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少爷,你回去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面朝封逸谦,凄苦地哭出声,“已经死了一个,不要再发生流血事件,不然我们扪心有愧!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你不要再固执,再犯傻,救救他们吧!”

“宜笑!”封逸谦颤声叫我,声音透着无奈。

我故意不去理会他,低头收拾散在地上的衣物。我哭着,心口仿佛有什麽东西掉了,而曾经的痛苦,曾经的不甘,曾经的苦难,我又重新捡了起来。

桃花似火柳如烟,那麽美丽的风景不属於我们。我提起包袱,朝晏老头父子和死去的媳妇鞠躬告别。泪眼迷蒙下,每个人的面貌雾霭似的模糊,我无力多看他们一眼,只想独自离开。

听不到封逸谦再次叫我,我知道,他也投降了。

媳妇跟我说,她来年想生个大胖儿子。我对他们说,孩子姓司鸿吧。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的。

我继续回到小树林去。那里花开已尽,留给我的是孤零空寂的气氛,清水河边再也见不到我身着五彩绵服翩翩起舞的样子。

因为,给了我快乐的人不会再出现了。

三月,气候转向暖和。正是繁花盛放的时节,我却再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西边的蒙国原本附属前王朝,前朝皇帝也就是封逸谦的父亲在世期间,两地交好通商,互通联姻。而到了靖帝建立梁汉王朝,两国边境已是战火连连。蒙国土地贫瘠,百姓缺衣少粮,故年年挑衅不断,杀烧抢掠步步为营。西境守军经略落後,又无心恋战,节节败退。

直到袁放官升至一品大将军,率十几万将士西征,一路时而进攻时而退守,以群山为天然屏障,与蒙国展开旷古未有的大血战。僵持到三月初,双方兵马损失惨重,蒙国人又因後备缺乏准备背水一战。於是袁放命令考工令敖率千余精兵为先锋,在峡谷断崖与蒙国军队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这是我後来听别人描述的。

今天又有一批死亡将士的遗体运到皇城,我随着人流来到郊外祭祀场。人们缓缓移动,从摆放的遗体上逐一辨认。听不到哭号声,每个人的脸上透着麻木,眼睛空洞无神。

天空乌蒙蒙的,在这个满是血和悲哀的土壤上,大纛旗猎猎飘动,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血腥气息。法师站在祭祀台上,口中念念有词。人们安静地合掌默哀,仿佛这场战争是神灵宣布的,死亡的亲人正经受着神灵的祝福和荣宠。

火点燃了,火光熊熊,死去的幽魂正徐徐飞向极乐世界。不知哪里传来呼唤般的招魂吟,接着更多人加入,低沉的声音悠长、苍凉,传向遥远的天际。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乾,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

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

终於人群里有细微的恸哭声,有人瑟瑟颤抖着匍然跪地,混浊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嘶哑悠长的吟诵继续着,在空旷的天空回荡。

我默默地出了人群,独自走向小树林。清爽的风从眼前吹过,才感觉脸上凉凉的,原是还没抹掉的几滴泪。

简陋的茅屋,桌椅床,还有一盏孤灯,这是陪伴我的所有家当。我安静地凝望着苍穹,依稀看到司鸿宸驰骋疆场的英姿,脱口喃喃说道:“你是不会死的,对吗?”

没有人应答我,苍穹下透露一点微光,耀得我睁不开眼。我怔怔地站着,此时此刻,对司鸿宸的思念如排山倒海,不能停止。

“苍天,请告诉我,他什麽时候才能回来?”我继续发问。

“马上会回来了。”後面兀地有人接口。

我回头,白发老人封泽无声地进来,脸上笑眯眯的。

这些日子来,封泽成了唯一与我有联络的人,他每次带来一点生活必需品,话语也不多。封叔指派他监视我,今天上祭祀场也是经过封泽同意的。

“最近捷报频传,蒙国军队和蛣蜣族人溃不成军,已经退西百里。前几天半夜天降圣石,人人皆道是祥瑞之物,好兆头啊!”

封泽的话多少让我安心,看来西境已经吹响回程的号角声。至於古人所言的“圣石”,现代人都知道是天文现象,是流星碎石脱离运行轨道散落到地球上的。跟古人解释这些无用,何况宇宙无限,大自然本就千奇百怪,万物此消彼长,理当天人合一,天人感应。

封泽临走前,从衣襟内掏出一小布包给我。我打开看,原来是两枚精雕的鸾鸟头钗,时下贵妇仕女就流行这个。我知道是谁送的,不加犹豫地还给了封泽。

“少爷磨了半天,我才答应帮忙转送的。”封泽见我这般态度,倒替封逸谦说话了,“看他这般可怜相,铁石心肠也会软化,姑娘何必固执呢?这点东西拿了无妨,你还是收起来吧。”

我冷着脸,硬是不肯接受。封泽无奈,叹口气道:“姑娘可是辜负少爷一番心意了,我回去不知道怎麽跟他交代?唉,人老了,这打打杀杀的越来越不想乾,将来谁得天下,我早就进棺材了。还是做点积德的事为好。”

这一晚,我夜半醒来,窗外有哭声,枭鸟般嘶鸣。

窗不知何时半开了,一阵阴凉的夜风吹打竹帘拍拍响。我索性大开窗门,任凭阴风吹了个透心,哭声渐行渐远,最终万物皆寂静。

我已经没有了惧怕感,很安然地继续睡去。

三月中旬某一日,下了雨,雨声零落。

我打了竹骨伞,站在小树林外,翘首等待。

风不大,视线里烟雨蒙蒙。陡地,天空响起沉闷的滚雷声,一下接一下,一瞬间九重惊雷在面前落了下来,震得我耳鸣目眩,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我心口端一惊,抬眼继续观望前端时,茫茫雨雾里出现了几道人影,接着越来越多,密密的黑影和着风雨落雷,如一扇巨大的黑翼飞扬直前。

一缕酸楚涌上眼睛,我轻轻地抹掉,咧嘴而笑。

司鸿宸他们回来了。

“来了!夫人,我们回来了!”

更多的人朝我鞠躬行礼,小树林里响起久违的欢呼声,那声音犹如不可抑制的波浪,一重高过一重。

而我的目光,始终盯在行列而进的队伍里,企图看见司鸿宸高大的身影。欢愉只是短暂,当四个人拉着的木车经过,在我面前吱嘎一声停了。我惊慌地低头去看,木车上的人安静地躺着,那件士兵铠甲盖在上面,更衬得面如死灰。

这就是我要等的司鸿宸吗?那个出发时英气风发、壮志满酬的司鸿宸?

“他怎麽啦?”我惊恐地高声问。

“回禀夫人,考工令大人身受两处箭伤,危在旦夕。小的们拼死拼活将大人从西境拉了回来。”

闻言,我几乎软瘫在地。

“回去乖乖等着吧,当他需要你时,你会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

封叔的那句话再度在耳边响起。我今天总算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究竟是什麽。

“敖!敖!”我胡乱地叫着,竹骨伞替他挡住飘洒而来的雨丝。而司鸿宸双目紧闭,脸上一点血色都无,看起来死去一般。

我强自镇定,指挥几名士兵将司鸿宸抬进茅屋。接着忙碌开了,撕开他的衣衫,用温热的水擦洗他的全身。

满地残衣,血污狼藉。

司鸿宸胸前触目惊心两处箭伤,一个靠近左肩,一个离心脏只差分毫。我惶恐地盯着,某种不祥黑煞煞压过来,压得我无法呼吸。

“司鸿宸,这里不是你的时代,没有马丁神父,没有任何麻醉手术,这麽重的箭伤,你必死无疑了!”

我望着这张英俊的脸,满眼沉沉的乌黑,一颗清泪缓缓滑落。司鸿宸,我根本不懂什麽古代医术,多少英雄豪杰死在箭伤,不胜枚举,我救不了你啊!

旁边的士兵哽咽着,叙述当时的情景,虽然讲得磕磕巴巴,还是将我带进刀光剑影的战场中。

“…持续的作战,袁军已经疲惫不堪,周围死伤者无数。但是我们这些弟兄在考工令大人旗下,打法机智,战力损失最少。眼看蒙国人就要撤兵,那日有飞骑报告,说蒙国人一千余人正从峡谷地带纡回,企图与袁军最後一搏。

袁放大将军即刻下令:考工令敖率手下百余兵杀将过去。当时大夥儿心中都有疑虑——以袁军胡马飞骑的战力,消灭上千蒙国人绰绰有余,而我们就百余人,不消说人数吃亏,竟回原地拼杀岂不是死战吗?

考工令大人终於忍无可忍,上前说话:‘峡谷地带山势险峻,我方理应收发自如进退流畅,只要里外精妙配合,便可一举歼灭敌人!’

岂料袁放大将军挖苦道:‘是你听我指挥,还是我听你指挥?你不是练就一批铁流劲旅吗?我这是给你们大显身手的机会,回去我帮你向靖帝邀功行赏。军令如山,岂可犹豫不决?来呀,死战冲阵!’

考工令大人没有慌乱,率领众人杀进峡谷。战刀翻飞狂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他是怎麽中箭的?”我不免着急地问。

“血战了两个时辰,大夥儿中还没有腾挪不便的笨拙者,蒙国人死伤过半早已经脱力想逃,这时山上巨石滚滚而落,一时人马惨叫声、嘶鸣声连连。”

我不禁惊呼,“莫非袁放还要你们和蒙国人同死?”

“考工令大人也是这麽说,他停止拼杀,朝山上骂了一句。正巧两支长箭一前一後飞来,等众人发现,考工令大人已自行拔下箭头,紧接着就倒下了…”

“他真是疯子,要是射得深,不怕把心脏都拔出来?”我凛凛地打了个寒战,牙齿咯咯作响。

“可是夫人,要是取不出来也是等死啊。大人有此壮举,小的们全都感佩备至,峡谷突围後,小的们用尽方法给大人治伤,可是除了敷上金疮药,还有采点日日红止血,大夥真的无能为力了。”

这个无望的夜,我独自一人守着司鸿宸。

树林里又燃起了篝火,烤羊肉正在一缕一缕飘香。没有欢声笑语,连士兵走路的声音也是轻的。重回故地的喜悦只是短暂,对司鸿宸伤势的担忧,对死去弟兄的缅怀,忧郁重新覆盖了他们的笑靥。

我握住司鸿宸冰凉的手,那里还有微弱的脉搏在跳动,可是我不敢确定,再过多少时辰,或者一夜,或者一天,他就要永远离我而去。

明知他的意识停留在遥远的地方,我还是哽着喉咙对他说着:“司鸿宸,你这是何苦呢?袁放他是不会给你立功机会的,他绝对不会让你活着回来。如今袁军凯旋,心内大患已除,他一定在偷着乐呢。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再也不会跟你闹,跟你吵,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不,我们一起离开,我会永远陪着你。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活在这个异世还有什麽意思?就算一个人能够回去,想起你的灵魂还在二千年前飘荡,我过得也不会安稳的。司鸿宸,你醒醒啊!”

我无力地哭着,祈望他能听到我的哭声。很多剧情都会这样编写:在至亲至爱的人的呼唤下,病人的手指动了动,然後慢慢睁开眼睛…我也是这样祈望着,司鸿宸能够睁眼看我,然後牵起他的嘴角,高声骂我一句。

可是,一切都是虚幻,除了床上睡去似的病人,什麽都没有。

我就在这样的煎熬和祈盼中,度过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老砖高墙一带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守林的士兵跑过来禀报:太平侯封骥带了手下人马,正快速朝茅屋而来。

我心里冷哼:“这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会儿来施恩的吧?面对一个身负重伤的人,看封叔还想怎样?”

封叔步伐赳赳,只是扫了我一眼,命令属下外面守候,自己唤过封泽,领扛着药箱的郎中模样的进去。我自然不放心,随後跟入。

郎中揭开棉被,察看司鸿宸的伤情,面色凝重。接着他轻声朝封叔耳语了几句,封叔闻言大惊失色,脱口道:“两箭?不可能!我再三嘱咐不得伤及要害。愚蠢的家伙,坏了我的大事!”

只是这几句话,却好似雷声轰鸣在我的耳内。我倒抽一口冷气,怒道:“这就是你要我守在这里的目的!以为他受了箭伤,你们又及时给予救治,加上我的精心服侍,他就会死心塌地为你效忠!如今他伤成这样,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给我住口!”

封叔脸色铁青,一个大巴掌将我扇倒在地。也许事情始料不及,他的阴狠又上来,剑出刀鞘,指着我,眼底难掩怒意,“再胡说八道,连你都收拾了!”

我愤懑极了,顾不得生死,顶撞过去,“是啊,我们的命不值钱,你尽管一刀杀了他,免得他痛苦!还有,连我也杀了,你来呀!”

封叔狠狠咒骂一句,再次将剑头对准我。旁边的封泽急忙加以劝阻,趁机将我拉出屋门。

“唉,姑娘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样顶撞也没用,封爷并无害死敖兄弟的意思。敖兄弟要是死了,封爷图个啥?所以姑娘清醒一下仔细想想,那个致命一箭不是我们的人射的,这根本另有其人。”

我全身一个激灵,低头沉默不语。

屋内传来司鸿宸微弱的呻吟声,深度昏迷中的他正饱受伤痛的折磨。那声音刺得我胸口发疼,那是万箭攒心的痛楚,一抽一抽的。

过了良久,屋内一声轻轻的咳嗽,封叔和郎中从里面出来。我心急如焚,不由自主地迎上去。

郎中叹口气,做出为难的神色,道:“蒙封爷厚恩,凡是卑医经手的,无一不痊愈的。只是这位兄弟伤势实在太严重,虽然已经给他剜去腐肉,敷药包紮,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郎中言语婉转,但是我已经听出其中的意思,脑子嗡的一下,直愣愣站着不说话。

封叔似什麽都没看见,端凝前方,摆了摆手,对着後面的人说:“我们走吧。”

春日里的夜晚,四下里静却不黑,松明灯彻夜长明。我蜷坐在司鸿宸的身边,无声地抽出盖在他身上的一角棉被,他的上身缠了血迹斑斑的的绷带,我的眼皮抽动些许,又俯身凝视他的脸。

他的容貌,我是看不厌的,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偷偷看他。若说瑕疵,就是线条太分明,眉目太深邃。而此时双目紧闭,却缓和下来,说不出的温和。

这样的司鸿宸就要死了!

悲从心中生,我俯身下去,将唇放在他冰冷的唇片上。心里的话只有在隐秘的角落,对着他轻轻诉说。

“司鸿宸,我们做夫妻一年多了。我记得第一次去见你,公园里下着雪…你却扔下我不管了。在这个世界,又是一年下雪了,我还是见不到你,可已经不计较了…说这些还有什麽用?为什麽人命脆弱得像雪,挨不到天明就会消融?司鸿宸,为什麽等不到我告诉你我叫韩宜笑,你就要离开我了?司鸿宸,我已经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当成楼婉茹,你的妻子,你说我怎麽办呢?…”

窗外,风声呜咽。

我始终不觉得冷,泪水淌过脸颊,滴落在司鸿宸苍白的脸上。

只是他一直昏迷着,什麽都听不见。

袁放远不是司鸿宸的对手,但是在这个异世,永远站在最高处,他就是沙场上的帝皇。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将敌方一举歼灭,他只命司鸿宸以及属下冲锋陷阵,而自己按兵不动。等司鸿宸他们在拼杀中耗尽太多气力,才给予不痛不痒的支援。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袁放借此最後战机,除掉司鸿宸。如果除不掉,也要让他在箭伤下慢慢死去。

往昔的戎马生涯,让司鸿宸暂时失去对袁放的戒备,而习惯性去英勇杀敌。他应该明白,他好比袁放手中抓着的一只鸟,生命只在手指翻覆间,待捋光最後一根羽毛,司鸿宸的生死就定下了。

我坐在床榻上,一小勺一小勺地将羊骨头汤喂进司鸿宸的口里,浓汁顺着他微闭的嘴角流下。悲痛至极,我放下汤罐,哽咽着无法言语。

林子里所有的弟兄,从屋内到屋外,鸦雀无声地站着,连茅屋上的雀鸟,也缩着脖子不作一声。

这个时候的袁放在干什麽?杯酒欢歌,歌舞升平。他一定在得意地大笑吧?

满心的火焰无边无际蔓延,我再也无法忍耐,霍然起身往外走。没人阻拦我,所有的人目送我离开,他们大概都猜到我要去的地方。

宫城的白日,这里没有战火的血腥气,曾经发生的战事早已成过往云烟,这片土地正渐渐变得繁盛。最热闹的是酒肆,谁会限制这些军士搏杀归来後的狂欢寻乐?满大街都是肆意的浪笑声,有人在路上发着酒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