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是漏液残香,我朝着那暗一步一步走去。

刚到了花园,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乱摔东西的响声。声音来自司鸿宸的房间,好像是花瓶还是茶碗被砸,当当的乱响,中间夹杂着司鸿宸的吼声。

他的声音听不清晰,却能感受到他的怒意。这种人一旦发怒,就像咆哮的雄狮,那骇人的模样我领教过。

此时他在朝虞纤纤发火吗?

我冷笑,全身无端舒坦轻松,竟暗自庆幸道:“花无百日红,可真快啊,原来你虞纤纤也有今天。”

我悄然回到後院,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起来,才发现院子里积满了水洼,满地残花落叶。原来我睡死的时候,下半夜下了一场豪雨。

前院後来发生了什麽?我边思忖着,边开始打扫地面。

院门开了,嘎子闯了进来,手里提着盛早饭的锦盒。他前脚刚进门,就慌乱地喊了声:“夫人!”

我抬眼,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嘎子朝後面张望了一下,才略显尴尬地说道:“纤纤姑娘她…来了。”

我尚在愣怔之际,只见虞纤纤款款步入。细碎的阳光斜映在她身上,步步间似乎有熠熠的光芒瞬间把整个後院亮堂起来。

因面对着日光,她眯了眯眼,站着不说话。嘎子会意,将锦盒放在屋门外,一溜烟跑出去了。

虞纤纤这才缓缓开口道:“很久没见到你了,过来看看。你这里好清闲。”

我默不作声,揣摩她此番过来的目的。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眼光扫过虞纤纤,低头只顾继续清扫地面。

这个美丽的女人,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就像昨晚什麽事情都不曾发生。她气度从容,又说:“看你这个样子,真的难以想象,这就是敖爷曾经的女人。你不够美,举手投足也属平常。後来才知道,你原来是宫里的女奴,这就难怪了。”

闻听此言,我才抬起头来,停止了打扫。她的话多少有点刺激我,散淡的往事漫漫涌上心头,我内心苦笑——自己差点忘记宫奴这个身份了。

深吸一口气,我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别一百步笑五十步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你是来消遣我的,那麽请你离开这里,我没工夫陪你。”

以前的韩嫣嫣、虞琪,在她们过得最丰润如意的时候,总忘不了拿我寻点开心。这个虞纤纤分明就是两者的综合体,自然少不了这副德行。比起她们,她多了温柔样貌,更讨男人欢心,内心说不定更毒辣,更阴狠。

“不错,这卫尉府也就我跟你,我还真想找你说说话呢。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当初你再强悍如泼妇,敖爷还是顾忌你的,怎麽如今被打入後院,你竟然不声不响连个抗争都没有,这就奇怪了。”

“这事你不用问我,问你的敖爷去吧。”我冷声回答。

难道虞纤纤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虞纤纤本就极淡的笑容迅疾地敛去,但很快平静地垂下眼帘,低叹一声,“我确实很同情你,偌大的卫尉府,两个人多少可以和睦相处吧。我帮你说了好话,岂料敖爷提起你就冷脸,还说——”她故意顿了一下,方缓缓继续道,“还说你本是他想花心思调教的,最终对你很失望,便放弃了。”

这番不冷不热的话语,一点点地扯裂我的内心,痛苦得我无以复加。司鸿宸即使不说出我的来历,在和虞纤纤云雨承欢後,美人在怀软玉温香,也会有意无意说些贬毁我的话吧。

而我依然还是在乎他,这是何苦呢?

我心下一阵冷意,抬起眼,面对着那样妩媚那样娇弱的虞纤纤,终是惨然一笑。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请回去吧。”

说完,提起扫帚转身想走。

“莫非你还想继续呆在这片天地,做你的白日梦?”她突然叫住了我。

“就为了这点不明之事,我才懒得过来。现在跟你说白了,敖爷已经默许我行使女主的权力,也就是说,你要随时听从我的差遣。以前宫奴该干什麽,你就干什麽,要是惹敖爷和我不称心,别怪我连後院也不给你住!”

这就是虞纤纤此番的目的。

先用话语折磨你到体无完肤,在你身受重创之後,又亮出她的杀手■。

“敖爷调教不好你,就让我替他调教。到时候,你感谢我吧。”

她轻轻一笑,甩下最後一句话,依然款步而去。长裙迤逦於地,把我仅存的最後一抹骄傲都拖走了。

挫败感排山倒海,我终是无力地颓坐在地上。

九月底,後院的树叶过早凋瘁。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落叶之声,沙沙的,与宫里的漏夜声隐隐相和。

整个皇城陷入一派风平浪静。

这一晚,虞纤纤又开始放歌抚琴。按照她的吩咐,我做了桂花莲子羹,烫上一壶酒,小心端着从厨房出来。

夜风穿过整个卫尉府,伴着清寒的气息。隔墙有马车经过的声响,那辘辘声涌进我的耳内,让我刹那间又是一阵恍惚。算来,自己被困在卫尉府两个月了,几乎忘记外面是什麽样子了。

司鸿宸无声地站在房外,一双眼睛在夜里炯炯有神。他仰望着皇宫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染着几分凝重。

以前他这样子的时候,我往往会意识到有事情发生。现在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了,而且最近几天他总是这样,又没见什麽动静,所以我连揣摩的念头都没有。

他似乎站得久了,整个人深陷在沉思之中。

我端着盘馔,无声地从他後面走过。

房间内,虞纤纤正在展袖曼舞。洒金的石榴红裙,裙摆如同落在花丛里的彩蝶,蹁跹几欲一飞冲天。我有点呆傻地望着,内心不得不惊叹,如此绚烂如霞,就是满屋烛光也被压下去了。

虞纤纤跳得累了,才徐缓敛袖,以一个轻盈的姿势站定,转脸朝司鸿宸妩媚一笑。司鸿宸不知什麽时候进来,抚掌连连称好。

“跟你这麽久,你才送我这些?”虞纤纤小心抚摸身上的衣裙,嘟起红润的小嘴。

她又故意说给我听,“这衣料还是从西域带进来的,在皇城也是稀罕物,就是宫里的宠妃也不一定能得到。敖爷最了解妾身的心思,不知道花了多少饷银?”

“那是靖帝赏赐的。”司鸿宸突然说道。

房间里一片沉默。

烛光明明暗暗,在所有人的脸上投下阴影。司鸿宸的神色埋在阴影中,辨不清是什麽,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一道光芒不经意从我脸上扫过。

虞纤纤一晒,脸上却笑道:“干吗直接说出来?妾身心里知道,只是…”

她下意识地唇抽动,哽得无法再吐出一字。眼看又要落下带雨梨花,司鸿宸似乎突生悔意,上前轻拍她的肩,“好了,我不说就是。”

说着,接过我手里的桂花莲子羹,示意她吃了。

“你喂我。”虞纤纤发起嗲来。

今晚的司鸿宸有点受制於人,他稍微犹豫,但还是缓缓抽出手,盛了一小勺,送进虞纤纤嘴里。虞纤纤嚼在口中,一双望定司鸿宸的眼睛如水清澈,甜蜜的笑意从唇齿间漾开去,“真香。”

她吃了几口,伸出手臂搂住司鸿宸,唇慢慢想要碰着他的脸。司鸿宸不闪也不避,虞纤纤的香吻刚落下,他纵声大笑起来。

“要的就是你这缠劲!”

我放下空盘子低头就走。

司鸿宸虽然向来为所欲为,但极少在我面前与虞纤纤温存。也许我俩曾经做过夫妻,我很难接受,他也尴尬。这些日子来,他极少理会我,我也只是默默做些所谓宫奴该做的事。

往昔的甜蜜被虞纤纤所代替,麻木充斥着,我只有提醒自己,痛意不再有,带来更多的是沉默。

以前的韩宜笑沉默惯了,这一点我做得到。

“你去哪儿?”

虞纤纤及时唤住了我。她像是倦极了,往锦枕一靠。训练有素的礼仪,一弯玉臂枕着头,另一手轻轻放在大腿上,呈现凹凸分明的曲线。她乌黑的眸子看着我,浅浅一笑道:“给我捶捶。”

我只好重新走到她的面前,五指刚触及她的肌肤,她突然被蛰了似地,低呼:“好凉。”

恰在这时,窗外树影摇晃,一道闪电划裂乌沉的天空,雨开始渐渐下了。

司鸿宸坐在桌旁,自己斟了一盏,眼望着外面,说道:“雨要下大了,让她回去吧。”

虞纤纤眯眼享受着我的按摩,柔声说话,“就半个时辰,不碍事的。”

房间内变得安静,雨声零落琐窗。半个时辰过去了,司鸿宸伏在桌上,满满一壶酒已经喝了个空,衣袖遮蔽了脸孔,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

不知不觉中,我停止了对虞纤纤的按摩。

“继续。”虞纤纤悠悠开口。

我晃过神,闪电霍然将房间映亮,虞纤纤婀娜如蛇的影倒映在帷帐上。她盯住我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像犀利的两束光,直射到我的心里去。

那面上含的是近乎妒恨的笑,让我通体寒凉。她说:“我是要调教你的,怎样服侍到我满意。别以为有人会帮你,如果老天爷怜悯你,那你祈求老天爷吧。”

司鸿宸像刚做了个迷蒙的梦,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近似低沉地说道:“虞纤纤,不要做得太过分。”

虞纤纤花容没了颜色,望向司鸿宸,又浅浅笑道:“我是在跟楼婉茹开玩笑呢。不早了,早就该歇了。外面下雨,我先送她出去。”

我不言不语地跟在虞纤纤後头,司鸿宸依然伏在那里,似乎刚才只是一句梦语。但他低低的不经意的一句,却吓了两个女子一大跳,彼此心中泛起不一样的波澜。

虞纤纤从墙上取下竹骨伞,顺着屋檐走了十几步,前面就是通往後院的石砖路。此时雨下得滂沱,她站定,眼眸里波涛汹涌。

“让你伺候那麽多天,敖爷也没话说,只能说明一点,你是翻不了身的。敖爷喜欢的是我,你也别害羞,站着好好看看,他是如何亲我的。”

她稳稳含笑,将手中的竹骨伞扔向石砖路,隐约听得一声断裂的声音。隔着雨影,她的秀目中透着狡黠,“我会告诉敖爷,我好心给你伞,却被你扔了。”

“你真卑鄙!”

我冷声回了一句,不再理会那样明艳动人的脸,转身跑向漆黑的雨夜中。

那场大雨浇了我通体湿透,翌日起来鼻塞头疼,喷嚏连连。我想找嘎子告个假,前後院始终找不到他,问了帮佣,原来是一大早随司鸿宸出去了。

虞纤纤趁司鸿宸不在,连说话声都尖锐。她在房间里发脾气,原因是我没有适时给她梳理请安。我拿着茶壶漱盂等物跑去伺候,看见她还是昨晚靖帝赏赐的襦裙,朱钗鬓影,各色不知名的芬芳迎面扑来,我不禁又是一个大喷嚏。

虞纤纤忍不住秀眉颦蹙,却没有赶我走。过了片刻,才慵懒地挥手示意我下去。

我大脑有点混沌,一时不明她的意图。

到了下午,我浑身发热,身子却冷意渗透。很奇怪虞纤纤并没有召唤我,我对她有所防备,自行去前院探了探,佣人告诉我说,纤纤姑娘犯困,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长舒一口气,也慢慢走回後院,想趁机躺在床上休息片刻。

刚迷迷糊糊睡去,後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女佣气喘吁吁跑进来,告诉我一件我诧异莫名的事——虞纤纤病了。

虞纤纤得的是风寒。司鸿宸回到府的时候,她正独自躺在床上呻吟,娇弱不胜,清丽入骨。司鸿宸急忙找宫城名医为其搭脉细诊,最後从虞纤纤口中,查清了病源——起因在於我。

这是嘎子後来告诉我的。

他还说,奉靖帝旨意,司鸿宸明日要偕同虞纤纤前去皇宫赴宴,那套百蝶穿花裙就是为宫宴准备的,包括虞纤纤精心练成的歌舞。

虞纤纤艳旗高涨,连靖帝都听说了。正是讨取龙心大悦的好时机,虞纤纤却得了病,这无疑坏了大事。

而罪魁祸首却是我。

後院我所在的屋门再度被打开,司鸿宸站在我的面前。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後院,却是来兴师问罪的,为了那个虞纤纤。

他冷着一张脸,目光凛然,朝我怒道:“你…韩宜笑,倒没想到你阴险成这样!这是做什麽?何必把气撒在纤纤身上!”

我当时已经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回答道:“收起你的虞纤纤!我懒得理会,不稀罕!”

“我稀罕!”他的脸上一股肃杀之气,“你要是敢伤害她,不管你是楼婉茹还是韩宜笑,我不会饶过你的!最毒莫过妇人心,一点儿都不错,虞纤纤风韵气度胜你万千,你嫉妒!”

“司鸿宸!”

我气得头晕目弦,冷汗交织,声音也尖利起来,“你太高看自己了,我早就忘记以前的事了!司鸿宸算什麽,虞纤纤算什麽,我当你们不存在!是你把我困在这儿的,要是不想我出来害人,你把我锁起来啊!”

我想我快疯了,那种无法抑制的痛莫名地撕扯着我的神经,我不愿提及以前,只想把那段回忆封闭。

他有点愣怔,语气稍微缓了缓,道:“我是念在你对我有恩…”

我连连摆手,不想让他说下去。因为酸楚,反而笑了,只笑得疲倦。

“司鸿宸先生真是菩萨心肠,民女受之有愧。今时今日怕是除了你和虞纤纤,再无人记得卫尉府还有个夫人。停止对我的羞辱吧,我韩宜笑虽出身贫寒,可也是听天立地的人。”

话虽说得颤抖,可已经够流利了。司鸿宸明显地缓了面色,声音低低的,倒像在怅然叹息,“冲你後面那句话,我信你一次。虞纤纤想干什麽,你尽量帮她去做,无论如何我不会怪罪你,就算你配合我。”

我心中猛地一抽,一时体会不到他话中深意。半晌後,他才静静地面对着我,道:“我的话你明白吗?韩…宜笑。”

这是他第三次叫出我的真名了,艰涩、生疏。我手脚发软,仍是勉强站着,又听到他一字一句道:“或许你不明白,但早晚会明白的。”

那天,司鸿宸留下一串莫名其妙的话,不禁让我深思起来。

他走後不久,嘎子就来了。遵照司鸿宸的吩咐,嘎子将驱寒药放在我房间里。

手里拿着药,一个念头浮现在我脑海。

那夜我独走花园,听到司鸿宸房间里的摔碎声。摔瓷碗的,究竟是司鸿宸?还是虞纤纤?

这场风波之後,我反而有了调养身体的机会。後院依旧寂寂少人,嘎子来得勤了,但是没有提及宫宴的事,只是有些无聊地说,前院空出一块方地,纤纤姑娘打算造个戏台子。

果然,几天后,从前院传来刨花声和敲击声,看来戏台子开始建造了。虞纤纤并未召唤我,司鸿宸一定跟她说了什麽。整个卫尉府太平安宁,好像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等我风寒彻底消除,才有些耐不住地出了後院。

偌大的院子里,变戏法般搭建出一座戏台。深翘的四脊,灰筒瓦垄的檐顶,漆得精细的云纹柱子,整个看起来犹如玉楼琼宇一般。台下新凿弯曲小池,池水粼粼,高高低低遍种十几株荷花,硕大的荷叶映得整个水池成了浓绿。

虞纤纤正站在院子里,裹着披风,意兴盎然地端望戏台。病後的她愈加清丽,明艳艳人比花娇。

她看见了我,蛾眉轻扬,问道:“什麽风把贵人吹来了?看看我的戏台怎样?”

我冷哼,“你唱给大人听,就在房间里好了,何必搞大场子?”

“会有人看的。”她突然暧昧地一笑。

我深信,像虞纤纤心思慎密的人,造这麽个戏台,不是心血来潮那麽简单。脑子灵光一闪,我突然问:“你故意染病在家,不单是针对我,是不想去赴宫宴吧?”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虞纤纤极轻地笑出声。

她似乎不想跟我多言,拢了披风,悠悠然朝自己房间走。我望着她的背影,大声问:“还有一半是什麽?”

虞纤纤当然不会告诉我,她头也不回地走,离去的身影如芙蕖娉婷,连日色都暗淡了几分。

我站在原地,猜测虞纤纤的话里的意思,却始终猜不出所以然,只好低着头离去。哪里知道,答案没过几天就见分晓了。