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午後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碧水幽幽,天更净了。我还在後院,嘎子一头闯进来,大呼小叫着。

“夫人,纤纤姑娘唤你快去前院!好事,好事,靖帝亲临卫尉府!”

一连串的事情把我懵晕了,在嘎子的催促下,我几乎小跑着进了司鸿宸的房间。虞纤纤正在里面来回走着,手里捧着那套百蝶裙,手足无措的模样。看到我进来,跺脚道:“敖爷派人带口信,靖帝突然想来卫尉府,这时候应该在路上了。磨蹭什麽?快点,给我梳妆!”

我赶紧给她盘鬓束发,虞纤纤动作娴熟地打底粉妆,用点翠的细密珠子贴在额上,唇片涂晕精致。待一切梳理完毕,她穿上那套百蝶裙。

隔着光影,我都恍惚,一朵莲花俏生生绽开在眼前。

靖帝来的时候,前有司鸿宸引路,後有十几名御林军护驾,後面紧随袁放等几名朝中大臣。一干人簇拥着靖帝,说笑间进了卫尉府。

很久不见袁放了。这个人表面挂着微笑,眼底恍如沉沉黑夜,别人进府四处观望,而他兀立着不动,对周遭的一切丝毫没有兴趣。

虞纤纤分花拂柳而来,裙摆遇风涟漪不止。她朝着靖帝抿唇一笑,盈盈下拜,“下婢虞氏拜见圣上。”(附言:虞纤纤的身份有点特殊,自称待虑)

靖帝望着虞纤纤,满眼笑意,“敖,这就是你新纳的夫人?”

司鸿宸轻扫了我一眼,走到靖帝身前,躬身施礼,“是。”

“果然是如花美眷啊。上次宫宴少了你家新夫人,颇多遗憾。”靖帝几分快活隐隐流露,当着众人夸赞起了虞纤纤。最後还是司鸿宸说道:“纤纤,圣上是来看你跳舞的,你就好好跳,让圣上开心开心。”

靖帝笑道:“那是自然。今日朕特意带来宫里美禄,与诸位爱卿共饮,看谁醉得最快,朕就赏谁。”

於是虞纤纤上前搀住靖帝,众臣立刻紧紧跟在一侧,簇拥着去了戏台那边。

向来宁静的卫尉府,此刻笙歌燕舞,衣香喧哗。绿水池含香凝芳,嫩叶轻摇,都期待着这一刻似的,锦屏般浓墨重彩。

虞纤纤飘舞在戏台上,乐师一曲接着一曲地吹奏。看戏的唱戏的,纵然个人心思各异,还是觥筹交错,说笑声不止。

我不知道这样的宴乐,究竟到了何时才能尽兴。但是有一点总算明白了,虞纤纤告病在家,却於短短的日子里建造戏台子,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靖帝。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她成功了。

其後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司鸿宸呢?他从中又扮演何种角色?

我穿梭於众人之间,递菜倒酒,眼光总是不时地转向司鸿宸。

司鸿宸端坐在靖帝身侧,面含微笑,脸上稳妥得不见一丝波澜。偶尔,他会转向台上的虞纤纤,眼里深邃无底,看不清,猜不明。

手里的酒壶空了,我低着头独自走向厨房。刚行到拐弯处,袁放幽灵般闪现在我的面前。

我冷冷扫了他一眼,正要离开,他沉声喝住了我。

“站住。”

他近到我的面前,斥道:“简直是无知无能的女人!你死心塌地跟着司鸿宸这麽久,如今他将你弃如敝履,你还母狗似的围着他转!”

“闭上你的臭嘴!”我毫不示弱,反击道,“你来卫尉府干什麽?滚得远远的!”

“你没看见靖帝见了虞纤纤,惊为天人吗?我先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司鸿宸投靖帝所好,即将升职至四品中护军。然後我再告诉你一件坏消息,司鸿宸想从我头上跨过去,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我袁放与司鸿宸的战争,快要开始了!”

我心中血涌,竟无法控制,举起酒壶想朝他砸过去。袁放一把攥住,眼神凝了一层霜。直到我敌不过他软了力气,才松开手,满意地转身就走。

我在厨房里平静完心情,才继续走回院子。

袁放正在拱手告退。他与司鸿宸只是轻轻一碰眼,彼此目光惊起千层浪,此处无声胜有声。

到了傍晚,清笛渐止意兴未歇,靖帝又待了片刻,方坐上龙辇由御林军护送下离开。

院子里杯盘错叠,一片狼藉。虞纤纤疲倦极了,摇摇晃晃对司鸿宸道:“请敖爷见谅,不能再陪你尽兴了。”

司鸿宸并不介意,拢住虞纤纤柔软的腰肢,几乎是将唇贴在她的耳上,轻轻呢喃了一句。那声音很低很低,只有虞纤纤听得懂。她眨了眨细长的睫毛,扬起面孔,脸颊上掩不住的两抹晕红。

当着我的面,司鸿宸以多情男子的姿态,一把将虞纤纤抱起。他走了几步,才想起我似的,对我说道:“今天你也够累了,早早歇息去吧。”

这是他这天唯一对我说的话。

一切归於我太年轻,总以为靖帝的到来只是一段小插曲,就像雁过长空,连个痕迹都没有。那天确实太累了,我很早睡去,无暇去回顾这件事。而袁放对我说了什麽,我当时仇恨他,又不相信他,那句关键的话已经忽略了。

第二天,卫尉府又恢复了那种叫人难言的静默。我依然待在後院,司鸿宸很早出去,虞纤纤大概太累了,一整天睡在房间里。

谁知夜里掌灯时分,嘎子再次冲进後院。他带来的消息,着着实实把我呆住了。

靖帝又来了。

这一次,他只带了两名随身侍卫。

我随嘎子跑到府门迎驾,正看见虞纤纤独自站在那里。靖帝进来的时候,她缓缓跪在地上,月白色的披袍菊花般绵绵铺开。

靖帝像是被什麽触动了一下,弯身抓住她的手,唇际挂着笑意,“昨日真是辛苦你了,朕回去後於心不安,今夜特来一探。敖军中事务繁忙,朕已派人传话过去。”

他的语气甚是温存,和煦如风,好像想吹破隔在两人之间一层无形的膜。

虞纤纤抿唇,浅浅地笑了。

卫尉府陷入难以言语的安静之中。

我坐在後院自己的房间里,透过木窗数天上的星星。院门似乎没有关好,穿堂风从花园一带呼呼吹来,吹得木门吱嘎吱嘎响。

这个时候,虞纤纤还在跳舞给靖帝看吗?司鸿宸回来了没有?

带着这些问号,我出了後院,沿着石砖路往前走,一直走到迂廊尽头。前面有靖帝的侍卫把守,我过不去,只好退到花墙一带,隔着漏窗悄然观察那里的动静。

府里极少有客人,我隔三差五进去通风透气,掸尘除灰。里面摆设虽简单,官宦人家该具备的,一样都不缺。这次靖帝驾临卫尉府,被虞纤纤迎进小客厅,我只是奉命端去清酒香茶、几碟鲜果蜜饯和点心,便被虞纤纤打发走了。

客厅里的琉璃明角灯蒙着纱,明明暗暗的光影中,虞纤纤曼妙婀娜的身影在飘舞,耳边回荡着止不住的轻笑声。然後,靖帝略显肥胖的身影自暗处一步一步浮映在雕窗上。

视线有点模糊,我眨了眨眼睛,映在雕窗上的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接着又变得模糊难辨。

一时间,笑声停了,整个卫尉府一片静谧。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自己心脏激跳的声音。终究是明白会发生什麽事,我想都没想,绕过花墙朝客厅跑去。

守在外边的侍卫发现了我,横刀将我拦住。

“什麽人?私闯禁地格杀勿论!”

靖帝在里面低低地咳了一声。

两名侍卫紧步上前挟持我的胳膊,一路拖着,直到靠近後院的石砖路,将我倏然放倒,然後又无声地退了回去。

我忍痛起来,发泄似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抬眼凝望上空,星星不见了,天空变得乌蒙蒙的,从皇宫方向传来漏夜更啼声,一响又一响。

就这样,我蜷缩在屋檐下,夜风锐利地吹过,时间长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僵屍。终於,客厅方向琉璃灯晃动,几道人影晃过树荫,不紧不慢地行走。靖帝肥胖的影子格外显眼,他负手前行,玄黑的宽袖甩啊甩,说不尽的得意与满足。

我缓过神,不顾一切地跑向小客厅,狠狠地推开门。

屋内灯影摇荡、半浮半沉,朱红的地毯上满是扯得七零八落的头钗、步摇。我忍不住向前轻迈,脚下被绊了一下,这才看清是虞纤纤那套锺爱的百蝶裙。

虞纤纤半躺在地毯上,黑色长发散着,身上只搭了绣花兜肚,一点点殷红清晰地印在如玉的肌肤上。她眉眼低垂,眼帘下隐隐透着泪光,妖异之中又有了凄楚的神色。

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并不惊慌,捡起月白色披袍随意披在身上。

我惊痛交加,朝她嘶声骂道:“虞纤纤,你真肮脏!”

她鄙夷地一笑,缓缓整理起发鬓,“靖帝好色,世人皆知,倒没料到如此猴急。他今夜到此,分明是享受来的,我能拒绝吗?”

“你现在是敖的女人,怎麽可以背叛他?他待你百依百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麽真心过,他看你那麽重要,要是知道了怎麽想?虞纤纤,你太对不起他了!”

我骂着骂着,心肺纠结成一团,竟莫名地哭了起来。

我在替司鸿宸委屈。

那麽骄傲的一个人,这份真情投在虞纤纤身上,倾囊帮她赎身,为她大兴土木,甚至对我…也毫不犹豫地放弃,她反过来给了他无底的耻辱,教他情何以堪?

虞纤纤冷眼看着我的反应,面上的冷笑渐渐收拢,挖苦道:“难为你还替他着想,可惜你就是没本事。没错,咱是连姓氏都没有的妓女出身,蒙敖爷宠爱,才过着人模人样的日子。他一个大男人,前有虎後有狼,官场上步步艰难如履薄冰,我虞纤纤此恩无以回报,唯有等这机会。”

那一瞬我不禁心生惊骇,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她。

“敖…他知道吗?”半晌,我才轻声开口道。

“以色诱人,是我首先提出来的,他断然不同意,我俩还起了争执。可是靖帝觊觎美色已久,袁放已经磨刀霍霍,成败在此一举,敖爷他只有默许了。”

虞纤纤说到这儿,全身有轻微的战栗。她两手紧紧抓住披袍,下唇咬碎胭脂的朱红,乌灿灿的眼力泛起泪光,却是在笑。

“楼婉茹,我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敖爷。我那麽爱他,无论生死,这颗心永远属於敖爷。你能做到吗?你永远都做不到!”

好似有一记耳光扇在面上,火辣辣带着刺痛,我狼狈而退,仓皇地跑出了小客厅,跑向卫尉府门。

月亮隐在浓云中,黑暗在眼前铺散。我跑在通往南门的道路上,沿道寂静只有自己的喘息声,以及紊乱的脚步声。

隐隐传来马蹄声。

我站立,凝望前方。司鸿宸的人马出现在黑暗中,风卷尘埃,宽大的衣摆几乎飘扬起来。

他看见了我,勒紧马缰。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接着他浅淡地笑了,唇际又是那勾人心魄的笑意。

一时甘甜辛酸交织心肺,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今日我被封为四品中护军,靖帝突然开恩了。”他笑着告诉我,“朝中一班武将拉我请客,喝到现在…”

他看我神色不对,笑意迅速敛去,急问:“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沙哑着喉咙道:“司鸿宸,你怎麽现在才来啊?靖帝他,他刚走…”

司鸿宸明白了,整张脸扭曲狰狞,他仰首发出一记低吼,再度扬鞭飞马而去。

我茕茕站在黑夜中,夜色拖着我的影子,那麽渺小,那麽孤独。

夜漫漫走向深处。

司鸿宸独自坐在院子里,两眼望着不远处的戏台。夜色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他的面上,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我悄然走到他的面前,找了个石凳坐下。抬头望了望他的房间的方向,轻声问:“她睡下了?”

司鸿宸看看我,眼帘压了压,沉声道:“睡了。”

两个人相对无语,半晌,还是我打破彼此的沉默,“靖帝…还会来吗?”

“不知道。”他不自在地扭过头,神色依旧淡淡的,“应该还会来。”

他一直没有正眼看我,我却专注地凝望着他。今晚的我突然有了彻悟,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先前误会她了,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要是知道是这麽一回事,随她怎麽调教好了,我也毫无怨言。”

他轻摇头,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不是。她是怕我再次爱上你。”

他说得那麽不经意,那麽不露声色,却在我心中翻腾起千层浪,撞击我的五脏六腑,连指尖都感觉疼。

你还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我内心不断地在质问他,哽在喉咙却一个字都不能吐出。也许我经历过绝望,也许虞纤纤今晚的行为彻底打击了我,我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请你告诉她,这种想法很好笑,根本无中生有。”我颤抖着声音,嘴角却不在意似地渲出一抹笑,“你也知道,我跟她是殊途之人,她无需挂心。”

“你这是…什麽意思?”他皱眉,看起来有点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很坦然地面对他,说道:“求你,放我离开这里。”

“为什麽?”

他问得急促,我回答得缓慢,仿佛积攒了很大的力气,才一字一顿地说:“司鸿宸,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困住我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做不来虞纤纤那般高尚,也没她那样的勇敢,我只是我,一个很普通的女子,韩宜笑!”

我不再顾及他惊愕的眼神,只想把心里的话语统统说出来,“我的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却天天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里。母亲很痛苦,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越逼越紧,最後,父亲离开了我们。母亲是忠於感情的,父亲的背叛,在她心里烙下巨大的阴影,後来慢慢成了疯子…时代虽然不同,感情却是相同的。我现在正在走母亲类似的道路,可我不怪你,司鸿宸,是我做错了。”

一种温凉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又流泪了。不知道,认识司鸿宸起,我流过多少次泪?痛苦的、愤懑的、绝望的、感动的,还有今夜的哀凉。

司鸿宸听得安静,唇微微动了一下。夜色浮动灰白,覆盖在他的眉目间。

“你要去哪里?”他轻声问。

我仍只是轻摇头,“不知道。总之,求你放我走。楼婉茹已经不存在了,这里只有韩宜笑。”

韩宜笑做不了圣女,但她不属於卫尉府後院的,也不愿再看到发生在靖帝、司鸿宸、虞纤纤三人之间的交集。

它只会让我想起两个字:龌龊。

周围万籁俱寂,连风穿过院子的声音也没有,如凝滞了一般。这样的夜啊,仿佛就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往事随风飘逝,我这样主动地、心平气和地面对着他。

我说,结束吧。

司鸿宸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良久才开口道:“你让你走得远远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望住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缓步凑近我,缓慢地说道:“天涯海角你都可以去…只要不跟封逸谦在一起。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他。”

他的手掌不知何时放在我的肩上,力道加大,冰凉慢慢渗入,进入我的血脉,麻木的疼痛。他的眼中不再有司鸿宸式的任性和倔强,一缕伤怀在夜色中隐现,又随着夜色黯淡。

就在我失神之际,他突然搂我入怀。然後,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连着颤抖的呼吸中,我睁大眼睛,只闻得他熟悉的气息,一阵一阵。恍若一梦的感觉,让我晕眩。

接着,他迅速地放开了我。

“韩宜笑,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离开。

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司鸿宸房间里的烛光已灭。树叶禁不住风吹,轻飘飘地掉在我的头上、身上,不大一会儿,脚下已是乌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