆的人马潮水般朝这边压来,须臾之间,城墙外已经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後尾两端密麻麻的不见边际。“袁”字大旗迎风猎猎,旗帜下面,袁放铠甲鲜明恍如天尊,阴鸷的目光射向城墙,连墙头上的我刹那间也有森森之感。

袁放正在跟墙头上的蛣蜣族头领对话,声音顺风而来,隐约能听得他们在对骂。接着袁放怒吼一声,长剑挥动,直直指向城头。

山呼海啸般的嘶喊声响起,阳光普照下的大地在颤动。

箭雨如泼,太阳似乎也躲了起来。杀声震天鼓声大作,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涌向城墙的袁军已经搭起了云梯,无数的将士蚂蚁般往上爬。而城墙上也是滚木礌石凌空翻滚,砸得袁军四散闪避,阵阵惨嚎阵阵嘶鸣,震得我不忍目睹,眼皮不停地抽搐。

袁放还在吼叫,率领他的队伍前赴後继,死屍层层叠叠堆满墙下,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我不禁哀叹,如此作战,袁军完矣!

不远处传来蛣蜣族人疯狂的笑声。

恰恰这个时候,从城墙内传来一阵阵厮杀声。我又疑惑了,蛣蜣人内部发生什麽意外了?

还在犹豫该不该逃离,从城墙下影影绰绰飞上几条黑影,褴褛的囚服,乱蓬蓬的长发,身体腾挪却分外灵动。在墙头上的蛣蜣头领还没晃过神,他们已经旋风般包抄了上来。领头的一名囚犯如同闪烁跳动的黑点,眨眼间出现在了蛣蜣族头领面前,只听低沉的■■之声连响,那头领连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其余的蛣蜣兵突遭袭击,一时愣怔不知所措。城墙下又冲上来大批囚犯,拼杀者中再没有腾挪不便的笨拙者,个个眼冒杀气,喊声震天。

“快去打开城门,里应外合!”那名囚犯边厮杀边下令。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惊得头脑一阵发热。烈日当空照眼,我努力去辨别,看见的是一张黝黑连着大胡须的脸膛。其余的,还是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幽亮的眼眸。

“司鸿宸!”我脱口而叫。

司鸿宸听到唤声,几个腾跃近到眼前,目光却望向战场,说道:“你怎麽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你被蛣蜣人关了那麽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怎麽突然闹起了内乱?”我冲着他大喊。

“哼,二千年前人类的智商不过如此。”司鸿宸眸光发亮,口吻自带几分骄矜,“我料猜靖帝会杀回来,我只要在囚牢里鼓动那些囚犯便可。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便会建立奇功。不要忘了,我可是南征军少帅!”

“可是——”我突然想起袁放,犹豫着该不该提醒他,司鸿宸早已跳下石阶,率领几名囚犯冲杀而去。

“先在这里等我。等仗打完,再见面说话。”这是他撂下的最後一句话。

我只能在原地等,心里平添了一层烦恼,说不出的滋味。城头上的蛣蜣兵越来越少,遍地屍体纵横,烟雾裹挟血腥气息,弥漫了城墙上空。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门彻底打开了,站在女墙俯瞰下去,袁放的皇家大军正潮水般涌向城内。

暮春时候,皇城是如何沦陷的,我并不知晓。等我和司鸿宸出现在这块神奇的土地时,皇城正经受着蛣蜣族人的蹂躏。

皇城是如何被收复的,我却是一清二楚。

当然,这归功於司鸿宸。

我还在原地等他。城下是欢呼的人群,平民百姓正在倾城而动,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凯旋归来。

我首先等到的,并不是司鸿宸,而是袁放。

袁军上来清理战场,在角落里揪出了躲藏着的我。慌乱之下,我喊出袁放的名字,手下人下去禀告了。袁放上来,一见我吃惊道:“你怎麽在这里?”

怎麽都问同样的问题?

我支吾一声,“我来瞧瞧。”

“打仗的事,女人最好躲得远远的。”幸好袁放并未追问,抑或胜利让他心情大好,加上还有重要事情等着他去做,便挥手示意我离开。正在这时,台阶下有了一丝骚动,大批铠甲齐整的御林军踏步上来,齐刷刷站立两旁。

“靖帝来了。你在一边候着,不许出声。”袁放警告我。

话音刚落,靖帝一身紫袍,悠然出现在城墙上。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中等身材,精神矍铄,脸色也比任何人红润有光泽。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烙下落拓辗转的痕迹,似乎他不是逃亡帝王,只是出外一番度假後又御驾回宫。

靖帝远眺秀丽山河,广袖挥舞,声音激昂,“列祖列宗在上,天佑皇家宗室,此番收复皇城,定将剿灭蛣蜣族残兵余党,重现我梁汉盛世!”

“吾皇万岁——”

随着靖帝的朗朗颂词,所有的人匍匐跪地。

皇宫方向传来洪钟的轰鸣声,与城墙上的咏诵遥遥相合。

靖帝这才满意地转过身,俯视满地黑压压的人群,纵声大笑,慨然道:“此次攻城,诸将士浴血奋战功不可没,朕定会下旨给尔等加官进爵。”

“袁将军。”靖帝唤了一声。

袁放闻声起来,躬身道:“微臣在。”

“面对死伤将士,朕欷歔感慨不能自己,需好生安葬抚慰家人。此番生死血战,那些囚奴立下汗马功劳,朕下旨即刻解去他们的奴籍,成为自由人。听说有个叫‘敖’的,功夫举世无匹,又能使百余囚奴心甘情愿舍生取义,诚大英雄也!如此能士,朕倒要不介身份结交此人。”

“皇上说得极是。微臣潜入皇城三天,虽然夺药府、探敌情,却始终未能与‘敖’见面。此等侠士微臣感佩无数,也想见其一面。臣下猛将三千,然有几个勇过此人?”

闻听他们的对话,我猜测那个‘敖’十有八九就是司鸿宸了。想到袁放和司鸿宸之间的仇恨,心里暗暗叫苦。

靖帝频频颔首,面露微笑,朗声道:“传‘敖’上来!”

喊话声从城墙上迭次滚过,一直传向城墙下。我已经冒了一头冷汗,整个人几乎虚脱在那里,眼前黑压压伏跪的人们模糊得就像一层虚幻的影。可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阶,想喊却不能发出声音。

很快地,司鸿宸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周围变得诡异一般的寂静。

袁放站着未动,司鸿宸的脚步突然滞住,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

“不…”我的喉管发出极细微的呻吟,和着不祥。可惜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也不过是短暂的停顿,司鸿宸缓步走向袁放。他目光平视,带着一抹无畏的轻鄙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聚集在他的身上,看他嘴角噙着微笑,从袁放身边擦肩而过。

而此时,袁放也已经掩饰住内心的惊悸,仿佛抓住了司鸿宸致命的软肋,竟朝着司鸿宸的背影露出残忍的笑容。

司鸿宸面朝靖帝,虔诚地跪了下来。

靖帝亲自上前挽住司鸿宸的胳膊,端详片刻,大笑道:“果然器宇不凡!恩赏下去,先封个考工令,在朝中多加历练,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敖感念陛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司鸿宸伏地谢恩。

靖帝这才示意众人起身,招呼袁放等将帅前往皇宫,一场庆功盛会正等待着他们。袁放趋前,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司鸿宸几句。司鸿宸只作不闻,拱手与众人共贺。袁放眼中森薄如箭,终却隐忍,拥着靖帝下城墙去了。

人群渐渐散去,城墙上安静下来。司鸿宸这才看到角落里的我,咧嘴一笑,满不在乎道:“冤家路窄,原来楼家盛投胎成大将军了。看来天路迢迢,坎坷不平啊。”

对这种人,我习惯直来直去,“考工令是什麽官?”

“最低等的武官,管制造兵器、弓弩刀铠什麽的。”他也淡淡地回答。

我不由冷笑,“芝麻大的官儿,还劳你司鸿少帅三叩九拜的,真没想到你奴性十足。”

这种挖苦的话,本意是激他的,岂料他一副满足的样子,道:“要想当大将,先从基层做起,那考工令多少还有秩俸六百石呢,足够养活自己了。我就奇怪了,楼家盛可是你的兄长,向来对你关爱有加,怎麽到了梁汉王朝就不认兄妹之情,将你抛弃掉了呢?”

我微微变脸,不言语。

司鸿宸自顾自说道:“看来这种人确实该杀。不过,在这里他的官职比我大多,我得小心提防他。”他凝神细看我,又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看来还是我司鸿宸有情有义啊。楼婉茹,你还是继续当我的媳妇吧。”

我不想听他自圆其说,正色道:“司鸿宸,梁汉王朝根本没有裕王,你的先祖金缕玉衣之说是假的,你再怎麽努力也是徒劳。这些连袁放都承认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怕我和他打起来,你里外不好做人?如果回去,我做我安洲城霸主,他做他的梁汉朝大将军,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他敛了笑容,嘲讽道。

“随你怎麽说,如果我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也算是最後一次了。”我生气地顶了过去,转身就想走。

不知道为什麽,这段日子没有见到他,内心还挺挂念的。看在冯大泉救我母亲的份上,我想把最後一粒玉珠给了他,然後各走各的路,我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

可是真见面了,他的漫不经心、他的倨傲自负总会无端地惹怒我。我真想放弃,无论是叫“敖”的司鸿宸,还是成了袁放的楼家盛,这些人的生死,跟自己有什麽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