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无法预知未来的岁月,有的人过得钟鸣鼎食,有的人却在忍饥挨饿,除了这样的活法,余下的就是战争,连绵不断的战争。

无情战火下,袁放安然无恙,无数的鲜血堆积在他的脚下。

我痛恨这种人!

进大将军府,府门比以前更显高深。护甲守卫在前面带路,隔着高大的花墙,缕缕琴声清晰可闻,声音抑扬顿挫,掩不住的旖旎。

袁放坐在绣榻上,两边捧托盘的婢女伺候着。他瞄了我一眼,头也不抬的,心不在焉地说:“你们都下去吧。”

婢女们从我身边鱼贯而出,馨香拂过,把我的呼吸都熏得停滞了。我瞪着袁放,曾经的楼家盛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接着什麽都想不起来了,唯独只记得他下令一声放箭,箭头直插司鸿宸的胸口…

袁放目无表情地问我:“司鸿宸死了吧?”

我咬着牙,狠狠蹦出两个字,“没死。”

“很快会死的。”他浅浅地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茶盏,轻描淡写道,“喝点人蔘茶吧,这可是正宗的千年人蔘。喝完以後回去,你就成寡妇了。”

我颤抖着举起茶盏,二话不说,将参茶泼在袁放的脸上。接着将榻几掀了,几上所有的东西碎散了一地。外面的侍卫闻声冲进来,袁放坐着示意他们都出去,闭嘴选择沉默。

眨眼之间,房内一片狼藉碎裂。终於,我指着袁放,满腔悲愤地喊道:“你杀了他!你终於报了仇了!那麽恭喜你,从今往後,我与你恩断义绝,不会再有楼家盛和楼婉茹,你是我的仇人!早晚有一天,我会跟你算清这笔账!”

我凶狠地放下这句话,大踏步出了将军府。

风沙扬起灰土,天地变得灰蒙蒙的,望不见出路。我低头走得飞快,心中的烈焰还在燃烧,无休无止,但是我咬牙忍着,必须忍着。

风声缭乱,仿佛有个尖细的声音在嘲笑我,“韩宜笑,你找袁放干什麽?他本来就不是楼家盛了,你真傻,真傻。”

回去,回去守住司鸿宸。

小树林里安静极了,异乎寻常的安静。我走得磕磕绊绊,汗水从额际淌下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听听到一声惊呼,“夫人来了!”

士兵们仍然站在屋外屋内守候,个个面色凝重。耳边尖声鸣叫,好似幼猫的哀鸣,我直直地冲进去,扑向司鸿宸身边。

“夫人,大人他…”

我慌乱地执起司鸿宸的手臂,摸索他的脉搏。那细微的脉动几乎找不到了,而他的面色渐现暗青,仿佛一尊冷面的雕塑,一动不动。

“你醒醒,你快醒醒,睁开眼看看我…”我无力地呼唤着,他的手指僵冷,冷得让人胆寒。

最後一丝脉动停止了。

那一刻,我的呼吸仿佛也停止了。胸骨都在爆裂粉碎,我哀嚎一声,终於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待睁开眼时已是天黑,窗外暮色洇浓,马蹄声不断,依稀还有人的说话声和哭声。

司鸿宸安静地躺在原处,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庞。这样的人,我怎麽相信他已经死去?我宁愿相信他还在沉睡。

“司鸿宸…”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呼吸间充斥着绝望和悲凉。

“夫人,给大人换衣服吧。”有士兵进来,见我醒来,边擦眼泪边跟我说。

在士兵的提醒下,我默默地给司鸿宸擦洗完,并换上乾净的衣衫。最後给他梳头束发,将他心爱的盔甲穿戴整齐。

封叔带着一帮人再次出现在茅屋内。整装束甲的司鸿宸英气逼人,随时准备冲锋杀敌一般。

封叔大叹,不无惋惜道:“如此可造之才!”

他转头看了看我,用低沉的语气说:“我已说通太祝令,按国祭单独为敖兄弟治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他还是名考工令。”

我哀痛地望着司鸿宸,闭了闭眼,只淡淡的一句,“人都死了,把我的玉珠链子还给我吧。”

封叔低头思忖,我见他一双阴鸷的眼眸里浮光沉沉,以为他要耍赖。他顿了顿,虽略有不耐,但还是安慰道:“自然会给你。不过链子在俪城,等给敖兄弟办完丧事,我回俪城後,派人交给你。也不过就在半月工夫,不急。”

他的眸光盯在我的脸上,企图从中发现一丝秘密。我不动声色地转过脸,点了点头,仿佛疲惫至极的神情。

封叔反倒沉默了。我知道,他一定很失望。

次日清晨,封叔派来的辎车停在了茅屋外面。

几名士兵将司鸿宸抬上辎车,我全身素缟坐在司鸿宸身边。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下,辎车缓缓向林子外面行驶,全体弟兄低着头,沉默地跟随而行。

出老砖高墙,封叔和几名属下等候在那里,谁都不说话,也不打招呼,送丧队伍继续向祭祀场前行。

队伍过官道不久便避开宫城,拐向一条石子小道,道路曲曲折折往前延伸,周边风景萧条,连鸟儿的影子也极少见,便是祭祀场了。那时的人都是相信神灵的,祭祀场焚烧的死人不计其数,那些孤魂还在游荡,到了半夜特别容易闹鬼,还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叫声,因此这地方极少有人经过。

石子小道遍地坑坑洼洼,辎车颠簸其中,把我颠得晕乎乎的。或许悲痛过度,加上连续几天没合眼,我全身虚浮得难以坚持,看祭祀场还有段路,便闭眼稍作休息。

忽然耳边响起一种奇异的声音,声音短促,很快就消失了。我蓦地睁开眼,环顾车内,随即拉开车帘,问外面护车的士兵,“什麽声音?”

士兵东张西望,神色紧张,“是啊,我也听到了,怎麽没有了?”

另外一名接上话,“莫非鬼出来招魂了?”

几人神色大变,队列有点乱。封叔从後面策马过来,问清情况,叱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看看你们,战场上杀敌无数,到了这儿胆子变得老鼠似的。祭祀场不远了,加快前进!”

辎车一路摇晃着驶入祭祀场,太祝令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封叔出现,纷纷趋前鞠躬作揖。辎车在小吏的导引下,停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几名士兵过来,将司鸿宸抬到场地中央。

这一日的天色难得的好,天空湛蓝湛蓝的,暖融融的阳光撒下清辉,撒在司鸿宸的身上。三五个祭司装饰得宝相庄严,围着司鸿宸喁喁而念。他们手中端着青铜沙钵,用杨枝浸了钵水,不停地向空中、向地面轻洒。司鸿宸静静地躺在那里,五官轮廓在阳光下如梦如幻。

我仰望天空,眯起眼睛,心内慨叹,“司鸿宸,好风好景陪伴你,你安心去吧。”

几滴杨枝水飘洒过来,凉凉地扑上我的面,我下意识抬袖避开,不期然间,望见弯曲小道又过来一辆缁车,外表华贵,两边金甲耀眼的士兵保护,正不疾不徐地进了祭祀场。

封叔近到我旁边,眼光端望,疑惑道:“我没猜错的话,定是袁放大将军来了。一个考工令死了,怎劳他大驾,有何目的?”

我看见袁放就恨,咬牙回答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是来看戏的。”

封叔轻声“哦”的一记,不断颔首,嘴角牵起意味深长的冷笑。

这时车已停稳,不待驾车士兵驭手回身,身着便服的袁放便推开木档悠然下车。封叔迎上前去,两人假意寒暄几句,封叔面呈肃然之色,袁放也是不断扼腕叹息。

“手下阵亡,作为将帅痛心不已啊!今日听说侯爷亲自厚祭敖兄弟,那是敖的福分,我袁某怎能坐视不顾呢?你我难得在皇城相逢,侯爷义举已令袁某感佩!若无急务,敢请侯爷到我府中小酌片刻。”

封叔拱手道:“袁将军威震四方,封某理当上门拜见,不到之处尚请见谅。”

在这样的场合,两个人你来我往,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漠然地转过身,眼光缓缓投向场中央的司鸿宸。此时柴垛已经堆成三四尺高,司鸿宸的身子逐渐遮埋在里面,我望着望着,泪水再次漫上了双眼。

一切准备停当,我领头跪地,後面匍匐跪着林子里送终的士兵。祭司的吟诵开始了,那悚心略带沧桑的吟声再度响起。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乾,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招魂曲正在吟得高亢处,几辆破旧的马车■当■当地进了祭祀场,上面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一群人。他们纷纷下车,杂乱地排成几列,头发暗淡脏污,衣袍缀满了各色补丁。

祭司停止了吟诵,护场子的吏员嫌恶地吆喝起来,“没看见後面有贵客吗?这里在办丧事,不是赈济放粮,走开走开,横在中间也不觉寒碜!”

里面有人说道:“我们是来给敖兄弟送终的。敖兄弟曾经关照过,如若有一天他阵亡了,我们就来给他唱上几句,祭拜一下。”

隔着持戟护卫,我听见袁放在哼笑。他转过脸扫了我一眼,话里掩不住的讥诮,“这些就是他曾经的生死囚友吧?瞧瞧都长得什麽模样,可笑啊可笑。看来他黔驴技穷,最後搞得这般落拓,老天爷有眼啊,让我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接着,他高声命令吏员,“放他们过来!人多场子大,这场面让他们见识见识!”

那些囚友们哭唤着“敖兄弟”,围着场子跪满了一地。我被他们的举动欷歔不已,可又无可奈何,心中更替司鸿宸悲戚。

招魂曲又开始吟诵起来,伴着嘶哑深沉的混合之声,那声音竟像汹涌的潮水,一浪浪滚过。

火把点燃了。

死人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痛?他真的会变成一团灰尘,灵魂会飞上天吗?我胡思乱想着,眼睛仿佛被烟模糊了。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司鸿宸,埋进火堆里从头到脚接受煎烤。

年轻的司鸿宸,他这一生从来都是主动攻击敌人,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他何来这般境遇,这麽不明不白地任凭别人摆布生死?不,那不是司鸿宸!

“楼婉茹…”

我惘然抬起头,依稀听见司鸿宸换一个严肃的神情,对我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我司鸿宸,就必定不能有楼家盛存在!我绝对不容这家伙在我司鸿宸头上拉屎!”

阳光刺眼,铮铮之声如穿云击石,倏然间洞穿了我的耳膜。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我霍然站了起来,发疯般地冲向了柴堆。一窜火苗正在跃起,我不顾一切地踩了过去,用身子挡住了祭司的火把。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

我握住司鸿宸的手,颤抖地轻唤他的名字。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擦啊擦,这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嘴唇轻微蠕动着。

我快乐的心差点跳出来,抬起泪眼,朝着下面的人大喊:“他活着!他活过来了!”

欢呼声雷动。

匍地的人们全都起来,潮水般涌向祭祀台。

无法想象当时袁放的神情,也没再旁顾他是怎麽离开的。人们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欢乐中,司鸿宸活着,活着啊!

在最後一刹那,我听到了他的呼唤声。

很多年後,我依然确信,那时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半月余的某个白天。

小树林周围一片葱绿,芳草萋萋,上面缀满了各色野花。我站在清水河边,一对灵鸟飞掠水面,轻盈而去。

而我的心情并不见轻松,眼光转向一边的封叔。

封叔负手站着,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漠,始终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要我把链子还给你?”终於,他慢悠悠地问。

我果断地应道:“是的,你答应过我的。”

封叔仍是无表情地说:“可是,敖并没死,所以我还是不能答应给你。听好了,只有说服他替我做事,我才会考虑。”

他见我久久无语,倾身近前,别有深意地轻声问:“看来这链子的确很重要,你不肯说,我决然不问,看谁能憋得住?走吧,敖兄弟在屋里等急了,这些日子你可是他最依赖的人,迟早会对你言听计从的,是吗?哈哈!”

封叔的笑声从屋外到屋内,躺在床榻上的司鸿宸见我们进来,动了动。封叔赶紧上前按住,嘴里劝阻道:“敖兄弟,你元气尚未丰盈,需善加调养,这样伤势去得也快。”

司鸿宸笑了笑,不无感激道:“多亏侯爷照应,敖才恢复得这麽快。将来侯爷用得着敖的地方,尽管差遣。”

“哪里哪里,封某只是爱惜将才,别无它意。能与敖兄弟相识,也是封某三生有幸啊。等敖兄弟伤愈,封某再来皇城盘桓几日。现下俪城有急务,容当告辞,後会有期。”

司鸿宸示意我送封叔出屋。我到了外面,冷声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这样厚待他,等於救了他一命,若是现在提出来,他也是万死不辞的。”

“荒唐。”封叔脸上的笑意早隐去,阴阴地说,“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死心塌地了?他不是傻子,我封某也不性急,早着呢。”

我恹恹地回了屋,闷声不响地帮司鸿宸换药。司鸿宸见我久久不语,突然“呀”了一声,我吃惊,忙问:“可是弄疼你了?”

却听司鸿宸笑道:“你本来话语就不多,今天以为你哑巴了。”

他的脸色稍显一点红润,漆黑的眼眸懒懒地眯着,如星闪闪。我隐去了心里的不快,将药丸碾碎,又怕勺子掉落,小心地送到他的嘴里。

司鸿宸任凭我喂水给他,脸上染有几分迷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耳根忍不住热起来,轻声说:“别这样看着我。”

“楼婉茹,你现在开始变得温柔了。看来我这场仗打得值得,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有你。”

“肉麻。”我心里甜滋滋的,表面上不以为然,“还说什麽值得不值得,差点死…”

话落到此,他轻抬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只是轻轻一动,我怕弄疼了他,缓缓俯身下去,脸偎着他。他就在我的身边,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以及极熟悉的男人气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倚他更近。

他也在享受着这点温情,唇角漾起微笑,问:“不再生气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事,轻摇头,“没生气。”

“是我惹你生气的。”他倒自顾检讨了,“那夜你一走,我其实後悔了。出去找你,你早就没了影。心想城门已闭,你肯定会回来的,结果等了一夜不见你来。这才有点着慌,正想出去打探你的消息,宫里传来战事急报…”

我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他这般真诚,心里灌了蜜似的,反劝道:“我理解,你不想上战场,就不是司鸿宸了。”

“好婉茹,好婉茹。”他伸手摸着我的脸,粗粝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也说不清为什麽,我的心不自禁地抽紧,眼里起了一层雾。但是我还是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什麽也不说,只想听他一个人说。

“古人中箭,除了轻伤,就是王公贵胄也很难活命。我只是个小小的考工令,人命不值钱,我深知这一点。楼家盛肯定有害我之心,但是他又不得不利用我,所以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最後一役,楼家盛的步兵排阵完全是想置我於死地,临战前我在胸上裹了一层丝绢。那是我的死囚弟兄从胡商那里盗来送给我的,我正好派上了用场。箭头入体内,会把丝绢一起射入,丝绸类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拉住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没想到楼家盛如此狠毒,要将全体弟兄共葬峡谷,我心系他们安危,终是躲不过冷箭偷袭。”

我全身凛凛颤抖,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到我的後怕,继续说:“这场战役,也是我自己赌自己。如若死了,算是天意如此;如若能活下来,与楼家盛继续斗下去。”

“要斗到何时?”我幽幽地问道。

司鸿宸笑了,手指滑过我的长发,神情变得惬意,“早晚会结束的。这事让它暂时搁在一边去,谈谈我俩的事吧。婉茹,守着我,等我伤好了,我们成真夫妻,你说好不好?”

我羞涩地埋下脸,过了片刻才轻声“嗯”地应了。再抬头时,司鸿宸早已睡去,呼吸均匀。只余下满屋子细碎的阳光,温馨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