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宸一把抓住我,问:“楼婉茹,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挣脱他的手腕,用最後的耐心对他说:“我真搞不明白,想来你也知道没有裕王,没有金缕玉衣,你还想在这个乱世干什麽?”

“回去也是乱世。”

我差点噎住,“两个朝代相隔二千年,怎麽可以比?人类的文明过了两千年,才充分体现出来。你在这里,没有电灯、没有高楼大厦,更没有你心爱的德国车!”

“可我会得到金缕玉衣。”他毫不理会我的说辞,阴阴地笑了笑,“在没有看到结局之前,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我不相信没有裕王,他迟早会出现!”

“那你想怎样?”我被他的言语吓住了。

“继续待在梁汉王朝,直到找到裕王,找到金缕玉衣!哪怕死在这里,我也绝不後悔!”

我望着他冷凝的面容,蓬松的长发,以及又脏又乱的胡子,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种男人我是无力说服的,让上苍惩罚他吧,早点消失早点乾净。

一场血战之後,车马道上狼藉不堪,遍地都是断剑残戟、斑斑血迹以及蛣蜣人扔弃的铠甲头盔。人们忙碌着收拾地面,听到我俩尖锐的争执声,都不经意似地抬起无神空洞的眼睛,又继续麻木地乾手里的活。

我朝着驻地急赶。太阳已经斜挂在西天。这场战争不算漫长,可我出来很久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封逸谦。

孱弱多病的封逸谦,一定还在巴巴地等着我。他可是饿了?渴了?

司鸿宸跟在後面,拼足他所有的耐心,企图说服我,“楼婉茹,你清醒清醒,我们是死过来的,不是想回去就可以回去了。安洲城那场车祸,我俩已经葬送在火海里,灵魂早飞上天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回头瞪了瞪他。我很想就这样告诉他,我不是楼婉茹,我是能救他回去的现代女子韩宜笑。可是,看看他那副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神情,无名之火直窜脑门,便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他还在喊:“你总要给我时间对不对?梁汉王朝为何差点遭受蛣蜣人蚕食灭亡?那是因为它们都进入风烛残年之期。天子王族只会恪守祖先旧制,不思变革,又依赖祖先之名分封裂土,这样的王朝会迅速沉寂下去的。历史上为何少有记载?那是因为不出几年这个王朝真的被灭了!楼婉茹,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个王朝究竟是怎样灭亡的吗?”

我恍惚了一下,不知不觉中,真的停止了脚步。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我低喃一句,眼望着前方,说给後面的司鸿宸听,“对於你来说,习惯了戎马倥偬,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无论将来如何,那肯定是最富有刺激性和挑战性的,这些我都欣然接受。不过,在这个异世,你不是司鸿宸,我自然不是受你欺负的楼婉茹,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请你学会尊重我。”

他稍作沉默,背着手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弯身细细地看我,嘴角依然挂着浅薄的笑意。

“楼婉茹,我越来越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果你早点投胎在古代,你就是武则天二世了。楼祥熔怎麽会有你这麽个女儿?我越来越觉得你不像是他亲生的。”

他戏语连连,带着孩童似的顽劣,“在这个夫权社会,让你当家作主一回。你说,接下去你跟我走,还是等着我?今天刚封了个考工令,我要去报到了。”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向驻地走。他也没问,两个人达成短暂的默契,一起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那间破院子了。院门外站着几个人,朝里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说着什麽。我脑门一热,额头一层细密的汗。

“来了来了。”有人看见我,忙叫。

“啊哟姑娘,你怎麽扔下病人出去这麽长时辰?外面打得乱哄哄的,那小爷一定是出去找你,晕倒在门口。要不是有人经过,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

我顾不得解释,赶紧道了谢,大跨步冲了进去。

封逸谦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阿谦!”

我几乎忘记了司鸿宸,无边无际的愧疚感充斥全身,抖着声音呼唤着。

这一声,将封逸谦从半昏迷状态中唤醒。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黑若点漆,脸上浮起乞求的温柔笑意。

“你来了就好…我想回家…”他微弱地说道,冰凉的手握着我的。

“好好,我这就送你回去。阿谦,对不住,我害你受苦,封叔他们也不知道在哪儿。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送你到俪城。”

我不断地自责,手心轻轻地按在他的额角。他弱弱地笑了笑,再度昏沉过去。

我内心充满了恐慌,赶紧收拾东西。

司鸿宸一直看在眼里,这会儿突然发话了,“这是谁?怎麽亲密得像小夫妻似的?”接着转向我,做恍然状,“怪不得你给我定了那麽多规矩,原来你找到温柔乡了。楼婉茹,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性,如果惹恼了我,我一个手指头就可以将这小子掐死!”

我微微一震,闪身护住封逸谦,朝司鸿宸生气道:“他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此番救我,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我必须送他回俪城,他需要我的照顾。”

将经历简单讲给司鸿宸听,看他脸色凝重,我叹息道:“我送他回家後,即刻回皇城找你。你如今是考工令,这官使虽小,却一点都不能有所耽搁。袁放正虎视眈眈呢,万一被他抓住什麽把柄,後果就不堪设想。”

司鸿宸轻蔑一笑,“靖帝还想将我当栋梁之才呢,袁放暂时不敢动我。有朝一日我出头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到那时候,他即使是求饶,你也不要动恻隐之心。”

他睥睨一眼昏睡的封逸谦,自然不屑地笑了。

“就让这毛头小子享受几天。快去快回,我在皇城等你。”

暮色时分,司鸿宸叫来一辆辎车。我们把封逸谦抬进车内,唤车夫赶紧上路。临走的时候,我还朝司鸿宸淡淡地挥了挥手。

出了皇城东门,辎车便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向俪城方向疾驰而去。

道边满眼莽莽苍苍的绿,引水支渠在夕阳下如铜镜闪烁。虽然天色渐渐暗淡,时有商旅在道,车马争先恐後络绎不绝。闻听靖帝赶跑了蛣蜣族人,那些流亡在外的商贾贵胄又回来了,他们都想早先见到龙颜,以示忠心。

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迎面几辆彩饰的辎车分外打眼。里面时有娇笑莺歌的声音,连我也屏息凝神,听那散漫歌声缕缕飘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听得一阵,彩车队伍从面前擦掠而过。我好奇地看去,其中一辆车上的歌声戛然而止,便见里面有人影绰动。车帘子揭了揭,闪出一个靓装女子的半个身子。那人两边瞧了瞧,将一小箩瓜子壳倒在大道上,又闪身进去了。

我的眼皮无端地跳了跳,心脏噗通一下。再次眨眨眼睛望去,车队已经离得我们渐远。一个几乎遗忘的名字,突然地迸出,又突然地消逝了。

“渴…”身边的封逸谦动了动。

我停止了恍惚,将水壶缓缓递到他的嘴边。封逸谦喝了几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我轻敲他的背,他缓了半晌的气,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从皇城出发至今,封逸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却似乎装满了心思,总是不经意地挪开眼。他的目光总是穿过眼前的绿,飘忽不定。

我不懂其中的端倪,以为即将与他各分东西,他在生气。愧疚深了,便近乎讨好地粲然一笑,“以後给你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让你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什麽救心丸之类的,保准你没事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封逸谦嚅嗫了一句,声音轻细,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的目光也跟着转向帘外,天色已晚,路边的马车渐渐稀少,周围朦朦胧胧的。西边牵起一颗孤星,不住地朝我眨眼睛。前面三岔口停着几辆马车,马儿正在悠闲地吃草,旁边的几个人似乎等待已久,不耐地站了起来。

夜色下,其中一人的花白长发隐隐闪着银光。

封泽。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一个寒战,忍不住望向封逸谦。此时此刻,封逸谦近在咫尺的容颜如此模糊,只有那对晶亮的眸子掠过一道阴霾,转瞬即逝。

辎车被挡道拦截,还未等车夫开口,封泽刀起,只听沉闷的一记声响,车夫整个人重重地倒下马。

“阿谦…”我颤抖地叫了一声。

封逸谦只作未闻,无声地经过我身边,霍地跳下了车。

白袍翻飞,身姿矫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个孱弱无力病入膏肓的封逸谦呢?

一阵朗笑声。封叔从马队里大踏步走来,径直走到封逸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加赞赏道:“乾得好!此番进皇城,你必有很多收获。看见靖帝了?那个袁放一定在你面前麻痹自己了吧?哈哈!”

封逸谦轻松而愉悦的声音,“袁放差点怀疑上我们了,我只有装病蒙混过去。上次我们没有截杀他们,下次一定有机会…”

封叔按住他的话,笑语道:“天色已晚,我们继续赶路,回家详谈。”

话说到此,抬眼看了看我,挥手示意手下,“来人,把这个女人押回俪城!”

几个随从一拥而上,将我从辎车内拽了下来,用长绳子重新绑住我的双手。当手臂上一种灼伤的痛楚刺入,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痛苦而漫长的折磨又将开始了。

只是这次,有更深的痛意夹杂在其中,像夜半冬寒浸透全身,每一寸骨头都是阴寒的。

“你告诉我,阿颦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冲着封逸谦的背影大喊,声音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只是这个背影不再转身,面容不再灿烂,在昏蒙的夜色下都已成了模糊的影。

谁会想到,无论情感已是万年冰封的我,还是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司鸿宸,在一个瘦弱少年面前,我们都成了输家。

白日里,封家。

“这女子果然是袁放他们派来的,是潜在封家的一只小狐狸。”

封叔喝完侍女呈上的酸梅茶,大大地吁了口气,朝身边的封夫人说着话。

封夫人早已经变了脸色,指着跪在地上的我,怒叱:“老爷早就看出你不像宫奴,我还不信,谦儿也不信,这会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说,靖帝让你潜入封家,目的究竟是什麽?”

我精疲力竭地跪着,眼前阵阵发黑,却咬牙冷笑道:“滑稽,如果封泽那日不让我上船,或者选了别人,我根本进不了你家。”

“是你故意勾引我的!”身後的封逸谦突然出声,他几步冲到我的面前,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封家你扮演的角色真好,我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那夜客栈,我眼看着你下楼,进了厨房,原来袁放在暗地里等你…我这才相信先前的怀疑是对的。也好,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你逃走,你果然逃到皇城去!在皇城你干了些什麽,我是清清楚楚…你这个女魔头!”

他的手指差点戳着了我的眼睛,冰冷的话语随着他毫无温度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脸上,眼前的黑影重重叠叠,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是平凡的现代女子,做不来阴险毒辣的伎俩。他以为受我骗,我被他骗去的岂止是一份真诚?当真相昭然若揭,心中仅存的暖意随着一路无可名状的牵痛,已经被一丝丝抽空了。

对於男人,果然是不能付出真心的啊!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话可说。随便他们把我当作什麽人,我只有一个念头,尽早从他们眼前消失。

我的玉珠项链呢?

脖子上一记剧烈的疼痛。我猛然睁开眼睛,封叔站在我的面前,眼角绽开几道笑纹,他阴冷地朝我笑了笑。

我的玉珠项链,此时正在他的手指下晃荡着。

“啊!你还我!”

全身像是火焰灼灼燃烧,我嘶声大喊着,整个人疯狂地冲了上去。这样的神情,任谁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将我的玉珠抢回来!

两边的家丁将我按倒在地,加上双手依然被缚得紧紧的,我几乎难以动弹,只会拼命地狂喊着。

封逸谦退得远远的,朦胧里依稀可见其漠然的眼眸,他无声地笑着,意态讥诮冷意入骨。

封叔也在冷笑,“我最初对你的怀疑,就是从这条链子开始。一个小宫奴,会有如此打磨精致的玉珠?肯定是皇家所赐。小小狐狸精,如此细节怎麽会逃开我封某人锐利的眼睛?这条链子想必对你是攸关重要的,可惜落在了我封某的手中。我会慢慢折磨你,等你磨掉了锐气,死心塌地替我封某做事为止!”

“你们都是些无耻的小人!”我绝望地大骂。

“还嘴硬?你不是想当女奴吗?我现在就成全你!”封叔甩袖,冷冷地命令道,“把她关在後院的磨房里,整天整夜地给我推磨,磨死她!”

没有了玉珠,我真的强硬不起来。

就在这天开始,我被关在了後院,成了真正的女奴,整天跟磨具打交道。

圆石的碾磨在我的手里显得愈加的笨重,除了树上的鸟叫声,每天能听到的,只有单调的磨粉的声音。剥了壳的谷物变成细白的水粉从槽渠汩汩流下,我的希望也在一点一滴地落空。

偶尔还有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会情不自禁伸脖子去看。

那是封家的几名女佣收磨粉来了。她们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冷漠地来,放下新的一筐麦谷,又冷漠地出去。

树叶开始一片片凋落,空气中渐渐有了凉意,秋天来了。

树上的雀鸟还在扑腾腾扇翅膀。我仰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有着五彩羽翼的鸟儿,像是跟老朋友说话:“司鸿宸久等我不来,应该预感到我出事了吧?怎麽这麽久他还没来找我呢?”

雀鸟优雅地踩着碎步,似乎看了看我,随意喳叫了一声。我心里有了点伤感,苦笑道:“是啊,他还守着他的什麽考工令,怎麽会想到我呢?我韩宜笑今生倒霉,前世更作孽,其实活在哪个朝代都一样,也许就在磨房里度过一辈子了。”

心下一阵落寞,我坐在树下,打量着自己的双足。几个月的赤足经历,脚趾头已经磨出了老茧,脚面裂开细纹,隐约透着血色。我伸手摩挲着,几近苦涩地摇摇头——我真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女奴了。

院门有轻微的响动。那些女佣不是刚来过吗?我疑惑地想。

树上的雀鸟警觉地左顾右盼,然後一飞冲天,离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院中。

我抬头,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别过脸去。

他轻手轻脚地过来,站在面前停住,轻轻一咳。我视他为不存在,只顾仰望着天空。一时,两人都保持沉静。

雀鸟在半空盘旋,没有发出鸣啾声。那洒进院子里的阳光也是软绵绵的,让人无端添了点沉闷。我仰头累了,不经意侧过脸去,看见封逸谦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眼光默默地盯着我的双足。

我脚一缩,站起来,想进磨房去。他突然开口了:“天都凉了,你还是回去伺候我吧。”

“是吗?封少爷怎麽心存怜悯之心了?”

这样冷冷地回道,我只顾进了磨房。他在後面跟进来,语气有点急促,“算是我怜悯你好了。这麽些日子,皇城里的人没一个找过你,你不够可怜吗?”

今日的我不是昔日的我,经此打击,我已经将他当作陌生人,但此时仍恭恭敬敬地、客客气气地屈膝谢了一句,“我确实是可怜的女奴。这个地方,我很乐意呆着。”

我重新拖动碾磨,一屋子噜噜的声音。

封逸谦站在一边,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着什麽,而事实上我也没去理会。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阿颦的故事是真的,这个我没骗你。”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胸口被一团丝凌乱地交缠住,堵得难受。

他大概真的有高贵的血统,恩怨与靖帝有关。如若以前我会有好奇心,如今那份心情已经消失了。他这样匆匆过来告诉我有关他的风花雪月,对於穷途末路的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依然拖着我的碾磨,脸上连丝动容都无。

也许是失望,他垂下头,声音无悲无怒,“可你…有没有一处是真的?”

我碾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滑动,轻声说:“我叫韩宜笑。”

“不用再欺骗我了,我听见那人叫你楼婉茹。”他冷哼了一声。

我不再言。

後院又静到了极点,只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封逸谦出去了,以後再也不会出现。他一定很恼我,我何尝不是这样?

我更恼的,还是司鸿宸,如果他不来营救我,我这一生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