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头,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甚至带了感激的笑。

“多谢袁将军。”

说完,重重地行了一个礼。

袁放的军营牢房,士兵将我带到栅木栏外。

“敖,有人来看你了!”

士兵朝里面高声吆喝,不见应答便低骂了一句。我见状,从袖兜里掏出一串铢钱,士兵脸上笑开了花,掂量着径自走了。

光线昏暗,墙上的松明灯半燃着。靠墙席地坐着司鸿宸,他看起来落寞而孤单,身形一动未动地,几乎在墙上成了一纸剪影。

我察看周围的动静,轻声唤他:“司鸿宸。”

闻声,他慢慢将脸转过来,对着我一言不发。他的脸上又是细密的一层胡渣,脸上微微泛白,还带着鞭痕,唇际是若有若无的笑容。

熟悉了这种笑意,我有点紧张,不得不压低声音,“你怎麽样?”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发出黑色的光泽。接着他动了动身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还没死。这几天楼家盛除了剿灭蛣蜣族人,还费尽心思想如何折磨我,够辛苦他了,不愧是梁汉王朝大权臣啊!”

“靖帝很信任他。”我顺着他的话说。

他盯着我,话语冷如冰峭,“你也很信任他吧?当然,你们曾经是兄妹,这点事实是抹不去的。你来干什麽?是看我落魄相,还是前来送我最後一程?”

“司鸿宸,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我气得满脸涨红。

“拜托,别自虐像个怨妇好不好?”他并不领情,挖苦道,“那个美少年没陪你一起来吗?你说送他回家,结果一去不复返,原来两情相悦,心有所归了!”

我知道他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於怀,也没时间去解释,待他情绪安定,斟酌字句缓慢道:“我大老远从俪城赶来,不是和你磨嘴皮子的,是想办法如何让你出去!这里的人没一个值得信任的,连靖帝也是一会儿将你当将才,一会儿将你沦为阶下囚,这世道太可怕了!”

“我倒觉得这样才有趣,人生才刺激。”他冷笑着回答我。

“这世道,想处死一个人易如反掌。袁放手中的权力就是王法,他要是想杀你,用不着禀奏靖帝的。司鸿宸,难道你心甘情愿就这样送了性命吗?”我依然苦口婆心地劝他。

司鸿宸脸上连丝动容都没有,懒洋洋地说道:“这次如果死了,说不定投胎成汉武帝呢。如今中郎将也不能当了,就是放出去还是宫奴身份,还不如死在这里。这里白吃白喝,虽然给的是馊的、臭的,总比没吃没喝好吧。”

我霍然而起,想是气极了,竟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绝望之下,我跺脚便走,他这才悠悠说话了。

“靖帝的小儿子正在闹病,整个皇宫此时一定处在六神无主之下…”

我的眼皮不经意地微微一跳,急促地转过身去。司鸿宸的手里变戏法般多了一粒药丸,杂耍似地抛在半空,又灵活地接住了。我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

“你进宫去,告诉靖帝你有灵丹妙方,条件是放了我。”

我明白了,不禁抿唇轻笑。怪不得刚才他如此淡定,原来是胸有成竹的。

不过我还是奇怪,不由问起心中的疑虑,“你怎麽知道小皇子双目失明了?”

“这世道虽是落後,很多奇术妙招往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当囚奴的时候,有个死囚临终前将他的招数传授给我,在人的面前念几句咒语,那人就什麽都看不见了。只要将这药丸塞进此人嘴里,又会恢复原状。我就是靠这样的招数,团结所有被囚禁的宫奴,那些蛣蜣兵明明被咒语束缚了视力,待醒过来还以为做梦呢。上次靖帝紧急召见诸将,那小皇子也跟来了。我当时发现楼家盛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我立马意识到会出事,情急之下只好这样了。”

我忍不住吁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接过药丸,摇头轻叹,“司鸿宸,真难以想象,你也学会歪门邪术了。”

“想生存,任何旁门左道都得学。楼婉茹,你也学着点。”

他这样教训我,接着半躺在墙边,朝我挥了挥手,“你去吧,我等着靖帝亲自过来放了我。”

我满心欢喜地出来,心里变得轻松许多。走在路上,连阳光都变得暖暖温温的舒服。

那印着皇家玉玺的告示还在。我也没去在意路人惊异万分的眼神,自顾揭了就走。

曾经读过很多中外故事,皇宫里美丽的公主得了某种怪异的病,久治无果。这个时候骑着白马的英俊少年出现了,他一定得了神仙指点,於是公主被救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总以为,这样老套的童话般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可是真发生了,总像做梦一样。

尽管没有美丽的公主,司鸿宸纯粹出於自救。

但是我还是激动万分。

当皇宫深重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我还是将信将疑地掏出绢帕,我小心地摊开,那粒药丸清晰地赫然在目。

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我长舒一口气,将药丸重新包好。正在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眼前,在我还在恍惚失神之际,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迅速地夺去了我手里的绢帕。

我大惊,回头一看,袁放带了几名随从站在後面。

袁放注视着手中的药丸,难得绽出露齿笑意来,“本来就怀疑这家伙搞鬼,果然如此。怎麽样,这药丸到我手里,他是搬起石头压自己的脚啊。”

话里明显带了一丝嘲讽、一丝得意。

我想一把抢过,他将手举得高高的,然後交给後面的黑髯大汉,“咱们现在就去给靖帝瞧瞧,要是治好了小皇子的眼疾,我袁放的功劳可不小啊。”

“袁放,没想到你会做出这麽卑鄙的事!你把药丸还给我,不然我上宫里吵去,说你抢了我的东西!”我气得大叫。

袁放倒不在乎,笑道:“你再怎麽吵怎麽闹,靖帝会相信你吗?”接着敛起笑意,警告我,“识相点,这里是我袁放的地盘,少跟我作对。如果你也不听话,我自然不会对你客气!”

说完,径直带了一干人进宫去了。我想追过去,那黑髯大汉推了我一把,我踉跄後退几步,终於摔倒在地。

我望着袁放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御道尽头,随着宫门隆隆关闭,一只乌鸦从盘错出宫墙的树枝上腾空,冲着我发出怪异的嘎声,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

正是霜寒雾重,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赤锦金琉的宫门外面,除了肃然而立的几名御林军,周围静谧得近似死寂。我想象着袁放此时一定呈上了那粒药丸,小皇子眉目清澈,天真无邪的笑重新浮现在脸上。

而靖帝,定会刻简颁诏,袁放的功劳簿上又会记下光辉的一笔。

该死的袁放!

怒火在我胸中燃烧,终是不复忍耐,我跑到七尺多高的宫鼓架下,爬上去抓起鼓槌便敲。鼓声咚咚,把几名御林军吸引了过来。

“谁在上面乱敲鼓?不想活了!”

御林军手里的长戟寒光闪动,逼迫我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只好乖乖地下来。

“我喊冤!”

“这里是皇家禁地,喊冤去官府。去去!”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谁都没注意到一架鸾舆正悠悠朝这边而来。只听几声轻响,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御林军俱都齐齐跪下了。

我一时愣住,忘记了如何行礼。鸾舆在我面前落地,在一众宫婢女簇拥下,端坐鸾舆里面的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三十来岁的模样,面肤白皙,姿色俏丽。身着鲜艳绚烂的霓裳,头上簪珠凤钗累累,整个人打扮得既严谨又华贵富丽。

那人步态极慢,飘然无声。待走到我近前,目光幽静含情。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垂下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我看我是有点糊涂,以为见到我的阿颦了。”妇人笑着对身边的侍婢说,声音很柔软。

“回禀懿妃,这只是个鲁莽闯宫的野丫头而已。”侍婢在提醒她。

我下意识地抬首,耳畔隐隐有封逸谦的声音,轻柔而多情地讲起他童年的玩伴。

面前的妇人珠翠环绕,眼角纹路似雕,鲜红的胭脂涂抹下却掩不住岁月的老去。我心想,这个懿妃是阿颦的什麽人?她跟封逸谦是什麽关系呢?

妇人颔首,一声长叹,眼里隐约有水光。接着她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很和气地问:“姑娘,你是想进宫喊冤?”

这样亲切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禁胆子更大了,“刚才,我的药丸被袁放将军夺去了,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

懿妃对我凝视良久,方压低声说:“你应该知道袁将军威震四方,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我下意识地问:“你信吗?”

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低语,“人多眼杂。随我进宫去,到了里面看情形再说。”

说完,抬手示意。随侍的宫婢搀扶着她重新坐入鸾舆,并将我夹在其中,经过匍匐一地的御林军,向着宫内冉冉而去。

靖帝的皇宫绵延宽阔,四处宫楼殿阁、烟波碧水。我没心思赏景,一路跟着懿妃迤逦前行,这样过了御苑,才到达後宫。

据懿妃指点,後宫最大的一处设在假山後面,遇到寿庆大典才用。小皇子的眼疾非同寻常,靖帝几乎天天待在那里。

殿外一派死寂,侍婢内侍躬身而立,懿妃带我刚出现,就有人立马打了帘子。我进了殿门,里面被重重帘幕隔得暗了,突如其来的热,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定了定神,才发现殿内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从殿柱一角,可以直接看见宝扇簇拥、坐在龙座上的靖帝,此时他神情有点紧张,正一动未动地注视着身边的动静。身边坐着的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宝蓝锦袍绿玉冠,眼神茫茫然。

殿中乌砖地面上,匍匐跪着袁放和那名黑髯大汉。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目光都凝聚在孩童身上,似乎想抢先发现一抹惊喜。

我也紧张地盯着殿内的一切,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身边的懿妃轻轻地拉了我一把,我低眸望住她,她朝我和善地笑了。

“别急,听天由命吧。”她轻声安慰我。

我的心头蒙上不尽的愤怒,压低声音想说什麽,恰这时,那个孩童突然大哭起来。

“骗人!骗人!我还是看不见!”

刚才还安静的人们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哄哄声不断。靖帝霍然站起身,举起手里的杯盏掷在袁放跪地的方向。当当的声音,就好像砸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袁将军,你找的所谓良医,怎麽没见效果啊?”靖帝不无嘲讽道。

袁放的面容隐在阴影处,那份狼狈还是清晰可辨。

他的目光也是茫然无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怎麽会这样…那药丸吃下去明明可以…难道我上当了?”

“上当的还有寡人!”靖帝愤懑难当,宽袖一挥,“来呀,将这个冒名良医拖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黑髯大汉猛地扑向袁放,几名御林军冲过去缚住他,那大汉边挣扎边狂叫不已,“袁将军,救救小人!小人可是听您的,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袁放哪里敢动,整个人泥塑木雕似的,额头上的冷汗正在不断渗出。

我站在原地,亲眼目睹如此一场好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耳边依稀响起司鸿宸漫不经心的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竟震得我的耳膜阵阵发麻。

司鸿宸,此刻一定半坐在囚房的墙角,笑得不可抑止、得意非常吧。

靖帝还在大发雷霆,声音回荡在殿梁之间。

皇家做错一件事,就会被传为笑柄,怪不得靖帝会失态。殿内所有人都趴在地面上,生怕受到无故牵累,匍匐不敢见龙颜。

在这个情况下,我却毫不犹疑地走向殿中。

“姑娘…”

後面是懿妃担忧的轻唤声,但是我已经不顾一切。司鸿宸的笑声提醒了我,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

靖帝停止了咆哮,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你是谁?”

“皇上,您应该见过我。奴婢曾经是俪城平安侯家的一名婢女,也是中郎将敖的…妻子。”我沉静地回答,到最後有稍微的停顿。

“敖?”靖帝眯起眼睛,似在回忆,“想起来了,你是伺候封家少爷的。你到宫里来干什麽?宫里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他怒意未消,对下面的御林军喝道:“你们是怎麽守宫的?还不赶她走!”

我不待御林军上前,用快速的语调说:“皇上,奴婢一者为救敖而来,二者是小皇子的眼疾,奴婢知道谁能让小皇子复明!”

靖帝果然愣了愣,拂袖让御林军退下。

我缓缓地跪了下去,缓慢地叙述司鸿宸去俪城寻找我的过程。平淡的语调里,并没有透露封家半点秘密。

因为我知道,玉珠在封叔手里,时机尚不成熟。说不定此时殿内的大臣、御医内部,也有封家的人。

我暗暗地瞥了袁放一眼。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因为离得近,一双眸子阴沉得近乎可怕。里面究竟隐了多少仇恨,无人测得出。

我只是想,他和司鸿宸的第一回合,到底是输了。

皇城街一家小酒馆里。

司鸿宸衣着乾净,脸上的胡渣刮去了,外貌重现凛然英风。此时他神情笃定地坐在方桌前,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

他很自然地夹起一块鸡肉,吃相文雅,动作颇有修养。

恍惚里,我眼前又出现那座小洋楼。司鸿宸与我同坐西餐桌前,他的勤务兵挺立着伺候一旁。

“你料定自己会被放出来的,是吧?”我挖苦道。

他轻轻一笑,不无遗憾地叹息,“以为靖帝会亲自过来,却是楼家盛这厮放了我。”

“他一定愈加恨透你。我也奇怪,那药丸是怎麽回事?”

“那是我无聊的时候,用牢里的泥巴搓成的。”

闻言,我差点作呕。

司鸿宸英挺的眉眼一挑,带着顽童似的恶作剧,继续享受他的快乐,“楼家盛把我关在他的军营牢房,我自然也会想到隔墙有耳。什麽良药妙招使人盲而复明,那是我胡编的。人体有十二经脉,其中膀胱经循行部位起於晴明穴。膀胱经要是被点中,人就会视物不明乃至眼盲。我只要让小皇子的膀胱经气血通了,他的眼睛受血供应自然就明亮了。这叫医学,懂不懂?像楼家盛光知道复仇谋权,哪懂这些?”

说完,他不屑地牵了牵嘴角。

我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道:“我是不懂…”

这一声,将司鸿宸从自我得意中唤醒过来。他伸手拍拍我的手背,以异常温柔的语气说道:“别犯傻,我也是不得已骗骗你,好让楼家盛相信。如今你我都自由了,不是很好吗?走吧。”

说罢,牵住我的手,出了酒馆,步态则是欢快。

“上哪儿?”我有点迷茫,急问。

他的脸上漾着微笑,“中郎将暂时不能做了,我又被贬为考工令。虽然住的地方差些,我不会因此而泄气,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是不是?”

说完,不容我多说,拉住我。两人很快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所谓的考工令,就是管制弓弩刀铠,职微俸薄。我俩出宫城大半个时辰,便到了一片老砖高墙,参天大树遮住了视线,遮得巷道幽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天色也开始暗了,眼界才慢慢大开。原是高大厚实的砖石房屋沿着碧绿水面绕成大半圈,外面空旷如山谷,一群护甲士兵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高声笑闹着,松明野火已经燃起来了,空气里还有酒肉的味道徐徐飘来。

这些人看见我俩出现,渐渐停止了笑闹,不约而同地望向我们,神色各异。

司鸿宸心情好,朝着他们打招呼,朗声笑道:“都看到了吧?我媳妇!”

有人讪笑着迎合一句,“考工令,你媳妇长得不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