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宸养伤在即,暂时想把袁放的事放下,然而袁放是不会放过他的。

那一日,林子里又有急促的马蹄声,去宫城探听情报的士兵回来了。

我刚守在司鸿宸身边,听到马蹄声,司鸿宸眸光透亮。我按住他,对他说:“别动,我去看看。”

士兵正滚鞍下马,我过去,提醒道:“大人还在养伤呢,你这般急匆匆的,难道要大人起床杀敌不成?”

“夫人,这可是跟杀敌一般重要,小的心里有气!”

“怎麽啦?”我疑惑了。

“靖帝犒劳三军,连公文告示都出了,封赏名单里竟然没有我们家大人的名字!”士兵边说,边将揭来的告示交给我。

我看了半晌,心里愈来愈沉。几名士兵渐渐围上来,听得此番消息,个个义愤填膺。

“我等跟随大人出生入死,英勇善战,冲锋在前,都是功臣猛士。袁军里面有几个抵得上我们,如今反倒没了功劳。靖帝懵懂不得知,如此对待,太伤人心了!”

“肯定是袁大将军从中作梗!弟兄们都看出来了,他是心存妒意。最後一战要不是大人下令後撤,大夥儿都死在峡谷里了!”

我将公告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下,毅然道:“派几个人留守林子,其余的跟我来!我要上殿面见靖帝!”

几个人风风火火到了宫城,这一路走来,我慢慢冷静下来。

靖帝原本就是袁放等诸位老将拥戴即位的,袁放的一品大将军也是靖帝册封,他们君臣同心,我这般贸贸然过去,公然指责袁放的居心叵测,一定是引火烧身无疑。靖帝固然不信,传到袁放耳边,他要是编出一番司鸿宸“不堪为将”的凭据却是易如反掌。这样,倒霉的还是司鸿宸。

事体大,必须再三权衡再作道理。

说话间看见绵长的宫墙了,我先唤过一名士兵上去打探。士兵回来说,巧的很,靖帝带了一帮文臣,去太庙祭祀天地去了。开春过後,梁汉王朝目下正值启耕农忙时期,武官经历战事後,轮到文臣忙碌了。

我心头一亮,召集几位如此思谋,方才走向通往太庙的黄土大道。

沿路有宫中内侍洒水清道,看来靖帝正从太庙出来。我正翘首观望,内侍吆喝着,将我驱赶至道边,那里聚集不少平民百姓。人们争先恐後抢占有利地形,试图最先一睹龙颜。

远处钟鼓声声,旗幡点点,靖帝为了表示亲民,正由几位文官大臣陪同下,乘坐八抬大辇舆,含笑向道边欢呼的百姓招手示意。

辇舆近到眼前,我趁人不备,避开禁军的长矛尖刀,直愣愣跪在道中央。

这样的情景我也是从电视里学来,民妇挡道喊冤,圣贤之君体现爱民如子。历史对靖帝为人有个简短的评判:虚荣迷信,又喜欢处处显示他亲民仁厚的美德。何况有这麽多眼睛盯着,我才会有如此胆魄。

果然,靖帝阻止了护卫的喝斥,和气地问道:“这位妇人是哪里人,有何冤屈?”

我高声大嚷,“民女夫君乃考工令敖,因重伤在身不能见驾,民女替他喊冤!”说完,我抬起了头。

靖帝眯起眼睛望着我,似乎在深思,接着恍然笑道:“朕想起来了,去年闯宫救小皇子的也是你!”

“皇上圣明,您还记得一介民妇。”我哽咽了,愈加装得可怜,“传闻皇上胸怀宽广,既有容人之量又有鉴人之明,果真如此。”

“你近前说话。”靖帝缓和着语气,见我走到辇舆前深深一躬,便低声问,“此番又是何事?考工令有何冤屈?”

“皇上,考工令西境受伤回来,一直为不能替皇上效忠而叫屈。去年收复皇城时,他还是个囚奴,是皇上解下敖的奴籍,并授予考工令,他回去後念念不忘皇上恩典,说皇上是雄才大略规模宏远的明主啊!”

颂词之下,我在慢慢打开靖帝记忆之门。靖帝微张嘴巴,缓缓颔首,司鸿宸在他脑海里有了模糊的影子,“敖…朕当初认定他英雄盖世,实不可多得之才,怎麽还是个考工令?”

旁边有位文臣趋前禀奏,“皇上,那个敖在西境堪称‘无敌勇士’,率领手下百余士兵奋勇作战,所向披靡,连蒙国人也是闻风丧胆啊。”

靖帝大为惊讶,道:“此事朕怎麽没听说过?”

又有文臣躬身上前,“皇上日理万机,春行朝会接踵,这点小事小议不足挂齿。”

“这怎麽是小事小议呢?”靖帝大为不满,板起脸,“分明是袁放举荐失察,竟把如此栋梁之才给遗漏了!疏忽疏忽,如若真的漏下英雄,朕将如何面对朝野公议?”

我安静地听着文臣的言语,这会儿接口道:“皇上,不光是敖,他手下的众士兵憋足了劲,一心想为皇上效忠呢。”

说着,我暗中勾了勾手指,等候在附近的众士兵冲过来,全都跪在靖帝面前。

“吾等参见皇上!”

“大敌当前,吾等定然冲锋杀敌!报效朝廷!”

“这个该死的袁放!”靖帝脸色铁青,挥袖示意众人站起,心中的怒意隐忍未发,“诸位爱卿,你等速去督查考工令敖之事,统一向朕禀告,凡事要做到褒奖有序、赏功分明!”

我们几个出了宫城,在回树林的小道上,再也憋不住内心的快乐,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痛快!袁大将军居心不良,这回要吃点苦头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大人虽然受了伤,吃亏也是福,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我们跟着大人,个个前途无量!”

我微笑地看着众士兵欢呼雀跃。

虽然不能保证靖帝会对袁放如何,但是从细节上可以断定,袁放独掌大将军印,重兵在手,靖帝对他有戒备之心。袁放藐视王权,必与文官夺权争利起争端,今日靖帝身边的文臣之中,不排除有封叔重金贿赂的。

看来,朝中有好戏看了。

跪驾一事,我们并没有向司鸿宸提及。一者他伤病在身,需要静养;二者朝中风云莫测,我不希望司鸿宸为自己的仕途担忧。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一场春雨过後,天空如洗一般的澄澈。天色转晴,阳光照得清水河愈加透明。我带了几名士兵洗衣被,木棒有节奏地捶打着,溅起无数水花。

我的神情还是淡淡的,但是比以前多了点温和,连最小的士兵都会说:“夫人,您看起来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我也是好脾气地问:“什麽不一样了?”

年轻士兵稚气的脸上涨红着,硬是想不出形容词来,於是逗得旁人取笑他,河边笑声一片。

我捋了捋头发,不经意间,看见老砖高墙外颠进来一乘软轿,虽然围的是平纹毛布,但在当时算是考究的了。

我一震。

别的士兵也看见了,都抬头张望着。我命令小士兵,“去看看,究竟谁来了?”

小士兵飞跑着去看,没过多久回来了,冲着我嚅嗫半晌,才告诉我,“就是永芳楼的纤纤姑娘…”

“她来干什麽?”我忍不住急问。

“这不,大人死而复活的事都传开了,连宫城里的人都知道。纤纤姑娘得知大人还活着,就来看看。”

我恍如没有听见,脑子里摇曳着虞纤纤薄纱一样纤弱的影子,呼吸沉沉地压在胸口,越堆越厚。终於,我将手中的洗衣棒扔在衣物堆里,凶狠地骂道:“谁放她进来的?这里是兵器库,怎麽可以随随便便放外人进来?”

小士兵压根理会不到我的情绪,还絮絮解释道:“这里跟兵器库压根不是一个地方…纤纤姑娘是我们认识的,再说她要进来,守卫禀告给大人,大人同意的…”

没等他说完,我连挽起的袖子都顾不上放下,便匆匆往茅屋而去。

遮窗的布帘刚被我拆洗,自竹子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虞纤纤的影子,浅浅淡淡,宛如月光的颜色,柔得几乎就要滴水了。

我站住,定定地望着。

虞纤纤站在床前,俯身低喃着,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眼角落下,润湿了手中的绢帕。仔细倾听,她的声音也变得孱弱,“原以为见不到你了…”

司鸿宸也低低地安慰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後福,不用害怕,我马上就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

“看你脸色,奴家略微放宽心。”虞纤纤含泪微笑,索性坐在了床榻上。

我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这活脱脱就是《红楼梦》那段贾宝玉挨揍,林黛玉伤心抚慰,郎情妾意相看不厌。司鸿宸几时对我这般柔软说话过?他前段日子说过的真挚的话,难道又忘记了?

虞纤纤的指甲,修饰得圆润如薄玉,淡淡的丹寇泛着柔光,触到司鸿宸的额角上…

我大惊,绕着茅屋到门口,大力推开木门。响亮的■当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他们都抬眼看我。

司鸿宸半躺在床上,朝我打招呼,看起来心情大好,“婉茹,纤纤姑娘来看我,你去给她倒杯水。”

虞纤纤站起来敛衽行礼,我俩的目光轻轻一碰,她旋即垂下了眼帘。然而她眼底里的一丝畏惧,终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看来那记耳光,她还没忘记。

我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开玩笑似的,道:“我这里没有上好的茶叶,也没有什麽花茶,清茶一杯,可是怠慢纤纤姑娘了。”语气虽是客气,然而整张脸紧绷,挤不出一丝笑意。

虞纤纤早悟出我话里的敌意,淡淡地一笑,目光朝着司鸿宸,“奴家只是跟楼里请了三个时辰的假,这就要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她盈盈拜别,重重仪态显得十分得体。司鸿宸望了她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动着一波涟漪,仿佛不舍。

“婉茹,你送送客人。”

“你跟我来。”我冷冷放下几个字,率先大踏步出屋门。

小树林里,我抚摸着软轿的外框,冷漠地扫了虞纤纤一眼。虞纤纤轻咳一声,腰板下意识地挺直。

“纤纤姑娘,以後请不要出现。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可是敖爷喜欢。”虞纤纤微笑道。

我闻言一愣,站在她面前,一时没了言语。虞纤纤款款说道:“夫人说的对,妓女就是妓女,我虞纤纤是侍奉客人的,自己的命背捏在别人手里,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活法。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将来谁活得长久,谁活得幸福,现在说不准,你我拭目以待吧。”

说完,她换上一个清廖的微笑,弯身进了软轿。

软轿有节奏地颠着,出了林子,在老砖高墙一带消失了。

我无端端被虞纤纤将了几句,对她的聪明始料不及,心中的挫败感排山倒海。等到了茅屋,脸上却不敢露出情绪来,很平静地收拾屋子。

虞纤纤,这次我又对你刮目相看了。哼,你说得对,谁活得长久幸福,早晚能分出高低!

“婉茹,回来怎麽没见你说话?是不是又跟纤纤姑娘斗气了?她是客人,大老远跑来看我,你要宽以待人,以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司鸿宸见我良久不说话,引逗我,故意把後面一句咬得很重。

我的情绪好像被猛地一扯,便再也装不下,阴阴说道:“以前啥事啊?早就忘了。就怕纤纤姑娘没忘,不然她不会不顾一切来看你。”

司鸿宸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他不得不抚住绷带,“楼婉茹啊楼婉茹,还在吃她的醋啊?我受了伤,作为老朋友,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你这小鸡肚肠,笑疼死我了!”

我没好气地应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那个年代啊?走了虞琪,又来个什麽马小姐,随便你怎麽风流快活。这里是古老的年代,男女之间没有老朋友之说,他们的脑子都很封建的。”

司鸿宸停止了笑,目光变得迷蒙起来。我有点害怕他一本正经的神情,知道他严肃的时候,总有事情发生。正暗自猜测着,司鸿宸朝我招手,“你过来。”

我顺从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却迟迟不想坐下——那里留有虞纤纤坐过的痕迹,隐约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花粉香气。司鸿宸用没挂绷带的手拉住我,我无奈,只好小心地坐下。

司鸿宸粗粝的手指抚摸着我的手背,似在沉思,过了片刻,轻轻地吁了口气。

“朝廷下了调职令,我们怕是要离开茅屋,去宫城了。”

我愣了愣,问道:“怎麽我不知道?”

“是秘密下来的,怎麽会让你知道呢?”他狡黠地一笑,朝枕下努努嘴。

我从下面小心抽出一方块黄绫,仔细看绫面上的字,疑惑道:“南军卫尉?这是什麽官?”

“执掌宫门外屯兵,也就是皇帝的禁卫副司令。”

“太好了!靖帝总算没忘记你!”我大喜过望。

司鸿宸仰面看着屋顶上的茅草,深深一闭眼,又睁开,眸光闪亮耀目,“这趟死,还是值得的。婉茹,你和弟兄们去跪过驾,我已经知道了。这次去宫城,我要把所有的弟兄们都拉走,我承诺过我们有福同享!”

我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看他眉目飞扬,看他冷峻刚毅,先前的不愉快早就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所代替。这样的男子,剑气如虹,谁能挡得住?

“还多亏那几个文臣替你说话,他们此番察访只是走走形式,封叔早就买通他们了。看来金钱能支配权势,封叔说的一点都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说封叔的好话。

司鸿宸认真地点点头,唇角浅浅地勾起,露出灿烂的笑容,“到了宫城,我有我新的人生规划。你看着吧,我司鸿宸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他的手劲加大,似乎积蓄了无尽的力量,我再也坐不牢,歪在了他的身边,深深地呼吸着。他侧过脸来,呼吸攀附过的地方,留下熟悉的细密的热。

我俩小心地吻着,唇齿之间,那是一种掺了蜜糖却回味不尽的味道。我陶醉在其中,耳听着他柔软地对我说:“婉茹,我们会有新家的。”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两个月。

位於宫城南端的卫尉府,虽不及袁放大将军府的高敞,更没有封家大院的恢弘气派,但高墙环绕的几座庭院,大小错落有致,回廊高低起伏,园中疏置茅亭台榭,清旷如郊野,倒让人颇有爽然顿释之感。

没有精致的飞檐翘角,多的是石桌石凳,偶然还有禽鸟鸣响,我喜欢这样的地方,真如进了另一个境界,清幽宁静,却富有情趣。这个时候正是百花盛放的季节,草木葱茏,各种不知名的花儿都娇妍而开,在晴暖的阳光下送来阵阵清香。

自从搬到这里,司鸿宸的伤势恢复速度极快。这时的我们,想的角度各有各异,但从对方的眼神里,却读出了同一个信息——渴望拥有。是的,自从明白自己的感情,我不想对司鸿宸有所保留,来生来世,如果能和他做一对快乐自在的人,我何必犹豫呢?

暮色降临,前院还有两名仆人忙碌着,我吩咐他们挂起松明灯,去门外等候卫尉大人回家。自己进了厨房,询问女佣松子馒头蒸熟了没有。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我示意女佣也退下,自己将饭菜端到木桌上摆正,静候司鸿宸的到来。

这些日子来,我变着法子做各种可口的羹肴,司鸿宸总是很满足,他甚至会提起另一个人,“你出自大家闺秀,没想到能做这些,楼祥熔家规确实严,不错。那次闯楼家,我在气头上想杀他,他比兔子还快,逃了个无影无踪。”

我心里一咯■,握筷的动作停了停,故意问:“假如你可以回去,再见到他,你还会杀他吗?”

“会。”他不加迟疑地答道,“假如我回去,楼家盛肯定被我灭了。你想,楼家盛在我手里死了两回,当父亲的会放过我吗?”

我有点怔忡,不知如何回答。司鸿宸不经意地笑了笑,夹起一小块鸡肉,在我眼前晃悠。我无奈张开嘴,他往我的嘴里一送,荡起那缕迷人的笑。

他总是很轻易地冲破我的抵触情绪,使我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接着他会凑过身,搂了我的肩膀,半感慨半威胁的,耳语道:“我真是三生有幸啊,遇到你这样的媳妇,你要是用来伺候那些古人,我不答应!”

我喜欢他这种口吻,表面上白了他一眼,同样夹一块鸡肉给他,半嗔道:“闭嘴了,光说话不吃饭有营养吗?想快点好,赶紧给我吃饭!”

司鸿宸这才听话地端起饭碗,一本正经地吃起来。

想到这,我不由哧地笑出声。

前院有了动静,我跑出去迎接,兵士嘎子正将司鸿宸的马牵去马厩。嘎子的名字是我取的,因他为人和气做事细心,在茅屋的时候,我着他帮忙伺候司鸿宸。就像在小洋楼里养枪伤,必要的时候需要勤务兵帮忙。

司鸿宸步态赳赳地过来。暗淡的天色笼罩,勾勒起他英武的身姿,和精致分明的五官。

我睁着迷蒙的双眸,待他走近才回了神,问:“你好久没骑马了,今天这样出去上班,身体没事吧?”

“上班?”他愣了一下,随即露齿大笑,“好词!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古人上朝确实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