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盼望和失望交集中苦度日子,当寒风乍起送来阵阵凄凉,天地间变得苍茫,连树上的雀鸟也没了踪影,冬季很快来临。

这一天,後院的门再度被打开。

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白发老头封泽。

“有段日子不见,姑娘可好?”他笑眯眯地问。

我只顾乾手里的活儿,并不理睬他。封泽见状,突然长叹:“果然也是■牛筋。这孩子,眼看这天气越来越冷,你会冻死在这里的。你为靖帝卖命,到头来甚个下场!还是乖乖随我回去,求老爷宽恕你。”

“他会把链子还给我吗?”我暗地瞥了他一眼。

封泽摇摇头,淡然回答:“够天真率直的。老爷是生意人,纵是江湖买卖,也要讲个你来我往、公平合理是不是?你只要替封家做事,为封家所用,将来这宝贝还是归你的。”

“谁会相信呢?我又不是傻子,不会上你们的当。”我冷哼。

“你不相信也得信啊,难道就这麽跟封家耗下去?”封泽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虽说他的话语带着冷嘲热讽,我的心底却隐约游荡着一丝光亮。毕竟封叔派封泽过来与我谈条件,玉珠项链就有到手的可能,那我回到现代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

我咬了咬牙,说道:“带我见封叔。”

“好■!”封泽呵呵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聪明。不过,见封叔同时,我让你见一个人。等见了他之後,你会更踏实,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会烟消云散。”

封泽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一路狐疑,跟着封叔出後院,拐上通往封叔庭院的青石路。婆娑的竹林中、廊道两边都肃立着持刀的家丁,杀气腾腾的模样。我越想越是不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封叔坐在小客厅里,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冽之气,抬眼扫了我一眼,道:“让她在屏风後面候着,瞧这副邋遢相,是男人也倒胃口。”

“这不是来不及了?那家伙吵着要进来,晚了会起疑心。”封叔讪笑,赶紧拉我进了屏风。

我隐隐约约地听在耳里,内心有什麽触动了几下,立马似翻江倒海一般。

一定是司鸿宸来了。

尚在恍惚,封泽粗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两腮,两粒药丸迅速塞进我的口中,随即拉过小皮囊对着我大张的嘴巴咕噜噜倒水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咽下,我的喉咙便是钢刀在割一般,整个身子被钉住似地不能动弹。我死命地想挣扎,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呻吟,整个人便软倒在地面上。

“怕你乱叫,先委屈姑娘一下。”

封泽依然呵呵笑,作势要背起我。正在此时,屏风外飞进一个白色人影,紧接着就是封逸谦呵斥的声音,“不许动她!”

封逸谦冲到我的面前,他定定地看了看我,一个伸手便将我揽在怀里。

他依旧瘦弱,脸色苍白,一双炯炯的眸子,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焰在燃烧。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却发不出声,心底却是莫名的麻木。

他们这会儿想耍什麽把戏?

“谦儿。”外面的封叔不满的声音,“回你的房间去,别在这里瞎捣乱!”

“等会儿,我自然会走。”封逸谦强硬地顶了一句。

“真不懂事!”

封叔气恼地叱道,随後命令手下,“就说我在小客厅恭候,去把客人请进来!”

家丁领命而去。我极力竖起耳朵,整个身躯却是散了架似的,各种各样的痛楚,隐隐地绵绵地刺激着我的中枢神经。

封逸谦也在沉默,眉头紧锁。一时间屏风内外鸦雀无声,好似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谧。

老远的,传来一阵熟悉的窸窣有致的靴声,那声音在门外停住。接着,便是司鸿宸清朗的说话声,“封爷,小人从皇城赶来惊扰封爷,失敬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中郎将大人光临寒舍,封某有失远迎啊!”封叔哈哈笑道。

很快地,屏风隙缝里出现了司鸿宸的身影。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聚在那身严谨的铠甲上,整个客厅显得更加亮堂。

他已经不是夏天那个脏兮兮的囚奴了,眉目清俊,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深不见底。

我无声地发出一记呻吟,中郎将,又是什麽官职?

司鸿宸继续道:“皇城收复那日,在下有一朋友送贵公子回俪城,说好速去速回,却久无音讯。今日在下前来寻找,不知封爷拿她怎样了?”

“你的朋友…”封叔沉思,接着恍然大悟状,“原来那个女奴是中郎将的朋友!也难怪,中郎将以前的身份也是…哈哈,这个有辱中郎将,不说不说!至於那个女奴,她早就回皇城了。怎麽,中郎将没见到她?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莫非她路上已遭遇不测?”

司鸿宸轻笑,不紧不慢说道:“封爷要是面含愠怒之色,在下倒是信了,你这般轻松状,我偏不信!首先,我这朋友是女奴,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封爷怎麽轻易会放过她呢?其次,就算封爷看在她救了你家少爷一命的份上,两件事扯平了,可她还是女奴,还是封家的女奴,所以她回不去。”

封叔冷笑了一声,与司鸿宸针锋相对,“怪不得你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随便她回俪城,原来是利用她探封家虚实。中郎将确实聪慧过人。没错,此人确实在封家,她是封家花钱买来的,自然没有任何自由!我封某做的是正当买卖,手下偶尔搞点小贼小盗,战乱之时情有可原。你们可以方圆几百里查去,我封家积年累代,虽不能替国分忧,也从未做过与朝廷南辕北辙之事!”

封叔的话语铿锵有力,司鸿宸一时无言以对。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眉头皱得更深,眼底掩不住的精光四射。

我蜷在封逸谦的怀里直哆嗦,心似掉入冰窖,有薄薄的水雾湿润了眼睛。

该死的司鸿宸,怪不得迟迟不来救我,原来是有阴谋的。他以前就利用我跟楼祥熔的关系,照他的话就是引蛇出洞。到了梁汉朝又施同样的伎俩,我怎麽傻乎乎的还在相信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封叔不是楼家父子,他比他们更狡猾,更险恶。

封逸谦仿佛感觉到了我内心的起伏,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他突然抱我起来,将我轻放在藤榻上,用厚实的毛毡裹住我。我在他怀里就像襁褓里的婴孩,还在瑟瑟抖着,他白皙如玉的面肤凑过来,轻轻贴住我的额头。

他轻叹,问得平静沉着,“你听到了吧?这种人不值得你流眼泪。”

那麽你呢?我愤恨地想,一汪热流无可控制地从眼眶滚下,淌过脸庞,掉落在毛毡上。

封逸谦的眼神迷离,不知呢喃了一句什麽,唇片落了下来,在我的脸上缓缓厮磨。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激跳,全身却是不能动弹,任凭他的唇片转移到我冰凉的唇上…

“你让我见见她,我马上就走。”屏风外,司鸿宸开口了。

“按理说,封某不会允许家里的女奴跟客人见面的,中郎将风尘仆仆到此,我便允了这回。”封叔又爽直地笑了,“不过,她现在是我家谦儿…”

话音还未落,司鸿宸似乎发现了什麽,屏风上的梅花图上铠甲闪动,眨眼之间他出现在我的眼前。

料不到他的速度之快,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封逸谦抬起了头,冷冷地面对着他。

窗外,亮的是阳光,长风卷过窗格子,发出激烈的沙沙声。而比阳光更亮的,就是司鸿宸几欲灼烧的眼眸,他死死地盯着这一切,牙齿磨得咯咯响。

“楼婉茹!你这个骚女人!”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的内心泛滥成灾,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认定我理亏了,指着我道:“你敢这样羞辱我,将来我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的嘴角又泛起残忍的微笑,然後转身离开屏风口,再无他顾。

阴气扑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冷。

封叔很客气地送他出客厅,折回来徘徊了几步,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短短几个月就做上中郎将,可见其才具过人,确实是可造之才!如果跟随袁放舞弄几样兵器,那是天大的浪费了。”

他接着唤谦儿,封逸谦放下我躬身趋前。封叔沉思片刻,又道:“你说袁放跟他结怨已深,那麽这个敖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骠骑将军,充其量是一个受袁放压迫的部将而已。”

“我也不想他做什麽骠骑将军。”封逸谦嘟哝一句,脸色阴沉。

“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封叔这回只是含笑嗔怪了他一句,转脸对我说:“你听到了,也看到了,这个敖是个权势慾望相当强的人,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可以抛下儿女私情於不顾。他今天风尘仆仆赶来,并不是为你而来,而是借用这个机会可以一探虚实。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不紧不慢地迈着步,轻薄的靴底碰触地面,一直到了客厅外,竟没有一丝声音。

不知什麽时候,封逸谦也不见了。

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躺着,寒意渐浓,药性在消退,我逐渐恢复了知觉。

外面已是薄阳,风吹城楼更凄清,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疯狂地奔跑着,官道上黄土飞扬,依稀看见司鸿宸的马儿载着他威武的身姿,离我的视线愈来愈远,就这样绝尘而去。

“司鸿宸,你这个疯子——”

终於,我的喉咙发出撕裂的叫喊声,膝下一软,颓丧地跪在官道上。

天色愈加苍茫,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下了。

我提着满满一桶热水从厨房出来,凛冽的风刮过,我呵了呵冻得冰凉的手,双足相互搓了几下,感觉稍有暖意,才提着桶往前院走。

封逸谦坐在床上看书,看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皮。

房间里暖如春色,火光熊熊,兽骨碳在火坑里燃烧,时不时发出哔哔剥离声。我伺候封逸谦梳洗完,照例在他床榻上叠枕折被。

封逸谦懒在床上,抓住被子的一角,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我想扯过被角,他硬是不肯,两人在沉默中来回拉扯起来。我正要放弃,他却骤然加大手劲,粗野地将我压在床榻上。

他几乎是勒着我的腰,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薄在我的脸上。我感觉痛了,很近地看到他写满强烈慾望的脸,我偏过头去,望着窗外迷离的清光,木然地,任凭他温热的舌头舔舐我的颈脖…

感受着我的麻木不仁,他停止了亲吻,用修长的指尖扳住我的面颊,迫使我面对着他。

“笑一个。”他柔软地说着,“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我痛苦地想,原来我曾经笑过的。我韩宜笑天生缺乏温柔,待人向来冷若冰霜。健彬说我太强硬、太男孩子气;司鸿宸说我的坏脾气辜负了“楼婉茹”这个好名字——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面对一个异世少年,我真心笑过。

“笑一个。”封逸谦还在挑逗我。

我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牵了牵嘴角,再次偏过头去。

“宜笑!”封逸谦不满地叫道。

我冷冷地回答他:“封少爷,你搞错了,我叫楼婉茹。”

“对,我听见那人这样叫你。”他的眼里掠过清冷,眼圈透着潮红,自顾自说着,“他是你的情人。情人就这样走了,你很难受是不是?”

对这样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如今我和封逸谦是主仆关系,我必须顺从他,尽管心里一直在抵抗。

我就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本能地渴求活命。其余的,不再重要了。

也许是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撩拨着他不满的情绪到了至高点。他喘息着,探手抓住我的前襟,凶狠地一个撕扯,我那宽大粗劣的奴服被彻底敞开,细白的肌肤暴露在他的眼前。

我又悸又怕,全身一阵阵的战栗。我不敢看他写满慾望的脸,无奈地紧闭双眼。

窗外隐约有很大的声音,潮汐似地涌来又退去。而房间里突然静极了,静到只有封逸谦细微的声音,颤抖着,滑入我的耳内。

“宜笑…你怎麽有这麽多伤痕?让我抱抱你,你一定很冷,很冷。”

他滚烫的身躯贴合过来,颤抖着,由於瘦,凸出的肋骨压着了我的腰。但是他不再动了,只顾紧拥着我,如火燃烧着,仿佛想把我整个人焚成了灰才肯放手。

我也没挣扎,眼光透过窗纸,企图看到外面的景致。潮汐声又大了,仿佛就在附近,仿佛眨眼间就会汹涌而来。

有人大力扣着房门,紧接着封泽在外面大喊:“少爷,快起来!蛣蜣族人杀进俪城了!”

封逸谦吃惊地抬起头。

我推开他的拥抱,迅速地穿好衣服。回头见封逸谦傻愣着未动,赶紧拾起他的棉袍,扔在他的面前。

“快点!”我命令他。

他醒悟过来,“哦”的应了,在我的帮助下匆匆穿好棉袍,套上棉靴。

封泽还在喊:“老爷吩咐,全家人都到大门口集合,赶快往东撤!蛣蜣族人一旦进犯俪城,首当其冲便是封家!赶快撤!”

“老爷呢?”封逸谦这才问。

“老爷去官府议事去了,小的赶回来向夫人禀告。少爷请快点,带些随身衣物马上走!”

封泽回了几句,急促的脚步声顷刻消失在楼梯口。

我也停止了别扭,这个时候我要和封家一起抗敌了。赶快整理几件衣物扎成包袱,催促封逸谦赶快走。封逸谦嘴里应着,在里屋磨蹭了有些时间,才捧着个药罐子出来。我一见这东西,整张脸沉了下来。

封逸谦大概注意到我脸色不对,想解释只嚅嗫了一句,又折回去放好了。

等我俩赶到大门口,外面乱哄哄站满了封家的男男女女。人们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囊,拖家带口,驱车赶马,场面噪杂一片。

封夫人见到封逸谦,拉住他不放,哀声道:“谦儿,老爷不在,家里你做主了。东边是官庙,离皇城近,蛣蜣族人不敢过来。可是这人太多,都一起往东边聚集,赶不快!”

封逸谦也急了,“你们扶夫人上马车,封泽你来驾车!其余的随後,赶紧跑吧!”

於是人们蜂拥往前,正赶上各家逃难车群,车塞人挤,加上刚下过雪,虽不大,地面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前面的人滑倒了,殃及後面的人马,到处是叫喊声哭闹声,场面更加混乱。

我连忙叫住了封逸谦,说道:“这样不行!先把妇孺老幼全部带上车,青壮的赶在两边跑,这样出城快些!”

封夫人闻言,气得跺脚骂我:“小小女奴连孰是主、孰是仆都分不清了!难道是你上车,谦儿跟在後面追不成?真是莫大的笑话!”

我低头不言语,只顾随着人流往前赶。心里暗暗不由地嘲笑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忘记自己所处年代,竟然能心血来潮想出这种荒唐的念头。

好容易拥挤出长街,封叔带着一群马队出现在前面。他看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执缰勒令人群安静,高声吩咐手下,“护送马车直奔东庙,剩下的奴仆不要管了,赶得上算他们运气!”

很快地,我被驱赶到车流後面。隐约听见封逸谦在叫“宜笑”,那声音很轻,甚至无力。我吃力地伸着脖子望向前方,分不清封逸谦的马车,只听沿道全是辘辘隆隆声,车队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被抛弃的奴仆们哭着叫着,疯也似地跟在後面。可惜两条腿哪里追得上四个轮子,道路又滑又湿,沿路不断有人掉队,到最後我也走不动了。

我眼望着俪城高大的城墙,老远能听见阵阵厮杀声和刀剑铿锵声。蛣蜣族人利用雪天,官府思想麻痹,自己又善於阵地战,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杀进俪城。

我的眼前,又重现初到王朝那段血腥弥漫的一幕。

山高皇帝远,要是皇城得到消息再纠集兵马赶到,起码也要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城池会不会被攻陷?那些来不及逃命的俪城百姓,会不会遭受蛣蜣族人的蹂躏侵犯?

又想起夏天农市的时候,俪城吏员巴结封叔的那些话。外敌来袭,正是封叔大展经纶,为朝廷效力的好时机吧?

“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阴沉的声音在耳边盘绕,我心念一动,竟站在雪地上思忖起来。此时此刻,我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战争,竟比别人多了点灵透。究竟是什麽?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通往东庙的道上已经寥寥无人,绵绵细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下了。随着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城头的攻击和抵抗停止在茫茫雪雾之中。

因为突然雪至,阻挡了蛣蜣族人第一轮的进攻。

我终於感觉寒至透骨,裹紧身上的奴服,蹒跚着向东庙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