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我,目光森然。我惊得心跳不定,他用马缰指着我,命令道:“把她的外衣剥了!”

几人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将我身上的绵服脱下。

“烧了它。”封叔又下命令。

火把扔在绵服上,化成一团团青烟,那麽美丽的衣服眨眼间化为灰烬。我抢不过,心痛至极,厉声问:“为什麽?”

“谦儿在犯傻,我不能纵容他傻在一个女人身上。”封叔阴沉地说道,“敖一旦回来,看见满屋子全是谦儿送的东西,还有你身上穿的,他会怎麽想?他还会死心塌地替我封某做事吗?”

我气得无语凝噎,又无力驳回。

封叔踏进茅屋,环视周围,指挥众人,“凡是谦儿的东西,全部给我收走,不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顷刻之间,茅屋内重现空荡荡景象,连封逸谦用来盛茶的陶罐都被拿走了。

封叔临行前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我训道:“小小狐狸精,不要以为敖不在,就可以勾搭谦儿,你不配!想清楚了,你生来就是奴才命。眼下除了做敖的女人,别的不要有任何痴心妄想,如果再让我发现,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马蹄声骤雨般响起,很快消失在树林里。我望着远端,心头积起层层乌云,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封逸谦回来的时候,茅屋内满地狼藉还未收拾乾净。他睁大着双眼,面色铁青,额角上的青脉在隐隐搏动。

两个人无言以对,心中装满了哀凉。良久,我微微叹息,打破沉默,“你回去吧。”

“不,我不走!”他固执地说。

“没用的,封叔的耳目就在附近!”我眉头紧皱,心情糟糕透了,“你走了,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

“你怕了?”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独自待下去吗,林子里的狼早就熟悉了我的气息,不会吃掉我的。”

“那我也不怕。”封逸谦扬唇一笑,抓住我的手,用力再用力,“我怕了将近十年,早就麻木了。我无力摆脱,封叔也控制不了我。”

“你想怎样?”我瞪大眼睛。

封逸谦神色沉静下来,脸上便透了一股决然,“宫城有封叔的人,咱们就到城外去。城外不行,咱们就去庄户人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独自受苦,一定要把你的事情安排妥当。走,我带你去!”

我们的马车沿着桑榆古道往东边走,那里离皇城、离封叔远。风儿拂过车帘子,撩起呼呼的声浪。帘外是美丽的河流,蜿蜒如银蛇,水势潺湲,百里烟波笼罩在茫茫的天地间。

“这是玉带河。”封逸谦便赶车边解释,声音顺风而来,带着爽朗。

我心里疑惑,怎麽从来没有听说过,历史上有这样的长河?如此画屏一般的美景去了哪里?

封逸谦轻松地说着:“你知道玉带河河底有什麽?封叔曾经跟我说过,千年河床是一块块籽玉化成的,纯净细腻,比上等和田玉还好上几倍。可惜水深,人要是下去大抵性命难保。只有秋季河水浅了,只能采到零星籽玉。这事除了少数玉匠,连靖帝都不知道。”

这个秘密,二十一世纪的人也未探知。几千年来,山川风貌巨变,幽冥空造,生灵绝迹,很多因素归咎於人为。大自然屡遭践踏,早晚会报复惩罚人类。

“宜笑,你在想什麽?”

封逸谦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惊醒过来,望了望前方,问:“赶的路差不多了,前面是什麽地方?”

“我也不清楚,只要离开封叔越远越好。”

终於看见前方村落炊烟四起,马车停止了前进。我俩下了车,搀扶着往村内走。数点斜阳横过破旧的砖墙,有孩子的笑声,大人们在高声聊天,进笼的鸡鸭还在扑腾着翅膀。我俩对视了一下,继续无声地往村子深处走。

微风拂过米饭香,原是从一家小院落里飘出。留心看时,院落里粗壮的槐树长满绿叶,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上面开满了槐花,一簇簇如紫霞烂漫。我定在那里,不是那棵槐树吸引了我,而是听到了一种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就这家吧。”

封逸谦以为我中意这家,便上前叩响院门。

“来了来了。”里面有女人的声音,接着有人过来开门。

门一开,一名年轻妇女探出身,看见我们,面露诧异之色,“两位找谁?”

我礼貌地叫声大姐,说道:“我们是过路的,想找个地方住宿。不知道你家有没有空屋子?”

“有有。”妇人倒热情。

“我们要住些日子。”封逸谦加了一句。

妇人迟疑了,猜测我俩的身份。里面又有个年轻男子出来,看模样是那位妇人的丈夫。他听得我俩叩门的目的,只是稍微犹豫,便大方地答应了。封逸谦很高兴,掏出一串铢钱,夫妻俩憨厚地笑着不接受,在我俩再三恳求下,才乐呵呵地收下了。

那户人家过得也极其简朴。桌椅矮小破旧,窗前挂的竹帘磨得差不多了,一截截断裂欲掉。吃的也是粗粮淡饭,素菜青碧无油色。妇人看封逸谦衣着光鲜,将桌椅擦了又擦,又唤丈夫将院子里的鸭子杀了炖了。我和封逸谦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连连拒绝,他们这才作罢。

妇人将碗筷放好,进另外的屋子,叫唤:“爹,饭菜准备好了。家里还有客人。”

叮叮咚咚的声音停歇了。门帘儿拉开,外面进来一名老人,白发斑斑,半驼着背。

一见此人,我和封逸谦几乎同时喊出声,“晏老头!”

晏老头讶了讶,眯起眼睛打量我们,终於大笑起来,“又是你们这对小夫妻!几个月不见,从葑观追到这儿来了?”

我也惊喜万分,问道:“是曾去葑观找过您,葑观却变成一片废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晏老头连声“有缘”,面色凝重,叹气,“你们走後不久,蛣蜣族人来了,将村子洗劫一空。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幸亏我儿子来看我,背起我逃过一劫。”

几个人沉默下来,直到晏老头的儿子招呼大家吃饭,气氛这才重新恢复活跃。

夜里,我趁着空挡,独自一个人进了晏老头的工房。

破旧的工房里,齐整地摆放着几个雕刻完整的玉器。松明灯忽明忽暗,工房里似乎笼罩着一层青玉色,那是上好玉器发出的幽亮光芒。晏老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里的雕器,我轻咳一声,他才抬起头。

“您一辈子雕了这麽多玉器,有没有雕过玉珠什麽的?”我试探性地问。

晏老头呵呵笑了,“有,我这里还不少呢。”

他搬出一个竹匣子,揭开盒盖,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玉珠,圆滚滚光溜溜,精雕细琢巧夺天工。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不免很失望。晏老头注意到了我的神色,关切地问:“姑娘要什麽样的玉珠?”

我详细地做了比划。玉珠在我脖颈上待了这麽长时间,它们的颜色、大小,甚至触到肌肤的感觉,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晏老头爽快地说道:“改日刻几颗送你。”

我鞠躬向老头表示感激,心里却无法判定,晏老头究竟是不是司鸿家族的祖先?

村落的夜,雾渐浓。外面,更鼓传递声隐约打破宁静的夜色。

我进了晏老头媳妇帮我们整理好的小屋。

封逸谦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手中的茶盏败色缺口,他毫不计较地一口一口喝着,喝了个乾净。我过去给他添茶,他默默地喝了两口,又望向窗外,仿佛出了神。

我问:“还在为晏老头的事难过吗?”

他被我说中,不觉低低一叹,“世事如棋,人命如蝼蚁,无辜生命惨遭涂炭,天意难为啊!”

“可是也有一句话,人定胜天。人不能在天意的掌中盲目挣扎,要学会抗争。”我反驳他。

他轻轻颔首。转身拉住我的手,嘴角噙起温柔的笑,低沉地,然而清清楚楚地说道:“宜笑,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力量。我们成夫妻吧,就在今晚。”

我抽开手,冲他一笑,平静地说道:“我们怎麽可能?我是敖的媳妇。”

封逸谦一反以前的无奈,沉着脸,流露出由骨子里面往外溢出的固执,“我跟你拜堂在先,你本来就是我的!无论以前怎样,我要定你了!封叔始终视你为女奴,我俩在一起,他不会再对你怎样。”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但还是习惯性地拒绝,“想得太简单了,封叔是什麽人你比我更清楚,他的阴招非常狠毒。我的玉珠链子还在他手中,一旦他发起怒,将链子毁了,我等於没了一线生路。”

“那链子真的那麽重要吗?”封逸谦一脸疑惑,“我会请人雕更大更美的给你。”

我急了,摆摆手,“不不,封少爷,我视这玉珠为生命,没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了。我不想多加解释,你明白就好。”

封逸谦用黑亮的眼眸定住我,唇边弯起一抹讥诮的笑,“我自然明白,很多事情你瞒着我,包括玉珠链子。也难怪,当初我利用过你,你也在利用我对吗?”

我顿时哑口无言。双目对视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眼波闪动,脸上染了悲伤,“你叫我阿谦,也是别有用心的。”

我没料到他是如此敏感,话题又这般沉重。解释又解释不了,心内矛盾烦乱,不由脱口道:“你不是也一样?比如你的身份。”

“如果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你也会告诉我吗?”他突然说。

狭小的屋内一下子静了,只有远处竹梆一声一声的拍打。弯弯的月亮挂在那棵槐树上,映进屋子里的,不过是落下两条萧索孤寒的暗影。

我柔声道:“勉强说,就显得无意义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荣华贫贱各异,都自顾自的活。你能够陪我这段路,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你小时候,看到过杀人吗?”他幽幽地问。

我摇了摇头。

封逸谦抬起手,轻轻撩拨垂在我肩上的发丝。他的动作很轻柔,话语也平缓,自始至终没有一丝高扬的姿态。我毫无躲闪的意念,因为我知道,往事漫漫笼上他的心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任凭那些老伤旧疤重新绽裂,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

“十岁那年,阿颦突然不见了。宫里的人告诉我说,她陪我母亲去了,可我明明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那时候我还有很多兄弟,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父亲,但是总不相互来往。其他的人虽好,都是表面的献殷勤,我不相信他们。阿颦不在,我怎麽也不愿入睡,眼泪快哭乾了…也就在这一年,靖帝带了他的人马闯进宫里,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我独自一人逃向宫外,却意外撞见了封叔,当时他只是靖帝手下一名默默无闻的甲士,手中的剑头沾满了鲜血。我以为他要杀我,他却简单地问清我的身份,用披袍将我裹住,塞进了马车…”

原来如此!

我看定封逸谦,语气也显得沉重,“封叔现如今赚得盆满钵满,是觊觎梁汉王朝。他要利用眼前势力,与蛣蜣族人相互勾结,找机会挤垮靖帝。而你,从一开始就是他手中落盘的棋子。”

“明明讨厌他,可是我不得不跟他,他成了我的叔叔。的确,我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封叔一家待我很好,我的要求他们总会尽量满足。可我总感到很空虚,日日夜夜被那个噩梦折磨着…有时候我问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会不会被人毒害,封叔下一步会怎样…我真的很害怕,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弃子,这样有何意义?宜笑,你告诉我,我这样活着值不值?”

封逸谦再也支撑不住,他流了泪。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一个支撑了。

我的心内五味瓶打翻,辛酸得厉害。不知不觉中,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声音一颤,主动入了他的怀。

“阿谦,老天会保佑你的。”

封逸谦默默地点头,拥我更紧。月亮不紧不慢地移动,婆娑的树荫将我俩映得昏昏蒙蒙。

良久,他才松开他的拥抱,凝视我片刻,在我唇上落下温柔的一吻,接着轻轻地笑了起来,瞳孔明亮。

“有你这句话,我安心了,宜笑。”

我也笑了,第一次感觉到,我与他的感情就如月华般纯净。在这个异世,我不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男情女爱,我负担不起。但是,他给了我足够的敬重和温柔,将来有一天我离开了,我会永远记住他的。

继接的日子,我和封逸谦呆在了小村庄里。

这是一段快乐和安闲的时光。村落一带景色如画,春柳在阳光下折腰,草长莺飞,花气依依。,几十里山麓逶迤绵延,玉带河正从村前流过。我沉浸在春意盎然间,暂时忘却了封叔,忘却了司鸿宸,忘却了曾经有过的烦恼。

晏老头的工房终日叮叮咚咚,听他说,等手头这批活干完,他就着手给我雕几颗我想要的玉珠。晏老头的儿子媳妇准备多养几只鸡,媳妇偷偷告诉我,来年他们一定要生一个大胖儿子。

那时候,晏老头家还没姓。年复一年的战事,外敌猖獗,帝王昏聩,连百姓的姓也遭殃,跟着这梁汉王朝风雨不定。

我出主意,“到时就姓司鸿吧。”

大家都笑了。笑归笑,并没有引来叫好声,因为不能作真,所以谁都没有将此姓放在心上。

有一点我能肯定,晏老头知道玉带河的秘密。那些精美细腻的玉器便是例证,只是他们有行规,我也不能提起。

转眼就到二月末,晏老头手头上的活快要完工。这天,封逸谦跟邻居小孩钓鱼去了,我闲着无事,按耐不住地跑到晏老头的工房内。

晏老头正将一个雕杯放进藤匣里,看见我进来,突然想起什麽,道:“封小爷瘦得削薄,气色不大好,莫非有病?”

我愣了愣,摇摇头,“他从小就这样,其实身体好着呢。”

“是我多虑了。”晏老头笑道,“乡野人家没好东西招待,封小爷肯定吃不惯,你当媳妇的,多体贴体贴,别苦了他。”

我脸上发热,笑笑不吱声。晏老头以为我害羞,呵呵说道:“这天下是男人的,你的天下就是封小爷的。你听,外面有马蹄声,不知谁家又来客人了。”

晏老头的话我没在意,低着头从工房出来。马蹄声愈来愈近,势头凶猛,连带地面都有轻微的震动。晏老头的儿子媳妇也闻声出来,满脸疑惑地翘首张望。

院门突然大开,封逸谦从外面冲进来,朝我大喊:“宜笑,我们快走!封叔他们来了!”

我大骇,只是短暂的无措,便回屋收拾包袱。封逸谦跟进来,一脸焦灼,“别收拾了,还是先逃吧!我看见封叔他们径直往这边来,他们分明已经查清了我们的行踪!”

“看来,逃是逃不掉了。”我倒镇定下来,“阿谦,如果封叔逼着你回去,你听他的。”

“不要屈服於他,我不会离开你!”

封逸谦断然拒绝,拽着我的手,出了屋门。晏老头的儿子媳妇站在院子里,惊讶地望着我俩。晏老头闻声从工房出来,疑惑地问:“发生什麽事?谁在追你们?”

我来不及解释,朝他们挥挥手。几乎同时,院子外掠过几道黑影,破旧的木门轻易地被人从外面撞开。

封叔和他的手下,幽灵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清一色的黑袍黑甲,腰悬利剑锋刃,比往常更添血腥气味。封叔一步步向我们走近,面呈风霜痕迹。

我惊悸得攥紧封逸谦的胳膊,手中的包袱掉落,哗啦一声,里面的随身物品崩散一地。

“谦儿,原来你在这儿,叔叔找你找得好苦。”封叔不看我,眼光定住封逸谦。

封逸谦拉我的力道收紧,沉声说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是为了这个女人吗?”封叔这才指了指我。

“叔,请允许我们待在这儿吧,半年,一个月都好。我过得很快活,这已经足够了!”封逸谦情绪开始激动,声音颤抖。

封叔敛起勉强浮在脸上的淡笑,眼里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他猛然一挥手,手下的家丁领会他的意思,揪住晏老头媳妇的衣襟,拖出几尺。在我们还没领悟到会发生什麽,一道血光从晏老头媳妇的颈脖迸溅出,可怜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晏老头和他的儿子疯一般冲向媳妇,对着屍体大哭。我想哭,声音却突然哑了,胃部泛起一股血腥味,抵在咽喉。

这一刹那,封逸谦几近疯狂,眼梢处透出睚眦欲裂的绯红,他朝着封叔吼叫:“为什麽要滥杀无辜?!你还是杀了我吧,这样什麽都乾净了!我要我的自由,我的幸福,为什麽要折杀掉?我恨你!恨你!”

“我封某步步精心得来的,谁要是半路挡道,这就是下场!”封叔笑得阴狠。

晏老头收起泪眼,指着封叔痛骂道:“你们这帮为所欲为的杀人魔王,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得到报应!”

封叔不以为然似地冷哼一声,朝手下一颔首。晏老头就地被抓起,锋刃横在他的脖子,只要稍微一动,晏老头的性命就不保。

“不要!”我尖叫。

“谦儿,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封叔继续威胁封逸谦。

那一刻,我彻底投降了!

封叔的巧取豪夺,何止是一点的手段,一点的毒辣,那是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封逸谦说得没错,这世道权势代表王法,人命如蝼蚁,对於手无束缚之力的百姓而言,死亡随时降临。

而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下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